第五十六回 献刀

家康光着脚在茶室的地板上来回踱步，不停拍打手里的纸扇，他忽然坐下，摇头沉思，忽的又起身，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情者还以为敌军要打过来了。

正信终于看不下去，插了一嘴：“您怎么比他们还着急？”

家康皱着眉头，答道：“哎，鹿目一旦没了，这个机会少说还要等十年啊！”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以您的声望和实力比起关白来说还差太远，切不可被巴麻美的一两句话给迷惑了。”

正信不是豪赌之人，他所能见到的问题恰恰是家康看不到的。看遍大半人世的他，对于以丰臣鹿目之争起兵造反的事并不看好，他隐隐感觉，这是鹿目为德川设下的圈套。

“可是三成命人袭击送葬队，炮轰圆因寺，别说鹿目家看不过去，我境内的领民都议论纷纷，还有几个僧人亲自来求我向他讨个说法。这......”

正信笑道：“您不妨再等个几日，现在出手恐怕不是好时机。”

“哎，好吧。”

两人正说着，前线传令的士兵一阵小跑过来，隔着木门丢进一张纸条。家康捡起一看，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叹了一声：“神佛保佑，鹿目家大难不死啊。”

“若是上野守看到您这关切的表情，会不会认您做父亲呐？”看到家康从未有过的神情，正信打趣的笑道。“您还是多少隐藏些野心吧，底下有个别人和丰臣来往甚密。”

家康的手心无端冒出一阵冷汗，庆幸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前后拖拉了大半个月的战事，除却羽织城攻陷外，见泷原城任然屹立不倒，若论战损，鹿目军要远远小于丰臣军，就连关白命人特地打造专门轰击城池的十门大筒也在一夜间被对方剿灭干净。家康看到了鹿目家巨大的潜力，却依然摇摆不定。

“佐渡，鹿目圆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家康问道。

正信眯着两眼，晃着脑袋轻轻靠在墙角，装作睡去的模样。家康立刻明白了，有些事情必须要他亲眼见证。

回到见泷原的杏子，躺在久别的房内，一直沉默的板着脸，门外稍有风吹草动她便坐起身，听着脚步渐离渐远，她又失落的躺回被窝，紧紧盖住头部。这间房内任何一样不起眼的物件都充满回忆，除过一些圆香赏赐的物品，剩下的都是沙耶加时不时在街町挑选的书物和小玩意，甚至是这床被铺，还残留着脑海里久久无法散去的香味。

以现在的身体状况，杏子无法返回羽织城寻找沙耶加的踪迹，自忍者众出走后，连个能使唤的人都没有。这种窘境下，胡思乱想在所难免，伴随着大小伤口的阵痛，杏子逐渐变得虚弱。

门外踟蹰的脚步声徘徊在她的耳边，自打杏子回来后，还从未有人上门探望过她，打了败仗，脸面上挂不住，她也在刻意躲避其他人。

终于，门被拉开了，桃子端了一碗汤药，小心翼翼的接近她，试探性的问了一声，道：“姐姐大人......”

杏子探出两只发肿的眼睛，干燥的声音隔着一层棉被传来：“我都听说了，是谁派你去做人质的？”

桃子低下头，焦虑的搓着小手，她正欲开口搪塞，说是自己的主意，却被另一人打断。

“是我。”

伤还没好的麻美，头上的绷带还渗着淡淡的血红，她披了件外衣，扶着屋外的门柱，缓缓走了进来。

“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怪便怪我好了。”

杏子起身扶额道：“哎，怪你有何用，做都做了，只觉我若稍有闪失，桃子便会任由你们宰割。”

麻美笑道：“是么？你真的认为凭你佐仓杏子的妹妹，我教出来的徒弟，会是个任人宰割的弱质女流么？”

杏子头脑昏昏，堵着气一口把汤药喝光，将药碗重重摔在地上。

麻美一脸认真的说道：“桃子，你大可不必担心，将你所见所闻都说与你姐姐听听。”

她点点头，从被窝里掏出姐姐的手，吞了吞口水，道：“姐姐大人，请您不要怪罪麻美姐，都是我和主公出的主意。主公要我去做人质，意图是要暗中观察丰臣军，他们当我是个孩童，从未为难过我，但我发现了个秘密。”

