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南家的小女儿死于前往千叶的第二年冬季。
根据高坂穗乃果当时所得到的资料，南小鸟的确是曾经死去了没错——在一场高烧里，睡去后再也没有醒来。当时正逢南家中两个势力之间的较量，为了掩盖弱点，南小鸟的死亡便被隐瞒了下去，直到后来被高坂穗乃果因为觉得蹊跷而以各种方式得知。
但是同时，在得到南小鸟死去的消息时，却又得到了南小鸟没有死去的消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西木野真姬带着疑惑而继续往下翻阅。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敲打声，她回头一看，在路灯的光泽下，被雨雾浸湿得模糊朦胧的窗户外透着霓虹斑斓的光泽，但是却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人在那里，那阵忽如其来的敲打声仿佛只是错觉。
然而按照最近的经历，西木野真姬很清楚这阵敲打声绝对不是什么错觉。
她潜意识里觉得现在离开办公室或许会陷入危险中，于是便当机立断地将百叶窗拉上，锁紧了门，然后放出两只“守”让自己安心一点。
如果发生什么事，或许唯一的办法还是给园田海未打电话。
但是在此之前，西木野真姬更希望自己能够将这份档案里的资料看完。南小鸟没有死去和关于她死亡的消息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而高坂穗乃果跟园田海未前往千叶后又发生了什么？诚然，在高坂穗乃果的笔记里，对此有着断断续续的记载。
而在这份记载的后面，也标注了后来解决了一切后，园田海未所找到的第六个容器也因为一点差错而死去了。
人的生命总是在一念之间灰飞烟灭。后来园田海未那份淡然的秉性估计也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
“——那是一切的开始和结束。”
————
千叶不合时节地飘着细雪，路边灌木上铺着一层泛着蓝光的白霜。而更加诡异的是，乌云浅薄的夜空中，一轮明月如打翻在朱丹色的水彩颜料中，落在矢泽妮可眼眸里，毫无偏差便成为了最为合适的瞳仁。
机场外等待的出租车尾灯闪烁着规律单一的红光，人流如同散开的灰烬般从接机厅涌出，一片喧闹，一片与时间赛跑的匆匆忙忙。
园田海未顾不上礼貌，在矢泽妮可的目瞪口呆之下推开了面前正在跟出租车司机谈论价格的一对情侣，然后抛给司机一个地址跳进车内。
司机一边嘀咕着小姐姐你们要去的地方可真算不吉利的。一边在园田海未双倍价格的诱惑下发动了车子，在那阵不合时节的细雪里远离了那一片喧闹和匆匆忙忙。
高坂穗乃果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本来说好了起码要等到园田海未和矢泽妮可也赶到再做决定，但是现在看来那孩子已经自己单枪匹马就冲到了毫不知情的地方，连存在的气息也被千叶的细雪和雾气给遮蔽。
不论南小鸟这次是不是真的活着，最起码高坂穗乃果摊上的事情都不简单。
而矢泽妮可也难得地皱起眉一脸犹豫。
时值九月，应该是漫山红枫，落叶金黄。而如今迎接她们的朱丹色明月，以及霜雪漫天，仿佛那条越走越远的不不归路。在园田海未的印象里，无家可归的将死之人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摇摇晃晃走下黄泉的。
来时高坂穗乃果所告诉园田海未的地址并不在市内，也不在任何一个小镇中央。而是靠近千叶边缘的一条村落。
一路行驶，离开了高速公路，辗转如一条乡间小道里。两旁的路灯像是提着灯笼的阴间接引人，整齐而安静地排列在两旁。
司机唠叨着那条村落很久之前就决定了要拆迁，如今也没有多少人居住在那里了。如果不是看在园田海未给的价钱诱人，基本上出租车不会同意前往。
正这样说着，忽然那位司机又咦了一声。
园田海未往外面一看，在前方不远处的路灯下停靠着一辆出租车，亮着远光灯，似乎没有熄火，车内却没有人影。
他们一路越过了那辆车，道路之外的荒野里漆黑无光，山峦如同浮在水面上的黑色巨蟒。园田海未沉思了一下，然后让司机停下车。
“来到这里就可以了。您还是快回去吧，这地方不好开车。”园田海未将矢泽妮可推下车，然后拿起自己的行李，付了钱后这样嘱咐了一句。
“诶？那两位小姐姐要小心一点啊。”
“嗯，好的。”
钱已经到手，常人都不会多问一句别的，出租车在狭窄的道路上耐心地掉了个方向，便沿着来时的车辙离开了。
