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之人》·园田海未

卷一

【无我梦中，皆是往事如烟。】

高坂穗乃果的书架上掉落了一份用保鲜膜层层封闭的奇怪档案。西木野真姬整理书籍的时候看见了它，夹在一本世界地图里。无论里面的东西是否危险，单单是以保鲜膜作为保护这一点来说，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显得这份档案格外奇怪。

奇怪到让人不得不去在意。

但是用保鲜膜作为封存，又有一点非常明显，那边是如果拆开，那么无论怎么掩饰都无法隐瞒自己偷看过其中内容的事实。

高坂穗乃果刻意在层层保鲜膜里封存了各种花和树叶的嫩芽，经过多年的挤压已经成为了标本。而西木野真姬也认得这些花和嫩芽，都是在不同地区，不同季节才能找到的物种。

——非常刁钻的一个档案。

她那时这样总结。

既然高坂穗乃果这样封存着警告她不要随便偷看，那么西木野真姬便也不会触碰对方的底线。

准备将这个档案袋放回书架上的时候，瞥见在背面的页脚处写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园田海未】

西木野真姬举起的手又收了回来。

所以这是园田海未的档案。世界X

犹豫了一番，最后西木野真姬还是一点一点将保鲜膜撕开。她从来不会后悔自己对那个世界的好奇心，顶多感到后悔的是自己还没有做好任何接受所有事情发生的打算。

说简单一点，或许西木野真姬对于自身被这样千方百计地保护着持有一种坦然的不解，并且想要了解那两个在咖啡店中从来游刃有余的人。

矢泽妮可既然说了不要让她离自己太远，那么，更加了解多一点那个世界X，自然也是为了更好地跟上对方的步伐。

西木野真姬知道对方的意思并没有到达这样一个程度，她不过是心甘情愿地自作多情而已。

翻开第一页。

“——园田家最后选择了【矢泽妮可】。”

————

那一年京都寺院里的樱花一夜之间全部凋零，早上人们推开窗户，走到街上，看见那满地落英，像是被霓虹照亮的雪，踩在上方，柔弱而微冷。

他们猜测过许多原因，有的没的，最后都找不到结果而不了了之。

那一年园田海未恰好能举起跟自己一样高的木弓，还没成为后来被人们广为传说的那个百步穿杨的道场当家。

她的眼眉就像是父亲一样严肃而不苟言笑，脸部轮廓却继承了母亲的柔和分明。眸似琥珀，目光宁静。站在树下，仿佛不存于世间般缥缈遥远。

作为坐拥三座寺院的古老家族下一任当家，自出生的那一刻身边除了“老师”之外就没有任何能够以其他称呼来呼唤的人。

父母，亲人，朋友，对于园田海未来说都陌生无比。而这个陌生，大概是单单只存在于课本和书籍上的那些词语而言。

园田家绝不是那种小说和漫画中所描述的那些，背负着刻板宿命教条的古老神秘家族。甚至说，在京都大大小小有着相同家规和力量的氏族里，算不上太过强大和闻名。

没有绝对强悍的能力，也不被任何神明所眷顾。但是如果说哪个家族至今没有受到任何大灾大难的冲击，那当属园田家无误。

人们热衷于讨论这个家族，无非是对其能够稳定在地震，瘟疫，战乱中恰到好处地规避所有风险而觉得不可思议。

也就是在这种微妙的故事里，园田家在京都的荒野怪谈中始终占有一席之位。

园田海未至今还能清晰回忆起那个自己开始被称作当家的日子里，寺院铺了一地如雪的白樱，像是一片冬季洒落的云。

她有时候会迷迷糊糊闭上眼，恍惚里仿佛还是那个站在樱树下看着红色屋檐后方蓝天的稚嫩孩子。绛青色的衣摆像是被撕开的一片夜空，没有星星。

那时樱花凋零得太早，早到让人以为夏季因此而提早到来。

而在那天中午，园田海未便被老师们从本家带到最为偏远的一座寺院中。她记得寺院门前伫立着一尊大约是双手端着什么的地藏，被从墙角蔓延而上的植被所覆盖，看不清面貌。越过地藏后是朱红色的门，上面新旧不一地贴着各种颜色的符咒。

寺院中没有任何人，仅仅有几盏灯笼幽幽闪着微弱的火光，即便是在中午——或许也就是因为在中午，这些火光远远看上去却散发着一股紫罗兰的颜色。

园田海未注意到寺院没有任何名字。甚至看不见任何牌匾和石碑。她甚至好奇这个地方是不是自己家族所管理的。

好几次想转身问身边的老师，但是都被对方严肃而不苟言笑的神色给硬生生堵住了话语。她只能乖顺地跟着前方大人们的脚步踏上台阶，走进寺院内部。

里面供奉着一尊没有脸的大佛，浑身镀金，手上托着一朵半开的莲花。即便在认知中佛都是以慈祥和博爱的形象所存在，但是在寺院中的这尊大佛却着实给园田海未一股阴冷的不安，她甚至不愿意抬头去看对方一眼，低头数着自己的步子匆匆跟着大人们就走到另一边去了。

“如果莲花全开，那报应就止不住了。”前方的老师忽然对园田海未这样说道。

“诶？”

太过突然导致没能好好理解到对方意思，她发出这样一声疑问，但是随后对方也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穿过了四处贴着符咒的走廊，领着园田海未往寺院深处走去。

