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末
后来,我跟随着父母离开了那个小镇。而真琴也因为受到了刺激而搬走了。
但是一切似乎从来都没有结束,也从来没有开始过。
我开始能看见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层层叠叠在日常的人群里,仿佛阳子的眼睛如今在我身上一般。
而我也终将变成了她。
而直到如今,雨季都没有过去。
——摘自《雨女》 Paki
矢泽妮可合上书后罕见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沉默地看了一眼窗外不见尽头的雨季,然后一点一点地摸着粗糙的封面。
“想起了一个词。”她对那边正在检查着灯泡的园田海未说道。“——创伤性影像认知障碍。”
年轻的店长笑了笑。“从来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豪的东西不是吗?”
“总有人会叫嚣着后文。”
“嗯。”
园田海未点点头,然后指了指矢泽妮可的额发,示意她将发夹整理好。
————
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可怕的事物,所谓的可怕无非是因为内心中无法驯服的不安作祟。而这份不安却有着不同的名字——将过去沉没于晦暗中的人将之称为罪恶;将自身臣服于所有阻碍之下的人称之为畏惧。但是无论哪个名字,到最后仍然诠释的是一个原地踌躇的懦弱形象。
而星空凛如今心里的那份不安,则便是所谓的罪恶。
别人所否定而她却犹豫着连同过去的自己一同带到现在,不知道是因为单纯的心中刻上了阴影,还是别的什么。
她在噩梦消失后再次前往学校的游泳馆,自然,瞒着西木野真姬。星空凛打开了游泳馆天花板上所有的白炽灯,而在灰色的雨季和阴沉的傍晚里,这份过分的光芒穿透了馆内所有的窗户,在一片雨幕中闪烁停留。
蓝色的水池如同镜面一般,又像是不慎被囚禁于室内的天空一隅。
星空凛看着眼前这份寂静,然后深吸一口气,脱掉了衬衫,换上学校用的泳衣。紧贴于空气中的肌肤微微感觉到了比平时更要深刻的寒意。大概是因为泳衣紧致的布料让细胞变得更加敏感了。她思索着。
一步一步走到泳池边缘,低头看着那如镜面的蓝色里倒影着自己逆光的脸,白炽灯像是无限被放大的星光,模糊到看不清任何实体。
光怎么会有实体呢?
然后星空凛又这样嘲笑着自己。
“......来吧。”她嘀咕着,然后缓缓用手撑着泳池边缘,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身体送进水中。蓝色的镜面上浮现出一圈一圈逐渐扩大的涟漪,而淹没到她胸前的池水比看上去的要更加冰冷。
星空凛小心翼翼地站稳,然后松开了扶着泳池边缘的手。
她将自己浸泡在水里,而那些无孔不入的液体淹没到她胸前,涟漪在她停止运动后又一点一点回到水底,泳池再次如同镜面一般倒影着天花板的白炽灯。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也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星空凛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了大概两分钟,然后才逐渐放松。
“这样大概就没问题了。”她自言自语着,然后尝试游到另一边。
但是在星空凛一如最后一次在泳池中畅游时那样脚尖离开了池底后,眼前瞬间被那些冰冷而无孔不入的液体给吞没了。
她沉入了水底。茫然地思考着不对啊,自己应该会浮起来才对。
但是她就是沉入了水底。
双脚再次触碰到了池子底部,星空凛便下意识用力站稳后直起腰来,然而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一般,无论怎么努力,脚尖永远都只会跟池子底部划过,而完全无法站稳。
像是一只溺水的猫咪,无用地拍打着四肢。
星空凛想要抬起头,却感觉脖颈宛如被谁压迫着一般完全无法仰起。
她在那瞬间想起了很遥远的某个时间里,自己掌心下方,女孩子柔软而羸弱的脖颈和随着水波四散开来的发丝。挣扎的水花溅射到星空凛眼中,她惊恐地闭起眼,那副神色仿佛受害者是自己一般。
梦可以被吞噬,但是情感呢?记忆呢?年少时所造成的后果呢?后果残留于心中的那份罪恶呢?
