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母亲的病需要到东京进行治疗。说是因为小镇医院的条件不够好,但其中所没有当众说明的原因谁都知道。
暑假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一,我出门前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吞云吐雾,晨光中那圈圈白烟像是游走在空中的细小白蛇。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却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将话语都吞咽下去,我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不是阳子的话。或许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
每日如同积雪一般完成了课业和活动,然后是吃饭,洗漱,睡觉,跟人谈话。闭上眼睛却发现思绪早已被乱七八糟的事物所填塞,无法再印刻新的记忆。因此,午餐的食物,人们的言语,黑板上的字句统统都模糊成一团白光,抓不住也看不清。
我恨着这样的自己,便开始尝试着在纸上写点什么东西。关于我的,关于真琴的,关于阳子的。写啊写啊到头来也不知道纸上的言辞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后来有一天放学,我到学校游泳池里打扫。远远在门口看见有一群学生围在泳池边缘,不断吵闹着,不知道在干嘛,隐隐约约看见他们将一个人按进水里。
水花破碎和尖叫声里,我听见那些年幼的生命竭尽全力诅咒着——死吧死吧死吧。
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没在学校里见过他们,所以根本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仅仅从校服的颜色的款式上辨认的话,这个问题又似乎显得愚蠢。
诚然,如果从表面看,他们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我就这样呆呆地在门口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甚至没有一丝前去帮助那位被诅咒者的想法。在过了大概十分钟的嘈杂之后,真琴哭着从那群人里跑了出来,跟我擦肩,也没有停下,直接离开了。
陆陆续续地,那些学生也散去,朝着我走来。我下意识低下头,手里拿着扫把而不去看他们的脸,而他们也没有将目光放在我身上,沿着真琴离开的路线走远了。
等到游泳池四周没有任何人后,我才一点一点将目光放在漂浮在蓝色水面上那个柔弱的女孩子身上。像是一团枯萎的芦苇,跟逐渐平静的水面成为了一体。
我安静地看着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了一句破碎的话语——在空气中如同酒香一般飘散的瞬间,一切都变了。
“死吧。”
——摘自《雨女》 Paki
咔。
窗户打开了。
“凛!”
西木野真姬甩开矢泽妮可的手,一把抱住了将身子探出窗外的星空凛。用力之大,手臂撞在窗框上砰地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但是即便是如此努力,却依旧没有减缓对方向下倾斜的趋势。
窗外撇进了薄凉的雨丝,打在地板上,留下一片潮意。
年幼的貘将抽出的光芒全部吸食后,略有所思地顿住了,矢泽妮可以为这种生物正如传说中那般神奇地,独立思考其怜悯和善良的含义,然而下一秒,紧接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却让她措手不及。
貘将那团光吐了出来——不,应该是,那团光从貘的腹部中拥挤着溢出。
像是焊接的流火,又像是银河诞生之初的星云,在黑暗中跌落滚动,流淌着跟窗外的雨丝混合在一起,擦过脸颊的时候落下的一道道痕迹却带着刺痛。
仿若被吞噬,又仿若被邀请。
矢泽妮可在那团光伴随着貘的哀嚎炸开的瞬间向抱着星空凛跌落下公寓的西木野真姬伸出了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敲击着耳膜,阵阵作痛。
“——真姬!”
梦被抽离,而入睡后则是一片黑暗。
失去了任何价值可言,也不会再眷恋和恐惧。
或许星空凛并不讨厌做梦的。在以前,在这个雨季开始之前。
闭着眼穿越了一层一层冰冷,然后有谁在叫着谁的名字。
——真姬
——凛
——花......
“......海未?”
