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归来
距离圆因寺一战过去了整整五日,三成眼望屹立高耸的城池,一筹莫展,手上一封“丰臣秀吉”落款的书信被他捏皱了边缘,焦虑的情绪使他接二连三的叹气,就连呼出的气都是冷飕飕的。
有人将关东战事巨细无遗的反馈给远在京都的关白,一万多丰臣军花了大半个月,耗费一半兵力仅仅攻破一座小城,结果十分难看,全天下的人都看了丰臣家的笑话。
关白秀吉为此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他的属下几乎很少见他发怒。秀吉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很少动怒,统一天下后,或许是因为一路走的太过顺利,还真没有哪件事像是对他狠狠的打了一记耳光,脸颊火烧似的疼。
“鹿目的国土不过上野国一个拐角,区区一座见泷原城,竟拖了如此之久,还惹得本家招来骂名,岂有此理!”
众臣费劲心思,你一言我一语的劝,依然无法平息秀吉的怒火。盛怒之下的秀吉要求三成立刻发动总攻,同时调动德川与上杉两家增援。
然而,这两家子可没秀吉想象中那么顺从,家康心怀鬼胎,早料到秀吉会有这等要求,命令坐落在上野国的己方城池只派出小股力量增援,其余主力以担心鹿目家会偷袭为由,躲在城里按兵不动,与鹿目家有些交情的上杉更以领国内平叛为由,干脆利落的推辞掉了。
至此三成的处境十分尴尬,围城的补给面临不足,还要贴着脸面请求京都方面支援,失去了大筒队等于失去攻城利器,单靠弓箭与铁炮很难撬开固若金汤的大手门。
就快丧失信心的三成此时接见了一位神秘人物——虚空坊。
三成频繁召开军议,商讨制敌良策,怎奈人人都是摇头叹息,连足智多谋的织莉子也保持沉默,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的到来有些巧合。
虚空坊的确带来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她指指地图上见泷原城旁侧的一条细线,说道:“这里通向见泷原后门,是条荒废已久的街道,据我所知后门是鹿目防守最薄弱的地方,那里守卫甚少,全部集中在别处,你们可以派大军围城,抽调一小部分军队袭击后门,再来个里应外合,即破此城。”
织莉子狐疑的望着她,两人视线逐渐重合,那双寒冷的灰眸不禁令虚空坊后脊发凉,她倒吸一口气,很快收回目光。
“你曾侍奉于鹿目家,而今又背叛他们......我不太敢相信叛徒的话。”织莉子拿起桌案上的地图,忽而笑道:“据我所知,上一回合战时,我军有三千五百人死于泷间街道,几乎无人生还,鹿目家自以为天衣无缝,可还是让我知道了,该不会这次又是故技重施吧?”
虚空坊用那厚重的声音答道:“信不信由你,泷间街道对他们而言已无战略价值,故而这次没有在此处设防,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和我去走一遭!”
织莉子的态度很坚决,她认定了这是鹿目家黔驴技穷的鬼把戏,任凭虚空坊说破嘴皮她也不会相信。相反,三成对这条密道十分感兴趣。
“不如我们派兵去那里探查一番,说不定真如她所说的那样。”
“佐吉,你是真傻还是装蠢?我们现在折损大半兵力,德川上杉两家又不肯诚心支援,为今之计就是拿城下町做威胁,逼迫鹿目家献城投降。”
三成听闻大惊失色,怒道:“你又来这套!你还嫌我们的恶名不够响亮吗?”
“既已是恶名远播,也不怕多那一两件,你就不担心‘迟则生变’么?”织莉子刻意加重语气,又道:“以鹿目圆香的仁慈,她一定不会放着无辜百姓的生死置之不理,就算他们埋怨,将来这块地也是赏赐给别人的,与丰臣毫无干系,民愤什么的就交给未来的领主平息吧,我们只负责战斗。”
“你真是蛇蝎心肠!”三成拍案而起,整场军议不欢而散。
虚空坊捏了把冷汗,不辞而别,她在丰臣的仕途由此中断了。只若多看一眼织莉子这个人,便浑身不自在,在她心里,织莉子与圆香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前者更像是不择手段的坏人,两人却有着说不出的相似之处。
次日一早,还在睡梦中的圆香被远方躁动的战鼓声吵醒,她草草披上外衣,极快的爬到顶层天守阁,只见丰臣大军黑压压一片渗透城下町的每一条街道,如污水灌满大地的网格,缓缓向两侧城门袭来。
这时,焰急匆匆的跑上楼台,手里握着一柄箭矢。
“主公,丰臣军射来的一封箭书。”
圆香拆开绳结,仔细阅读那几行朱红色的文字,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
“丰臣军要我们开城投降,不然每天斩杀一百平民,直到我们投降为止。”
焰接过字条,粗略的读了一遍,攒成个纸球,不屑的丢了出去。
“卑鄙无耻,事到如今还是让我乔装出城,手刃了敌将吧!”