星空凛张开嘴,想说我并不是想这样做的,或者是对不起。但是张开嘴的瞬间那些冰冷的液体却争先恐后地灌入她喉咙,将所有话语都硬生生拥挤着堵塞回心里。
而她却依旧没法抬起头。
这一定是所谓的报应。
她这样总结着,然后满心后悔着自己独自一人来到游泳馆这样一个错误的举动。
但是,在这份挣扎和惊慌失措的恐惧里,星空凛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看见了破碎于水中的光景。无非是作为人的片段记忆,无关紧要——比如早餐是吃了什么这样无聊的问题。但是同时闪烁在脑海里的,却也有着一些终生难忘的名字和语句。
我喜欢你。
不要再靠近我了。
去死吧。
花阳。
不知道是谁说的,也想不起诉说的人和倾听的人的面貌。仅仅是作为声音而传达成为记忆的音节和词语,用各种形式连接在一起。
——原来她那时所看见的,是这样一份光景吗?
星空凛疲惫地想着。然后就突然感到被谁用力拽住了泳衣,扯出了水面。
重新得到了呼吸的权利而倍加难以割舍,星空凛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转头一看,发现西木野真姬正站在自己身后,穿着校服,看上去是急匆匆就跳下来了。
之前跟真姬约定了一起回家真是太好了。
她疲惫地看着对方气急败坏地数落着自己什么,如此感叹。
“所以你是不是傻?在这样浅的池子里溺水?”
西木野真姬如此骂她。
而星空凛没有笑也没有觉得委屈,而是如同诉说着某个跟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平静地解释着。“我被按在水里浮不起来了。”
“哈?”西木野真姬看上去非常困惑。“我来的时候就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在水里扑腾,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
“那一定是报应。”星空凛肯定地说道。
“报应?”
“我杀死她后所应得的报应,在水里永远都不会浮起来了。”
“这是哪门子报应啊,这明明已经是——”
诅咒了。
————
后来西木野真姬带着星空凛推开咖啡店的店门时,恰逢店内的猫咪都排着队离开,一只接着一只窜入雨幕中的街角各处,然后隐藏于黑暗不知所踪。
矢泽妮可正在收拾着咖啡座上残余的瓷杯,看见她们浑身湿漉漉,便转头让园田海未准备了两条干净的毛巾。
有条不紊地泡了茶,然后是擦干了头发,在园田海未耐心的目光和矢泽妮可慵懒的神色交替之下,西木野真姬就将星空凛没法从水里浮起来的事情说了。
然后她认真地看着园田海未。“所以我想知道,这件事跟那个噩梦有没有任何关系?”
年轻的店长有些为难地用手指玩着自己的袖子。“要说有关系,却没有什么因果关联,但是说没关系......又不太对。”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如实告诉我们。”西木野真姬请求着。
矢泽妮可在一旁看了园田海未一眼,并没有表示任何肯定和否定。一副将决定权交给对方的模样置身事外。
于是园田海未认真思索了一下,叹了口气,用手撑着桌子微微俯视着看向一旁同样看着你自己的星空凛,两双颜色相近的眼眸对视着。
“如果执着于你自己所认定的那份罪恶,谁也无法帮助你。”她说道。
星空凛皱起眉,沉思着。而西木野真姬则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偏着脑袋想了几秒后却又有些恍然大悟,便将目光放在星空凛身上,并没有再要求园田海未解释什么。
“......我的,罪恶?”被注视着的星空凛有些茫然地嘀咕着,然后开始尝试回想着什么。“我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已。”但是身边的人却说她是正确的。
园田海未点点头。“你的内心无法原谅自己,也不知如何忘却所造成的后果。”
“但是......”
“但是,你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了吗?”
“不,只是身边的人都说是正确的。”
“正确是相对而言的判断,被公认为有害的事物,大家所看见的自然是其最为丑陋的一面,而最为了解这个事物的,或许是同样看见了其柔弱的你们本身。”
园田海未煞有其事地举起手指,指着星空凛,然后移向西木野真姬。
或许她指着的是她们身上的伤痕。
“......”