园田海未等出租车的车灯变成两点如萤火般的微光后，带着矢泽妮可回到了之前经过的那辆无人出租车旁。轻车熟路地撬开门锁，然后摸了一把驾驶座上的坐垫。
“......余温还在，果然刚刚才消失的。”这样嘀咕一声，园田海未眯起眼观察着四周。
被路灯照亮的乡间马路如同一匹金色的丝绸，只是无论是触感还是观感，都不是那么柔软舒适而已。
矢泽妮可仰起头嗅着寒冷的空气，然后示意了一下马路之外的某个方向。“在那边。”
园田海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漆黑无光的荒野，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看见那片黑暗里隐藏着什么事物。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握住了矢泽妮可主动伸来的手。检查了一下手机里的电量，还能够有开手电软件的余裕。园田海未便打开了手电功能，一束苍白的光射到很远的草地上。
矢泽妮可依靠着空气中流通的高坂穗乃果残留下来的灵力所辨认出其经过的轨迹。而这些灵力在细雪和雾气里却模糊不清，即便如此，她还是能够在越发深入那方黑暗后感觉到对方的灵力越发明显。
就在前方。
她们并肩在黑暗里前行，尖锐的荆棘缠绕在腰间，园田海未不顾仔细，伸手随意就拨开了，暴露在寒冷中的伤口明显能感觉到血液渗出，掌心湿润了一片。
“唔？”
随后，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矢泽妮可也有些诧异地看着园田海未跟前，跟视线持平的黑暗里，凭空出现了一道细长的红光，从左边一直延伸到右边，像是一条看不见尽头和起点的红线。
......不，这就是一条散发着诡异光泽的红线，在黑暗中散发着诱惑和危险的信号。
园田海未小心地抬起手，然后尝试着触碰了一下那条线，伴随着她的触碰，红线颤抖了一下。
“......从那边来的。”然后矢泽妮可沉默了几秒，指向左边。
所指之处依旧不见任何事物。园田海未点点头，然后便走向左边。红线牵引着她们，而这种牵引随着前进而逐渐增多，四周开始遍布了更多的红线，如同切割开了这片黑暗般，渗出了诡异的刺眼血迹。
这些线仿佛有着一个中心点，朝着四面八方而放射开来。
那个点，又是什么呢？
园田海未一边思索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前进。走了一段路，因为心思都放在身边的红线上，不曾留意脚下，所以忽然就被绊了一下，她下意识就伸手往旁边一扶，便抓到了一个僵硬而潮湿的事物。
用指腹仔细一摩挲，她发现这个坚硬的东西非常像是被打磨光滑的木材，整齐，平滑。
“......门口？”嘀咕了一个假设，园田海未随即又觉得有些诧异，因为一路走来都是遍布了如荆棘般触感的黑暗，如果凭空出现了什么建筑，月光即便再昏暗，也起码能够映照出分毫。
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明月，依旧是很适合矢泽妮可瞳仁的朱丹色。而四周除了那些红线外并没有任何建筑，树木，以及雕像的影子。
如同沉入一片黑暗一般。
而在园田海未手边的红线则在黑暗中折角成九十度，这一个九十度让她更加确信了自己所摸到的木头是某一个建筑的门口。
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她用手电照了一下四周。黑暗，黑暗，黑暗。
果然一切都在她的假设之中。
“......妮可。”
园田海未呼唤了一声，松开矢泽妮可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符咒，在空中扬了扬，顿时化作一道火光燃烧殆尽。而后在灰烬中破出的却是那把祖传的破魔弓。
矢泽妮可没有回答，但是一串鲜红色的符文像是游蛇一般从园田海未袖子里沿着白皙的手臂延伸到破魔弓的弓弦。
年少的家主便一如在道场时那般挺直腰板，凭空拉满弓弦，然后砰地松开时在空中破开一支没有实体的透明箭矢，在黑暗里迎风破浪，沿途的黑色都被撕裂，红线也纷纷闪躲——而在黑暗被撕裂后，并没有就此打住的箭矢同时硬生生射穿了出现在黑暗之外的一片纸质屏风，将屋檐和墙壁撕开一个利落的洞口。
黑暗之外，她们所处的地方却是一间规模很大的房子入口，被撕裂的黑暗如同伤口处翻开的肌肉，形状不规则，不见融合而却一点一点发出诡异的惨叫。