圆香拉住焰的手腕,吼道:“不行!怎能拿你的性命冒险?我大概已经知道,他们是想利用我的弱点,逼我投降或是出城迎战,哪一样都是下下策......焰酱,通知所有人召开军议吧。”
议事厅里的家臣少得可怜,一部分分拨到前线督战,宣布隐退的鹿目知久成了闲人,但凡有军议他都借故推辞。在这所剩无几的家臣中,不见了美树一族,据说美树家自从失去家主后,无人承袭,外戚也接着散的散,逃的逃,唯一存活的林檎夫人又遁迹空门,不再过问世事,整日将自己锁在佛堂内。
杏子环顾四周,老面孔比上次少得多,缠着绷带的她勉强傍着梁柱坐下,这几日用药也不见好,战事逼近却不能上阵杀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麻美一如往常的冷静,她盯着城池的地图,不断用石子填充空白之处,心中正在酝酿奇谋良策。
继羽织城与圆因寺两处失利,麻美重新调整对敌策略,敌方军师的智谋远在她们之上,这一次丰臣军仍然采取围而不攻,规避守城大筒的射程范围,挟持领民作为人质,逼迫鹿目军应战。
出城作战的结果只能是被大军吞没,白白断送性命,麻美想到利用泷间街道绕后奇袭,但兵力悬殊,未必能有奇效,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用结构复杂的城池做文章。
“主公愿意放弃三百领民的性命换来一场胜利吗?”麻美收了地图,平静的问道。
圆香焦虑的眨眨眼,吞咽一口口水,道:“请说。”
麻美轻松的点了点地图,道:“两处大手门易守难攻,敌方似乎也察觉到这点,现在主动出击必然吃亏,他们也不敢耗损兵力,那么,我们便赌一把。首先.....”
“首先,你们开军议又不叫我啊?”
一个飘然的声音从议事厅的大门外传来,众人大惊,两只眼睛纷纷盯着阳光惨烈的门外,伴随一阵深秋的寒风吹进,说话的人终于现身了,她不急不缓的迈着步子,强烈光线一度使人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她从容的跪在大厅中央,俯首一拜,用一种异常洪亮的嗓音宣布道:“美树弹正少忠沙耶加前来报到!”
杏子自听到她的第一句话时便无法平静,奈何浑身是伤,站不起身,难以言表的心情此刻化作滴滴眼泪,落在衣衫上,徒有一片热烈的心意却始终无法当着众人的面言说。
圆香难以置信的小跑上前,紧紧抱住沙耶加,大哭道:“沙耶加酱你平安无事就好,我还以为你发生了可怕的事.......抱着这样的心情艰难度日,每天都是身心煎熬。好在神佛保佑,你终于回来了!”
“哈,该是说傻人有傻福吗?经历些事情后倒是变得不会思考,顺其自然的活下来了。”她轻抚圆香的后背,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麻美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向旁边的桃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将杏子左右搀扶,缓缓扶到沙耶加面前,麻美道:“你二人都是大难不死,今朝就是重逢之日,一脸哭相像什么话?”
“喂,麻美.....现在还在军议,我和她私底下再说。”杏子红着脸,鼻下还挂着两行鼻涕。沙耶加本想扑在她怀里大哭一场,谁料被她这副模样惹得噗嗤一笑,急忙抽出袖口替她擦了去。
“你呀,怎么伤得这副模样?”
