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北上

苏嫣去了洛川，据称是生意出了问题。

二月初春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同玉矿捡石挖石的工人和玉匠调停，临行前据称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苏家的大公子也没来送行，就叫了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厮过来瞧了两眼，几句话就被苏嫣打发回去。

挑柴来卖的小贩恰好路过，尽数听去了，见那小厮把一块花里胡哨的石头捧着，冲苏嫣道：“公子知道二小姐最好石玉，这琅琊玉还是去年特意问莫老板娘讨要来的，只是出了那档子事后，一直没机会给小姐。这琅琊玉是暖玉，能驱寒避邪，洛川那地方偏，冷得很，公子特地让小的给小姐送来……”那小厮迟疑下，又壮着胆子添了句：“公子素来在乎小姐，这次也不例外，看样子到有八九分不愿小姐去那儿，只是不肯开口说罢了。”

“她若真是在乎，又怎么会一根筋的要找出那女人的踪迹？偏要凑上去让那刺客再补上一刀？这玉要真有灵性，不妨让她随身带着，免得被妖邪惑了眼，连油锅火坑都看不清。”苏嫣一言一语都带着火药味，脸色沉沉，转身便进了马车。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离开时，那小厮灰头土脸的站在一边，暗里长叹了一口气。

文杰回了书房，把苏至吩咐过的东西又重新还回去。苏至看着那块琅琊玉，皱了皱眉，文杰把经过同苏至学了一遍，苏至忍不住苦笑摇头：“小时候也没这么大的脾气啊……”

正巧，送宗卷例案的孟际进来，刚听到了这句话，便笑道：“家业大，那么多琐碎打理起来脾气自然长进了，何况这些年分家的人也没少使绊子，少东家你成日都在外头，没人护着二小姐二小姐私下受了气可不得发发脾气？”

“我倒想带她去外面转转，免了家业的琐碎，可我这妹妹就是不肯，抱着帐本死活要争一口气……”苏至摇摇头“我没帮着她，也没护着她，她心里想来也是有怨气，近年跟我越来越生分了，有时候我想同她说话亲近，可总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姐妹间，血缘就摆在那儿，闹点小脾气离家出走，下次见面还不是一样亲嘛！”孟际哈哈笑道，把东西一股脑堆在苏至桌面上“嘿，少东家要的东西全在这了。说起来这些宗卷虽不是什么值得收藏的珍本，但比字画什么的难弄多了，花了大价钱才从衙门里借来，这是最后一批。”

“麻烦孟叔了。”

“那里，还不是托着少东家的福才有口饭吃。哎，一波人明天要出海，兄弟们喊我去喝酒，我就先走了。”

黑炭似的人物露了一口白牙，挥手转身就走，苏至则对着桌上的宗卷又是一番挑拣。

“公子何必为了这一批旧案同二小姐起争执……”文杰胸口发闷，没能解出自家公子这番古怪举措的用意，也不明白二小姐为什么就这件事发那么大的脾气。

“案子虽然旧了些，但总会有些线索能寻出来。”

“寻线索为……”文杰突然住口，想到了什么一样结结巴巴的道：“公、公子是为了那个女人不成？”

苏至停了手，看了文杰一眼，笑了笑却没给答复。文杰怔怔看着苏至，想到了苏嫣临行的那番话——被妖邪惑了眼。

难道世间真就有魑魅魍魉作祟，不论男女的引诱，然后挖心？可若真有鬼神，像公子这等的好人，难道不该有神仙佛祖来庇佑吗？

等文杰再回过神来，天色已经黑了许久，苏至伏在案上，胳膊下压着宗卷和版图，已经累的睡下了，一旁的笔砚半干。

总算是歇下了，至少二小姐有句话说的在理，苏至实在不知道爱惜身体。文杰暗叹了一声，轻手轻脚的将大氅替苏至披上，然后摸着咕噜叫的肚子跑去厨房，让厨子下了碗面，就着残羹冷炙吃下了肚。

