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旧居
淮河水路,满帆北上,九日至晋阳。
下船时,午后阳光充沛,鼻息间是春时草长的气息。船上多数人抢了边上租借的马车已经往晋阳城赶了,人流煞时间散了大半,苏至远望去依稀能瞧见柳林掩映下,马车扬尘里晋阳巍峨的城郭。一旁的顾嘉霖顿了顿,方扭头冲苏至问道:“有找好落脚的地方吗?”
“没有……”苏至挠挠头说。与顾家兄妹同行了九天,在船上喝酒吃肉谈天说地,也结下了几分情谊,彼此已经像老友一样没了生分。
“要是不嫌弃我兄妹的住处简陋,你们二位在晋阳的这段时日,不妨先住在我们哪儿。”
“方便吗?”
“住处虽然简陋偏僻,好在地方宽敞,多添两个人没有问题。”
“那就叨扰了。”
文杰跟在后天怔了怔,还想同苏至说些什么,却见顾子成已经大步迈过来,用蒲扇大的手掌往苏至肩膀上拍了下说要请她喝酒。
苏至给拍的身子一歪差点给拍散,缓过来后苦着脸揉揉发疼的肩膀。看的顾子成愣完后直摇头,很是热枕的表示要教苏至几套健身的拳脚。
苏至笑呵呵的点头。
顾嘉霖在一旁不客气的用眼神怪自家兄长手里没有分寸,但见两个人聊得欢畅没注意到她,也没辙,悻悻收回了杀气腾腾的一瞥。
苏至到了顾嘉霖和顾子成的住处时,觉得‘简陋’二字实在是种恭维。小道阡陌,九曲十八弯的绕来绕去,绕到那个住处时已经偏僻的没了人烟。一片破损残败的屋瓦遮顶,木门和窗框欲脱不脱,蛛网密布,青砖……地上铺的真的是青砖吗?不过地方的确颇为开阔,有个杂草丛生的院子,两间屋子。院中还长着一株百年的愧树,愧树上鸟雀安家落户,倒也颇具野趣。
“见笑了,这是家师早年在晋阳的旧居,已经多年无人打理过了。”顾嘉霖说。
“能在偌大的晋阳城里寻来这么一处静谧,避开车马喧嚣,家师当真有眼光。”
文杰默默的看着自家公子眼睛不带眨的扯谎,这里明明是晋阳城外,离城根处卖菜的摊子还有五里的路,想有热闹也是个难事。
苏至拾阶而上,去推那扇半遮半掩的木门,手刚碰了下,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门咣当一声砸下来。苏至半只脚已经踩进了门槛,被这突变一惊,在杂草丛中踩虚,不幸的脸上也色变——把脚给崴了。
“苏兄没事吧?”顾嘉霖脸上满是歉意。
苏至罢罢手,冲顾嘉霖笑笑想示意自己没事,但因为疼痛嘴角往上抽搐两下,笑的很是狰狞。
顾子成啐了口‘他奶奶的’,大跨步上去托住木门,臂上一使力,硬生生的拆了另一半门。“留着门没用,我瞧拆了倒是更好些,显得地方宽敞。”顾子成大笑着掂量了下手里的木门:“今晚劈了当柴烧。”
“今晚添火的差事可不能少了我。”苏至打心眼里的赞同,对惩治‘罪魁祸首’很是热枕。心里盘算着今晚用这大门烧出的饭,一定要多吃几口。
文杰忙上前摻起苏至,暗里叹气。只觉得自己主子的想法太难揣测了,找个干干净净的旅店不好吗?干嘛非窝在这种地方。
晚上,顾嘉霖在露天的院子里架起了锅,文杰尽职尽责又或是认命的扫荡拐角横梁上的蛛网,顾子成腰马合一抡圆了那口锋利的宝刀手法利落的在劈柴,苏至挽了袖子娴熟的从井里担水淘米洗菜。四个人各司其职,倒也麻利。
米和菜下锅后,在井口边抹汗灌水的顾子成想到什么,脸色陡然大变,冷汗淋淋的喊了一声:“不好!”
可惜晚了,锅里的东西糊了,主厨顾嘉霖站在锅边拍了拍手。顾子成壮着胆子往锅里看了一眼,糊的很有水准,是一锅色泽黝黑不辨本来面目的东西。顾嘉霖揭开锅后,剩下的三个人谁也没胆子敢尝一口。
顾嘉霖看三个人木头一样的盯着她盛好的饭却不动筷子,一时尴尬恼羞,板着脸教育三个人道:“出门在外,没什么好讲究的,能填饱肚子就成。”然后面不改色的盛了碗那锅东西,眉毛也不皱的就吃了。
蒙了半天的苏至这才回过神,“别吃!这东西吃了伤胃。”她倒了锅里和顾嘉霖碗里的东西,满上清水撒上米,又支使文杰去院子的杂草堆里挖了点儿野菜,重新煮饭。
“你……当过厨子?”顾嘉霖看着苏至麻利的手脚和似模似样的架势奇道。
“不算厨子。”苏至掌勺在锅里转了两转,“我有个妹妹,以前跟她在外面呆过几年。那时候过的挺苦的,她嘴巴又刁,我见不得她吃苦,就跑去最好的酒楼里偷师学了两招。”苏至顿了顿,不大好意思的挠挠头笑道:“不过我没学厨的天赋,饭菜烧的干巴巴没有味道。我那妹妹虽然每顿都不吭不响的吃了,但也从没说过一句好吃。”
“我师父以前倒是老把我打发给我师娘,让师娘教我女孩子家该会的女红厨艺,不过他老人家吃过一次后就再不提这事了。想来在厨艺方面,我同是没天赋的。”话音刚落,顾嘉霖自己就扑哧笑了出来:“不对,冲你们刚刚怀疑我谋财害命的样子,应该是连没天赋都算不上。”
四个人都不约而同笑出声来,顾子成声音最是豪迈,惊扰了愧树上鸟雀的好梦,苏至摸摸鼻子。
顾子成拍拍脑袋,脱口喊了句口头禅,说早知道就该买些酒回来。苏至见粥开了,便笑道不妨以粥做酒图个氛围兴致。顾子成连声说好,当即给每人盛了一大碗,率先豪饮一口,拉着文杰要划拳。顾嘉霖看着顾子成八尺的身躯连连摇头,给苏至说,自己的哥哥虽然看起来挺哄人的,其实胸无大志,最大的愿景无非喝酒吃肉。
划拳的顾子成听了,拍拍自己方才还用来劈柴的刀大笑道:“错了错了,我最大的愿景是给嘉霖她找个嫂子,模样身段不用太好,只有一点,就是要能管住我的钱袋,不被酒馆赌场里那帮黑心鬼坑骗走就成。”
“你攒下钱又要做什么?”顾嘉霖追问。
顾子成拍拍胸口道:“他奶奶的,有了钱我就置一块地,种它几颗桃树柳树,然后给地下埋满了酒,上边再搭间屋子。春夏陪你嫂子赏花逛街在树下乘凉,冬天就挖几坛酒出来喝个尽性。”
苏至连连点头赞许顾子成有大志气,惹来了顾嘉霖的瞪眼怒视,半响跺脚憋出一句没出息。
苏至乐呵呵仰头就倒在了地上,从碎青砖里冒出的野草擦过她的脸颊,酥酥痒痒,天幕上繁星闪烁。她拍拍自己被米粥灌饱的肚子。
很多年后,这处旧宅已经破败不堪,屋子塌了大半,木制的门框被虫蚁腐蚀,只剩下院子里的古愧参天,还有树根下锈迹斑驳的一口铁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