“嗨,怕什么!小命还在,伤自然会好,倒是你,害我担心好几天。”
两人不顾旁人的目光,殷切的嘘寒问暖,故作冷漠的焰终于看不下去了,不耐烦的说道:“现在正是军议,请二位严肃对待。”
杏子与沙耶加急忙收敛起热情的眼神,迅速坐下,麻美的思路也被突如其来的事打乱,不过看到沙耶加安然无恙,她的心也轻松许多。
沙耶加将一路的经历全盘托出,丰臣军的暴行历历在目,说到父亲阵亡时,沙耶加出奇的冷静,她深知愤怒的情绪只会干扰自己的判断。再讲到昨天的遭遇,最为惊讶的便是焰与麻美,两人互看一眼,麻美开口道:“那人真去了结城城吗?”
“我亲眼所见,仔细打听过了,说有一部分丰臣家的人在结城周边的山林狩猎来着,几个进城的农人也撞见一些穿着丰臣家纹的人招摇过市。”
焰思索片刻道:“丰臣军的总大将是关白的外甥秀次,此人一直未露脸,据我们所得到的情报,前线指挥大将是石田治部,我曾一度猜测秀次也许根本不在军中,若真如美树殿下所言,那结城城便十分可疑。”
“果真如此的话,真可谓是天不亡鹿目!”麻美自信的浅笑,一挥手,拿出一颗石子压在结城城的位置上。“战事吃紧,敌军不可能无端的出现在别国,既暴露于此,我们可以直取本阵。”
圆香摇摇头,焦急的说道:“那样的话岂不是要和结城家开战?还是说......?”圆香脑中灵光一闪,对着沙耶加问道:“啊!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秀次吗?我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他本人,但和我们见过的武将都不一样,穿戴的十分华丽,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也不像是关西人,感觉他很好骗的样子......”沙耶加抠抠脑袋,仔细回忆起林中的遭遇。
焰道:“我能没亲眼见过此人,倒是听来些传闻,和美树殿下描述相近,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焰酱,麻美姐。”圆香将手放在两人手背上,轻柔的微笑道:“我不如你们聪明,但我一直再向二位学习,我心中大概有了制敌的策略,这次可以交给我吗?”
二人会心一笑,对于圆香提出的方案,很爽快的答应了。
军议由众臣会谈,演变成几个少女的密会,这一计谋无法公之于众。当晚,趁着月黑风高,一支由二百人乔装成平民的部队抬着几个箱子从见泷原城的后门出发,秘密前行在泷间街道,翻过两座陡坡,在面朝结城城的方向扎营。
与此同时,麻美原来的计划照常实施,守城大将也由她亲自担任,负伤的杏子则作为副将辅佐。
坐在天守阁观台的两人遥望眼底密密麻麻的星火,端起酒杯,将心事融化在酒水之中,聆听呼啸而来的山风。
“即使到了决战,也不能堂堂正正的与敌在战场上厮杀,到头来还得用些偷鸡摸狗的法子,真是不痛快啊。”杏子猛喝一口,吐出口酒气,缠绕在舌根上的辣释放了些许苦闷。
麻美叹道:“以见泷原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正面对敌,如果我们能有关东八州的领土,自然也没这些顾虑了。”
杏子自嘲的笑道:“前些天,我在真田那里做了个梦,说来也很是荒诞,我梦见主公统一天下,坐上大殿的位置,不光是我们,全天下的大名都跪在她面前,威风的不得了!我呢,重归故土,光复佐仓家,成为风见野的大名......哎,可惜是场美梦。”
“嗯,是很美,而且,是主公的话,这些都有可能。”
“诶?”杏子一愣。
“真真切切的可能,我不是在说笑。经历几场苦难,鹿目圆香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圆香了。今天我提出要放着三百平民不顾,她并未反对,主公她已然懂得取舍与权衡,而她提出奇袭秀次的计策,更令我意想不到。”麻美目光锐利,放下酒杯,起身面朝敌阵,道:“善于捕获人心充其量是一位仁主,而善加利用者才可成为霸主。这一点,鹿目家前两代都未做到。”
杏子像是灌足真气,麻利的起身,双手紧紧握住木栏,双眼紧盯着城下道:“既如此,我也想出一条计策,可以重创丰臣贼军。”
麻美扭头道:“那便好,不过在那之前,你得配合我演一出戏,不过很危险。”
“哼,我跟着干就是了,危险怕什么?我感觉自己都快成‘不死之身’啦!”
两人在夜幕下欢笑不止,这份心情与阴霾笼罩的丰臣军完全不同,犹如夜空中明亮的繁星,她们并未被绝望打垮,象征希望的微光正是翻转战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