近在咫尺的呢喃宛若毫无意识,又像是临死前的叹息。
最后西木野真姬感觉到手肘处火辣辣地疼痛,然后是额角磕在石板上的触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她下意识收紧了抱着某个人的手臂。
睁开眼,白花花的景物里却辨认不出任何东西。她隐约记得自己从公寓的窗户坠落,跟着星空凛一起,穿过那漫长的雨季,柏油路在路灯下如同一张死气沉沉的青色的脸。
然后——睁开眼,辨认不出任何东西。
四周大致能感觉到坐落着名为“建筑”的东西,却不知道任何结构,轮廓,颜色,以及大小。
——大小。
她迟钝地思索着如果分辨不清大小的话,说明着怎样的状况。
啊啊,如在梦中。
或许就是在梦中。
西木野真姬伸手往腰上一摸,然后低头看了看,掌心里却一片鲜血淋漓。依稀记得谁抱紧着自己的触觉如今荡然无存。不等她感到恐惧,也不等她有所思考,就感到手臂被谁毫不客气地拉了起来。
“快跑!”
映入眼帘的是星空凛气急败坏的脸,发梢滴落着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穿着的却不是在西木野真姬认知里的衣着。
她看着对方的衣着,刚要说什么,却又被拉了一把。
“真姬!快跑!”星空凛这样催促着,然后就直接拽着她奔跑起来。
“凛!等下......”西木野真姬跑了两步,却又转头,这次她终于看见了坐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那个黑发少女。“妮可!”于是她喊道。
对方没有回应,额发阴影下一双眼眸却没有往日的鲜丽艳红,而是沉如干涸的血池。
星空凛歪了歪脑袋。“妮可?”然后将目光放在矢泽妮可身上。“......是谁?”这样问了一句,却在下一秒又摆摆手。“......不,这不重要,如果真姬认识她就一起快跑吧!”
一堆莫名其妙的状况等待着西木野真姬思索其中的不同,但是如今星空凛那份焦急的神色却不是玩笑,她便拉起矢泽妮可跟着对方飞奔。
安分地跟随着西木野真姬的黑发少女如同傀儡一般,毫无声息。
她们在那些类似建筑的物体中穿梭,所到之处都一片模糊和朦胧,像是被一团白光笼罩,触碰不到任何事物。
星空凛却分明很认得路,轻车熟路地左转,左转,左转,继续左转。
这样的路线让西木野真姬觉得有种寒冷彻骨的熟悉感。但是她甩甩头将这份寒冷甩出自己的思绪,直觉告诉她,如果回忆起来,说不定就再也逃不掉了。
“凛......”她试图去询问前方奔跑的人。
但是对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逃不掉的,真姬。但是,不要停下!”
“诶?”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随着星空凛的话会感到宛若被电击般的麻痹痛觉?
西木野真姬握紧了五指,牵着矢泽妮可的手传递着不属于人类应有的那份炙热。而更加让她莫名其妙的是,在这之后像是本能般地,她就问了一句。“——是她吗?”
她?是谁?
星空凛停下了脚步,垂下了脑袋,像是穷途末路的野猫。然后转头看着西木野真姬,眼神悲伤地笑着。“不要看前面,这你,不要看前面,看了的话——”
然而已经晚了。因为她在说这句话的同时,西木野真姬已经习惯性地越过她肩膀看向了远方那团白光的尽头。徐徐走来的一个黑色人影。
她看到衣摆上随着脚步而滴落的水珠,然后是如同雾散云尽般露出的蓝色天空;
她看到肩膀后被濡湿后而柔顺的发丝,然后是如同胶片切换般闪现的灰褐屋檐;
她看到逆光中泪流满面而苍白的面容,然后是如同尘埃挥洒般涌出的冰冷回忆。
她看到了阳光洒在这片熟悉的世界里,而星空凛身上的水手服领带上绣着一朵银色的雏菊花。
看到了的话,逃不掉的。
冰冷的恐惧和颤栗从心底升起,压过了任何时候所面临的那份惊慌失措。西木野真姬在星空凛那双浅淡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跟对方一样苍白而焦急的神色。
“快逃......快......”她近似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然后跟星空凛一起同时迈开了脚步往那个人影远处所奔跑。
左转,左转,再左转。
每次想要右转的时候却发现右手边的道路变成了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的灰褐色建筑。于是她们只能左转着逃跑,但是左转的话——
星空凛和西木野真姬都明白,左转的话就会回到对方的面前,再次看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然而她们没有停下,也不敢停下,仿佛停下脚步就会立刻被最为可怕的事物所杀死一般,而为了活下去,就必须进行无休止的逃跑游戏。
“凛、凛!”西木野真姬喘着气呼唤着身边的那个人。
“不要说话......说什么都没用。”星空凛回应着,但是眼角却不断地落下不应该流淌的眼泪。“无论是对不起和我恨你,都不会有任何用了。”
“但是,凛......她......”