“什么秘密？”杏子的火气消了一半，眼神中充满关切。

“石田治部似乎很喜欢我的样子，这几日经常来找我闲聊，问长问短。有几次见他向人发号施令，一副总大将的做派，可敌方大将不是关白的外甥吗？后来，我得治部许可在军中闲逛，却从未见过此人。还有另外一个女子，与姐姐们一般年纪，倒经常见她与治部谈话。”

麻美接道：“由此可见，敌军本阵在别处......话说，佐仓大人，令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智慧，您也别太过呵护她，将来你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与渚便是鹿目家的顶梁柱了。”

杏子听闻两人谈话，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心中千万的不痛快写在脸上。

“得了，纳曾叔叔牺牲，林檎夫人出家，沙耶加也......好不容易有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现在只剩我姐妹俩。桃子是我最后的亲人，你们若是对她再有什么想法，休怪我翻脸。”

“姐姐大人，您这是？”

杏子的手迅速抽离，她翻过身，躲避两人的目光。

“我终于理解纳曾叔叔为何急着要把沙耶加嫁出去，等桃子你年龄到了，也寻个婆家去，安生的过完这辈子吧。”

“你这是什么话？”麻美反问道。“桃子是难得一见的谋士之才，将来必成大器。”

杏子毫不理睬，把脸埋在枕头里默默哭泣，她不想自己亲近的人再出意外，更不想妹妹步她们的后尘。

参天树林洒落遍地枯叶，挂着几片残叶的树枝顶着枯黄的太阳，即使临近晌午，赤城山的森林里依旧湿寒阴冷。

几经迷路的沙耶加带着由麻辗转来到后山的一座地藏像前，她数着步子向佛向后走了十步，挖开陷阱一般的草盖，这是一条通向见泷原城的密道，然而，她纵身跳进去，摸着墙壁还没走多远，便差点被挡住去路的巨石撞断鼻梁骨。

“啊，麻美姐做事真谨慎，可惜要断了沙耶加酱的小命喽。”她自嘲的向背后的由麻笑笑，灰头土脸的原路返回。

这几日沙耶加算是吃尽了大半辈子的苦，好不容易从羽织城的废墟中死里逃生，接连绕过丰臣布下的眼线，一番周折来到城下町，见泷原却被大军围困，各个要道防守严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沙耶加被迫走山路，山林要比城里寒冷许多，好在秋日的果实随处可见，沙耶加白天行路，采摘果实，用手捏成碎渣喂给由麻，夜晚便爬到树上睡觉，防止有狼群袭击。但丰臣远比狼群凶残得多，漫山遍野的密探与忍者，不放过任何一个过路人，沙耶加武艺远高于他们，对付他们自然不在话下，可惜了那些枉死刀剑下的无辜人。

她对丰臣的仇恨与日俱增。

就这样一路顺着熟悉的记忆走下去，至此，无路可走的她又被困在林中，隔着幽深的森林，见泷原白色的城池仿佛近在咫尺。沙耶加仍没放弃希望，若是她一人大概无法支撑到现在，想到由麻刚刚睁开黑豆大的小眼睛，还未见识过这人世便要草草离开，心中千万不忍。

她一咬牙，决心带着由麻活下去，提了虎皮太刀，振作精神气，跨着豪迈的步伐，由东边的坡道下山，如果幸运的话，大概能找到泷间街道。

可惜事情没她想的那么顺利。沙耶加照旧爬到树上歇息一宿，直至清晨，她采了些蘑菇与野果填饱肚子，寻摸着太阳的方向一路走，却发现自己仍在一处山丘上，而面前开阔的平原异常陌生。

沙耶加捋了捋蓝色短发，又朝身后望了望，心念：“这是哪儿？怎么不见利根川？”她仔细想了想，如果下山时能遇到农户，把由麻暂时寄放在那里，自己一人寻找返回主城的路，如若农人不答应，讨要些吃的，养足精力再回去，不失为万全之策。

她抱紧了由麻，用杀敌得来的绳索系在腰间，牢牢绑在一棵树上，顺着坡道一点一点的溜下去，还没到底，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她警觉的望向那里，动静还不小。沙耶加默不作声，只见一支利箭由草丛里朝她射来，她随即将身子向旁侧一摆，幸而躲了过去。