远方那杯打碎的屏风上绣着南家的家纹。而在这道射穿的轨迹之外，黑暗依旧毫不退让覆盖着视野。像是一个巨大的影子。
......影子？
园田海未一惊，然后在黑暗中便听到了高坂穗乃果的呼唤。
“海未！”
“穗乃果？！”她连忙四周环视。“你在哪里？”这句话问出口，瞬间又觉得格外多余，因为如果对方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根本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方位。
“这里！”高坂穗乃果回答。
嗯，真是简单准确的回答。园田海未苦笑一声，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着前进。她不敢再射一次，如果不慎射中了高坂穗乃果，那么她的后半生都要在高坂家的追杀中度过了。
刚迈开脚步，下一秒却被身后的矢泽妮可拉住了手臂。
园田海未回过头，发现矢泽妮可正一脸警惕，像是一只如临大敌的白豹，死死盯着前方的那一片黑暗，毫不退让地紧紧抓着她。
“......是不是有什么在......”
诚然是的。因为在园田海未问出口的时候，便明显感到自己面前的黑暗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蠕动起来，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压迫感越发强大，如同一头刚刚结束沉眠，正站立而起的独眼巨人。
然后在园田海未的头顶，猛然张开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从发顶如同电流一般直击而下的颤栗让她有那么两秒里感觉手脚冻僵在原地。
“海未！”
高坂穗乃果的声音从那个眼睛里传来。
接着，黑暗里垂下了千万根发黑的红线，扭曲着诡异的舞蹈，在眼睛四周朝着园田海未所在之地生长。
矢泽妮可握着园田海未的手越发用力。然后一把将她拉走，沿着来时的路飞奔。
身后寂静了几秒，随后传来让人脊背发寒的高歌声，红线尖叫着沿着她们的脚步追赶而来。
“海未！”
“海未！”
“海未！”
“海未！”
高坂穗乃果的呼唤如同植入了大脑一般挥之不去，在这片黑暗中，在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园田海未摇了摇脑袋，也没能减缓些许。
像是某种执意的引诱和威胁，她不停地思索着这个时候对方是不是就在黑暗里，被红线所缠绕，又或者，已经变成了这片黑暗的某一部分。
而矢泽妮可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疯狂逃跑。
害怕到疯狂，害怕到没有解释任何东西。
被拉着手，便不能够拉弓射箭，即便园田海未想再尝试一发，但是明显能够意识到如果自己有半分减速，那么就会被紧贴着后背的红线所赶上，拉入无尽的深渊。
高坂穗乃果如今怎样了？
园田海未无法不去思考和担忧，从对方接通了自己电话开始，这种担忧就一直扎根于心，此时随着那声声呼唤便越发强烈和难以抵挡。
但是同时，因为矢泽妮可的逃跑而引起的恐惧也强行占据着她的心，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害怕的矢泽妮可，让园田海未有点不知所措。
“......妮可......”她低声呼唤了一句。
“对不起。”
“诶？”
在前方奔跑着的矢泽妮可看不清神色，但是手腕上红色的符文因为连接着园田海未而微微闪烁着不安的光。
她说：“对不起，海未。”
——我做不到。
那些红线是什么，而跟矢泽妮可又是怎样的联系？园田海未抬起头，却发现那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仍然准确地挂在自己头顶，无论她跑得多快，跑向何方，也如同天空一般包裹着园田海未仰视的视线。
“海未。”
柔软而微弱的声音在高坂穗乃果的一声声呼唤里飘入园田海未意识。
而她也随之猛然一个停顿，被矢泽妮可拉着的手瞬间如同鲤鱼一般滑落，然后在下一秒，冰冷的红线便已经飞速地将园田海未往后一拽，拽入那片潮水般的黑暗里。
她最后的视野里看见矢泽妮可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手腕上的符文因为断开了连接而一点点暗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