“不会有任何用了,因为......”
“凛。”
“——我当初杀了她啊!”
如同赞同星空凛的坦白,在她发泄般说出这句话后,身边的景物猛然地开始前进——不,并不是景物前进了,而是她们被拽着倒退。像是安置错误的地心引力,被无情而冷漠的强大力量所拽着往后翻滚。身体撞击着石板路,砂石摩擦出伤口,如同要让她们体会着某一种痛苦般毫不留情。
西木野真姬在混乱中抓住了星空凛的手,掌心的温度微弱而不堪一击。
同时她却又猛然发现自己一直牵着的矢泽妮可不见踪影。
这个发现比起痛觉更加让她恐惧起来,甚至这份恐惧让身上的伤口变得麻木。她在翻滚里拼命睁开眼睛,稳定自己的视角想要去寻找那个女孩子,甚至以为在奔跑的时候说不定丢失在某个转角。
但是随即却发现这个“以为”实际上是幼稚到了极致。
“妮可......”
西木野真姬低声重复着对方的名字,而又听见了星空凛也在低声呼唤着自己。
于是她握紧了对方的手掌。
这样下去,遍体鳞伤,遍体鳞伤地,然后会被拖成一滩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滩。浑身因为一点翻滚而开始变得疼痛无比,西木野真姬看着星空凛已经被血染红的手臂,想要拉过对方抱在怀里,但是却发现自己即便是稍微一用力,也已然难忍那份不停被折磨的疼痛。
——妮可。
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衣领,却发现空无一物。连能够依赖的勾玉也不知所踪。
而就在此时,像是回应了她的祈求一般,脚踝被另一股力量所拽住了,砰地一声摔倒在地上后能明显感到两股力量相互抗衡着,而这个抗衡的中心则是她和星空凛。
被牵扯着的撕裂痛觉并不是那么舒适。西木野真姬在这片刻的停顿里转头一看,正如自己所想的那般,矢泽妮可正双手分别抱着她们的脚,站在逆光的街道上。
但是似乎能够理解到对面那份力量并没有放松的意图,矢泽妮可考虑到不能够强硬牵扯,便只是稳稳抱着她们,一点一点匀速跟随着对方而前进着,平
底鞋在石板路上摩擦着发出慵懒的呻吟。
“......妮可......”西木野真姬听见自己的声音瞬间放松下来,然后是伴随着疼痛和放松,涌上意识中的困意。
下一秒,她却猛然发现矢泽妮可的异样。
黑发披肩,过长的额发没有用发夹整理到一旁,洒落在眼前,正好若隐若现地掩盖住了那双比平日里更加纯粹的红色眼眸,纯粹到不见阴影和瞳仁,只有两点红得渗人的光,丝毫不会闪烁。
——这是,矢泽妮可。
不,或许这不是那个“矢泽妮可”。
“呐。”矢泽妮可说话了,而平底鞋依旧在石板路上摩擦着发出慵懒的呻吟。“真的好吗?”
“诶?”西木野真姬随着她的话,然后注意到对方正看着星空凛,于是也转过头,发现那孩子已经临近昏迷,身上的伤口发烫,血流了一地。似乎听见矢泽妮可的话而眨了眨眼,将平静到疲惫的目光放在对方身上,也没有露出任何吃惊的神情。
“真的就这样放弃吗?”矢泽妮可问道。
她所说的放弃是什么意思?西木野真姬皱着眉没有想明白。但是星空凛却似乎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眼里闪烁了一下。
看出了身边的青梅竹马心中的复杂,西木野真姬便开口替她回答。“但是......”
“梦能被吞噬,但是,其中的情感呢?”
——任其暗自滋生变质吗?
那便不是貘所能处理的范围之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