“快来人啊！那边有人！”草丛里一个男人高亢的嗓门激起更大的骚动，潜藏在林子里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沙耶加解开绳索，背靠一棵树干，不敢轻举妄动，那些人拿着弓箭与铁炮陆续在她面前现身，来者约有二十号人，从装束上看，清一色的皮甲轻装胸前的赫然印着“五七桐”，像是来山里打猎的样子。

沙耶加暗叫不妙，万一露出破绽，她未必能全身而退。这时，一个留着细长胡须，戴着一顶雉鸡尾帽子的男人从坡下气喘吁吁地走上来，得意洋洋地站在她面前，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还带着孩子？”

沙耶加冷冷盯住他，只听旁人小声说道：“这人是男是女，看不出来啊。”

她的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丰臣无恶不作，若暴露自己是个女儿身，恐怕会被抓回去糟蹋了，但自己的声音又不比男人般雄厚，即使伪装也骗不了这么多人。

男人身后走出一个黑脸大汉，他指着沙耶加大声问道：“殿下问你话呢，你快说啊，不然宰了你！”

沙耶加依然面无惧色，她望了眼怀中的由麻，无奈的摇摇头，双膝缓缓跪地，把腰间的虎皮刀卸下，呈在男人面前。

男人拿出折扇，凑到大汉耳畔窃窃私语：“这人莫不是个哑巴？”大汉狐疑的走了过去，抓起虎皮刀，“噌”一声拔出刀鞘，雪亮的刀身与精美的纹路立刻抢夺男人所有的注意力。

“哎呀，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刀啊！我见关白殿下也有这么几把，却不曾赏赐于我。”男人异常惊喜，像是捕获一只大猎物，两眼放光。

“哦？没想到殿下居然对刀剑很有研究，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试他一试怎样？”

“好啊好啊！”

此时，沙耶加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树上，没想到自己未经考虑的烂招竟要引来杀身之祸，后悔万分。正在大汉举刀要砍下来的当口，由麻鬼使神差般的哭闹起来，那哭声柔弱无力，沙耶加下意识的抱紧她，在怀中颠来颠去。这一幕看似平常，却令杀心大起的汉子动了恻隐之心。

汉子将刀收了起来，转脸对男人说道：“看样子是个哑巴兄长携弟逃跑，又或是年纪轻轻当了父亲的人，怎么想，俺也下不去这手。”

男人一脚跺地，不依不饶：“不行，你快杀了他，我要看看这刀如何？”

“杀了他那孩子该怎么办？”汉子摆出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沙耶加。“他有意献刀，又是个可怜人，我们无需为难他。”

这位大汉说话的分量非同一般，手底下人听了连连点头称是，男人一脸不服气，夺过虎皮刀，气汹汹的骂道：“混账，今天要不是借着我心情好，你和你怀里的孩子都活不了的！赶紧滚了。”

沙耶加生怕这喜怒无常的男人转念害她，抱着由麻一阵疾跑，不出一会儿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然而她并未走远，她悄无声息伏在一处茂密的野草丛里，目不转睛的监视他们。

傍晚，一行人狩猎结束，带着战利品往山下走，沙耶加暗中跟在后方，见他们点燃火把，骑上马匹朝着东面笔直的走去。两条腿不比马的速度，沙耶加不甘心把杏子送她的宝刀被人抢走，憋足一口气，紧紧追赶，不知不觉眼前出现一片亮光，这才发现原来不远处有一户农庄。

沙耶加总算是松了口气，身体的知觉越发迟钝，她决定在村里投宿，身无分文的她只好装作出逃的女子博得村民的同情，换来一碗热乎的米粥和两串烤鱼。

后来她才听村民说道，此地是上总国的一处村庄，毗邻上野国的边界。

“结城城居然有丰臣驻扎，此事不一般呐。”

沉寂于黑夜的村落显得异常安静，沙耶加睡意全无的躺在草垛上，双眼异常明亮，她等不了一夜，必须迅速向主城通风报信。沙耶加将由麻托付给收留她的农家，孤身一人点起火把，偷出一匹耕地的马，急匆匆奔向见泷原的方向。

直到东方发白，人困马乏的沙耶加勉强支撑气力无多的身体和意识，她几乎沿着山脚走了一夜，终于找到一条小路，被火烧的痕迹与生锈的箭头越发明显，直到眼见两个带着铁钉的木桩斜倒在路面上，沙耶加如释重负的叹息一声，这条无人行走的山道成为绝境里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