跟苏嫣起争执的半月后，苏至拾掇好了自己跟小厮，打算北上。文杰糊里糊涂的备好了钱银，问苏至北上去哪里。

苏至指着淮河一路往北，停在了晋阳的位置道：“她可能在这儿，我自然是要去这问她讨账了。”

文杰苦下脸来，自己公子明明都知道只是“可能”而已，却这么顺理成章……叹了口气，文杰觉得自己快把下半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公子怎么知道那人会在晋阳？”

“还记得这匕首吗？”苏至从怀里摸出把匕首，放到文杰跟前。

“怎么不记得……这刀子差点要了您的命，郎中把这拔出来的时候血都把一床被褥染红了……这不详的东西，您怎么还留着啊。”文杰小声嘀咕道。

“这匕首锻打和淬火的功夫很不一般，像是北边打造的，我叫人帮着打探了下虚实，得了条线索，说是‘玄机阁’里流出来的。可再想进一步打探这个组织，却没了消息。”

苏至屈指在匕首上轻弹一下笑道：“所幸蛇行蛇道，鼠有鼠路，行踪再诡秘的组织也不可能留不下一点儿的痕迹。我叫孟叔帮我搜集了这三年里所有有关暗杀的宗卷，逐一遴选有关于玄机阁的案例和疑似玄机阁所为的案例，直到昨天才有了一点眉目……昨天把那些暗杀活动整理完后，我发现疑似玄机阁的暗杀行动都避开了一个地方。”

“当今帝都晋阳。”文杰插口道。

“对，晋阳。我探来的消息说，玄机阁是个暗杀组织，靠接单杀人营生，上至名门望族下到地痞流氓，但凡出得起银子什么生意都做。所以很奇怪，按理说晋阳作为大楚的心脏，毒瘤恶霸不会少，该是个生意红火的好地方……但玄机阁却绕过了这，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兔子不吃窝边草，晋阳是她们重要据点的推测虽然牵强了些，但，总比没有头绪要强的多。”

“公子现下就要动身？不、不再等等，通知二小姐一声？”

“现下就走，走水路，嫣儿她……”苏至停住苦笑一声，摇摇头“能瞒就瞒吧。”

只是牵强的推测罢了，就要动身去看一看。就是那里真的有玄机阁的人在活动，可晋阳那么大，能不能找到不说，就算找到人了，也未必就是公子念的那个人。文杰觉得自家公子在这事上实在是犯了傻。

苏至随手翻了页黄历，二月二十七，大吉，宜出行。

淮河是瑞帝之后的隋帝所掘，花了七八年时间生生扩宽两倍以通巨帆。这条水路由晋阳直达渭下，对通货行运多有建树，被商贩走卒又称之为“金河”。渡口处北上南下者常年不断，远远望去是黑压压的一片，若算作一道风景，也颇为壮观。

苏至一身青衣粗布扮作行脚商人的打扮，身无长物，驻足在淮河边上看石碑上镌刻的隋帝功勋，一字字看下来，摇头便笑道：“吹捧的这般厉害，便真有几分功勋德行也都假了。何况隋帝一生庸碌，实在谈不上有大略远见，当初修河的初衷也是为了一己私欲，劳命伤财不可计数，造福后世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这番话本就是随口一说，却被旁边有心人听了进去。一锦衣公子冷笑道：“小白脸不明深浅，口气当真狂妄的紧。”

另一个同行的矮胖男子紧皱眉头道：“隋帝晚年固然有失察之处，但男人多添几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何况隋帝早年也是英明果断的一代明君，功勋如日中天，你见过有几个皇帝肯御驾亲征，去关外遭罪受？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苏至愣了一愣，却也不想多争口舌，便笑笑道：“是我见识浅薄，信口开河了。”