她那时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尊佛像和莲花，或许的的确确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摆设。

后来他们来到一间貌似是坐落于佛像正下方的房间里。虽然打开那两扇符咒比任何地方都要多的大门前，园田海未就已经在心里做了一定的准备，但是在看见里面的景象后还是被本能地后退两步。

如果没有错的话，那时是她跟矢泽妮可第一次见面。

诚然，房间里所隐藏着的秘密从来都不是那么美妙。那时出现在园田海未视野中的并不是如今样貌清秀，红瞳流光的矢泽妮可。

那片被如同黑雾一般的锁链连接在房间各个角落的圆柱形牢笼阴影里，隐隐能看见的是一个纤弱的少女身影，以及跟这份阴影和房间的任何景物都格格不入的，血池一般毫无杂质的纯粹红色眼眸。

在园田海未身前的老师从门口点亮了手里的烛台，借着微弱的烛光，她总算是在这片黑色的阴影里找到了那个少女波澜不惊的脸。上方爬满了红色的符文，按照这种程度延伸的话，她猜测着或许这样的符文遍布对方的身躯。

自幼被锻炼得十分敏感的感官告诉园田海未，对方并不是任何一种有着温暖体温的生灵。

于是她便又后退了两步，但是随即却被身后的一个老师给推了一把，直接推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充斥着陈旧而让人窒息的腐朽气息，让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而她的声音也似乎引起了那个少女的注意，原本如同陶瓷人偶一般波澜不惊的脸稍微浮现出一丝疑惑。

“真是漂亮的孩子。”少女如此评价着，那双血池一般的眼眸不知道是看着哪里。“比起你们这些肮脏的大人来说。”

她的声音似乎很好听，园田海未这样隐隐约约有着一个印象。

但是不等她斟酌出那句评价的意味，就忽然听见自己身后响起了弓弦绷紧的呻吟。

是谁？

园田海未脑袋中只来得及浮现出这样的疑问，耳边就响起一声清脆果断的砰声，像是古琴的弦在乐声中瞬间崩断，意识，空气中所流淌的乐章，以及风都随之震动起来。

痛楚还没传来，她就先感觉到身体被弹飞，被插在自己后背心的箭矢直直射到房间中央的牢笼上——然后再如同穿过虚无一般，竟然没有被那些看似坚固的栏杆挡下。撞到少女怀中时，肌肉被撕裂的剧痛才刚好传到园田海未的意识中。

她终于知晓发生了什么时，就听见耳边传来那个少女略带恼怒的哼声，接着思考和脑袋就被一片漆黑所取代。

后来，园田海未以为自己死去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不认识的人所杀害。

于是她便做了一个梦，一个或许在之后都不会再出现的梦。

梦很长，但是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她自己在一片荒芜的灰黄色大地上伫立着，前方是朝霞而身后是黄昏，天空却是一片灰白。大概是被云所遮蔽了，又或者，本来就是这样的颜色。

她说不准，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于是就只能在原地站着，放空思绪。

远方跑来一团绯红色的火，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然后像是流星一样跌落在园田海未脚边。她便发现这团绯红色竟然是一只还没长大的貘，但是却浑身流淌着貘所不应具备的火焰。

或许这并不是貘。于是她想着。

园田海未竭尽全力思索着的时候——“哟。”貘开口了。

她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这个声音到底是谁，于是脑袋里填充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哟。

不，这个声音并不是貘所发出的。

园田海未四周看了看，那片梦境里的荒原依旧是毫无尽头，然后眨眼之间渐渐开始变得扭曲，如同陷入了无限旋转中，她想要站稳着脚步让视野不在扭转，却发现脚下的土地如同棉花一般找不到任何支撑点。

于是便跌落了——随后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如果梦可以逃避痛苦和受伤，园田海未并不讨厌。

她感到意识渐渐流淌在自己肌肉和神经里，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指腹下方是柔软而熟悉的棉被布料触感。

园田海未一点一点睁开眼，透入窗里的阳光在榻榻米上投射出一片六边形的明亮，窗纸上绣着的两尾相互嬉戏的红鲤仿佛活了过来。

春季的空气还是略带凉薄，她尝试着深深吸了口气，落樱浅淡的香味勾起的却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在心脏处如同被鞭打一般让园田海未情不自禁地皱起眉。

“哟。”

然后她听到了在梦中所听闻的那个声音。

转头一看，那个曾经在满是符咒的房间内评价着自己的少女正端坐在她身边，垂下的黑发将瘦小的肩膀包裹起来，额发下一双如血池一样的眼眸散发着不算嚣张的寒意。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那些曾经游移在她身上的符文不见踪影。

“你醒了。”她说道。“园田的家主。”

园田海未愣愣地看着对方平静的神色，半晌才发出了一声回应。“诶？”

而这声回应却带着心脏脆弱而撕裂般的痛楚，让她不由自主拽紧了身上的棉被。

——后来人们也会经常提起那一年京都的樱花凋零过早的景象，满目落英，满目粉白，像是糅杂着泪和血，花间凉薄。

一如人世不测的纷扰和离别。

而对于园田海未来说，那一年她最终还是被推挤着走到了园田家最顶端的席位，无知又早熟，稚嫩却冷漠。

矢泽妮可评价，真是漂亮的孩子，比起那些肮脏的大人们来说。

但是即便是再美丽无暇的存在，在不测的人世里，总有一天也会被鲜血和杂质玷污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