“因为曾经见过其柔弱,因此再次构建出丑陋印象的时候,你心中自然会存有一丝保留的余地。而这丝保留在日后对于你们之间的联系却至关重要。”
“什么意思?”西木野真姬同样皱起眉,似乎听出了园田海未话中的意思。
而对方只是笑了笑,放下手。“我只是想说,梦也好,能不能在水里浮起来也好,这样的诅咒,都是凛自己对自己的惩罚。”
在日复一日的自我质疑里无法原谅当初杀了亲友的自身,因此用各种方式来惩戒着执行了这个行动的自己本身,以此作为赎罪。
往往这样是赎罪方式却最为愚蠢和单纯。
“......我的惩罚吗?”星空凛垂下眼眸,然后嘀咕着。
“没错。”不打算安慰也没有打算就此终止,园田海未选择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那个所谓的噩梦本身,或许并非诅咒的一种形式,而是对于你的一种保护。”
这句话如同雷鸣般,在星空凛的思考中炸开。她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看着园田海未。“保护?你是说......那个影子,那个人,她在保护我?”
园田海未点点头。
一旁的西木野真姬同样难以置信,她跟星空凛一样,都跟那个影子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而这份联系或许就是她如今会坐在这里的原因。震惊和不愿意相信,她转头向矢泽妮可索求回应。对方只是懒懒地笑了笑,没有说任何话。
于是园田海未便继续解释。“她将你从睡眠里推醒,因此你才会永远停留在坠落的边缘。”
“但是。为什么......我明明——”
明明曾经做了如此不能饶恕的事情。如果能将这份痛苦全部让星空凛自身承担,她也毫无怨言......
诶?
脑袋里闪烁的思绪中那份让人颤栗的无意识,在星空凛的心里静悄悄地破开了一道口,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却会觉得受伤。
是啊,如果全部让她来承担——抱着这样想法的星空凛本身,从来都不打算原谅自己。
“多么不公平啊。”矢泽妮可如同叹息一样嘀咕了一句。而西木野真姬则记得她似乎在那个梦里也如此说过。
即便是被如此对待也选择保护着星空凛。多么不公平的温柔。
花阳。
星空凛呢喃着,感觉应该要哭泣,却发现流不出任何泪水。
“根本没法放任不管吧?如果是那么喜欢着你们的那孩子。”园田海未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雨幕中那纷纷扬扬的朦胧。
“但是,她现在......”
矢泽妮可低下头,然后将手边的布丁推到星空凛面前。
————
从来都没有做成任何事情。也毫无能够拯救谁的力量,最后连自己都要被谁来拯救。这样的人生,不算差劲也不会优秀,像是命中注定一样,遇见谁,爱上谁,然后在哪张床上闭上眼后一睡不醒。
西木野真姬思索着,思索着最后在咖啡店里明明没有落泪却如同嚎哭一般喊着花阳名字的星空凛,大概是为了传达着自己被一直温柔对待的那份自卑和后悔。最后像是断线的木偶般摇摇晃晃独自告别,没有接受她同行的请求,消失在了雨幕中。
——她需要一段时间来走出对自己的束缚。
园田海未这样低声告诉西木野真姬。
“我也一样被单方面温柔对待着的吧。”后来西木野真姬自嘲般笑着说了一句。
被委托将她送回家的矢泽妮可偏头看了一眼旁边商店的橱窗,嗯了一声,然后说:“但是这并不代表你永远都是会被别人拯救的。”
总有一天谁也有心无力,总有一天将要面对着必须战胜的自身。
西木野真姬似懂非懂,但是却又明了地看着矢泽妮可。“如果那天真的到来了,即便是妮可,也无可奈何了。”
“......是啊。”矢泽妮可看了一眼后方,然后目光一点一点移动到西木野真姬的锁骨上。“所以,真姬......”
“嗯?”
正想说你看哪里。西木野真姬张开嘴时,却感到自己被圈住了,被矢泽妮可用手臂圈在怀里,而那个身高不过到她鼻尖的女孩子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不属于人应有的炙热体温一点点流淌过紧贴的衣服布料,像是这场雨季的雾气一般浸湿了西木野真姬的内心。
然后那个红眼睛的黑发少女空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不要离我太远了。
矢泽妮可这样对西木野真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