那瘦高的公子哥阴阳怪气的笑两声，还想再刺几句，却听身后有人开口说道：“我瞧这穿青衣裳的说的还有几分理，反倒是你们两个臭男人，对着死了两百多年的人溜须拍马，羞也不羞？”

寻着了说话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那瘦子当即一脸怒容道：“你一个小女娃子，头发长眼皮浅，懂得什么？！”

听了瘦子这番话，那女子裁剪如柳叶一样修长的眉宇微微挑起，那张没有棱角的脸当即挑出了几分英气：“贪淫好色，穷奢极欲，历来都是衰将及之，可到了你们嘴里却成了‘有什么大不了’，到底是谁眼皮浅了？隋帝御驾亲征，哈！当初将士们在前线厮杀拼命时，隋帝还睡在蛮族女人的床上，十万儿郎死伤过半，楚国史上也就只有这一个皇帝还在洋洋得意的向大臣炫耀女人。他西征也好，借修缮水利的名号开凿淮河也好，那个举措不是劳命伤财了？所搏无非一个门面和美名！你把黑硬说是白，不是溜须拍马是什么？”

矮胖的商客憋涨的满脸通红，却一时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又见那女子身边过来了位剑眉星目身强体壮的青年，不好逞能，便狠狠哼了声拂袖和同伴去了。

苏至来了兴趣，打量眼前这个女子。

穿着半身软甲，腰身柔韧细软，别了一条软鞭，没有梳寻常女子的发式，漆黑的头发用发带一股脑扎在脑后，五官倒是有女儿家的柔美和精致，身材也凹凸有致……就是眼神里带出的凛冽还没褪，怎么瞧也不像个良家妇女。

蛮凶的。这是苏至的第一印象。

“在下苏至，不知姑娘怎么称呼？”苏至问道。

“顾嘉霖。”

“顾姑娘跟身边的这位，倒是很登对。有夫妻相。”苏至笑笑。

跟着却是那女子的怒目而视。

才凑过来胡子拉碴的青年敞着胸口，闻言哈哈大笑：“他奶奶的，什么登对不登对的，什么鸟相，她是我妹子！”最后两个字气势如虹，苏至觉得整个渡口的人都能听到这一嗓子。青年的口气显得很为自家妹子骄傲。

顾嘉霖横肘捣了下青年，为这一嗓子羞的脸上泛红，恨恨的向苏至道：“这是我哥，顾子成。”

“原来是兄妹……在下失礼了。”苏至不大好意思的道。

同顾家兄妹攀谈一阵山水风土，苏至得知了这二人是从百越来到渭下的。顾子成同苏至道：“我本想是直接去晋阳的，但我这妹子好酒，非要绕个大圈来渭下开开眼，去‘酒状元’那儿喝它几场。结果去了一次，她就嫌味道绵软没有劲力不肯再喝，这不又催着我往晋阳去。苏兄弟你瞧着我这妹子表面上还像个样子，可一碰酒，那真没个姑娘家的矜持了，撩起袖子就拼，不怕你笑话，我至今都没拼赢过。”

“顾姑娘当真豪杰，不拘小节。”苏至忍不住笑，续而又道“晋阳的话，倒是能结伴走一程。不知道两位是去做什么？”

“从军。”方才还笑语嫣然的顾嘉霖面色一凝，缓缓的道，神色肃穆。

“可、可楚国从未有过女兵女将之例。”文杰脱口而出。

“那我就开这个先例。”顾嘉霖唇抿嘴笑笑，可眉宇一动便飞出一片神采来，侧过头又问苏至：“那阁下呢？又为什么舍了锦绣山川要去晋阳？”

“为了找一个负心薄幸的姑娘。”

顾嘉霖愕然，随即扑哧笑的花枝乱颤：“很特别的理由。”

这时候人头倏忽动起来，四周杂乱无章的嚷着什么。顾嘉霖目光一转，望向平阔的渭水水面“船来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