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icho 于 2016-12-26 04:34 编辑

第二場死亡

當佐倉穿著猶如北極熊般厚重的羽絨服，腦袋戴著針織帽，圍巾亂糟糟地團在脖子上只能隱約露出鼻梁和眼睛的時候，她已經和夏秋季節說了再見。

夏天過得太快了，太快了。她想。暑假時間大部分都花在補習班上，游泳還沒游過幾次，颱風天就來了。又是雷鳴電閃、又是狂風暴雨，不知道如果有神話故事裡的巨人，它們鼓起腮幫子大力地吹氣時會不會造成這種效果，照這個說法的話，巨人打一個噴嚏會不會一棟樓就會倒下？

聖誕節一過的話，春天應該也快來了。媽媽在暑假一直催著自己多去找找小池玩，一副「一起共建左鄰右舍和諧情誼」的樣子，每次都被自己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過去。甚至有一次還吵了起來，自己惡狠狠地說了句「她不找我玩，我去找她幹嘛？」，媽媽這才發現自己和對方關係不對驚，開始問是為了什麼吵架。說實話，這事真心是自己委屈。莫名其妙被人親了一口，還被人躲著。這委屈還沒辦法開口，雙方不管誰說出來都會鬧出事的，雖然責任不在自己，但是自己又不是那種惡劣的人。

初吻嘛，沒什麼了不起的！

…哇，還是想哭。

佐倉還是沒有等到小池下定決心和自己解釋那天晚上她的行為和言語。事情發生的那天晚上，她正打算開口問時，正好媽媽一個電話打來問她們已經走到哪裡了。等她掛完電話時，前幾分鐘還在曖昧模糊的氣氛全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小池紅了眼眶，佐倉原本就是不善言辭的人，這樣一來別說是責備，詢問都不知道怎麼說出口。

佐倉只能嘆氣，說「早點走吧，不然飯菜會涼了的。」

她們又走過幾個街口之後，佐倉又按耐不住，說「你有什麼要和我說嗎？」

小池搖頭，佐倉見她眼淚下來，想給她遞紙巾又覺得氣氛尷尬，她同時也困惑，難道不應該我在哭嗎？為什麼搞得像是自己欺負了對方一樣。

「我沒有什麼可以說的。」

這句話算是答案嗎？這個當解釋的話會不會太敷衍了？

但是就算那通電話不打過來，自己那時候，或者說這時候，應該問些什麼呢？

佐倉一邊想不通這困惑，一遍又不想問對方，還是保持著之前不痛不癢的距離。直到一兩個月後，要迎來暑假時，小池突然和她說「以後我會和別人一起走，你以後不用再等我了」。佐倉不明所以，但是她習慣接受，於是點頭說「嗯」。

當天晚上她就聽到了對方和高年級學長交往的消息。班裡的女同學圍成小圈子討論，紛紛表示羨慕，說有男朋友上學放學接送這事自己也想要。佐倉陪著她們在放學後特地去偷偷看了小池的男朋友長什麼樣子。她倒是沒什麼感覺，反倒是覺得自己這幾個月想不清楚的問題直接被人告訴了答案交答卷。她覺得自己應該覺得解脫的，但還是沒有。趁著自己生日的名義，向父母要了一輛自行車當作生日禮物，從此之後她就一個人上下學回家。

至於小池的話，她不知如何言喻，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最多只能蹦出一個「胡鬧」來形容她。

小池早戀這事倒是急壞了小池的媽媽，「早戀影響學習」「年紀輕輕不學好」「被人帶壞怎麼辦」只要經過她們家門口聽到爭吵時，翻來覆去的那幾句話都是這些。

見到佐倉時，還拼命地誇她「如果我們家小池有你這麼乖就好」。佐倉一聽這話就瞧了瞧自家母上大人的表情，感覺她的笑容都快溢出來了。

佐倉不知道早戀這事對阿姨來說更嚴重一點呢，還是小池說喜歡自己更嚴重一點。

「我現在在二十八樓，你上來陪陪我。」晚飯過後，佐倉久違地受到小池發來的短信。兩家一個住三樓，一個住四樓。再怎麼走錯都不可能去二十八樓的。

佐倉一個火急火燎地從沙發跳到地上，抓起外套就往外跑。不好的預感在她腦門裡直竄，她在心裡一邊罵，一遍恨自己的髒話詞彙為什麼這麼少。

二十八樓一整個樓層都正在裝修，沒裝門、沒裝窗的那種，一開電梯門就一股迎面而來的油漆甲醛味。有燈是有燈，就是那種臨時裝著的黃色小燈泡，昏暗又慘烈，還有透明的塑料紙高掛半空，不知做什麼用的，這場景分分鐘都能放進鬼片。偏偏小池還在大冬天不怕冷似的光著腳，穿著白色睡裙坐窗台上，腳丫子踩在建築工人留在這的木梯子。她一往後仰，就能來個筆直下落。

小池看向對方，冬日冷冽的風把她的長頭髮吹起，遮住了一部分臉頰。她明顯是哭過了。她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是失敗了。

佐倉實在是情緒爆發，破口大罵。

死亡什麼都不能帶來，它更像是一個失去的概念。不管這個行為是因被動性還是主動性而起，它還是什麼都不能帶來。只有愚人才會相信輕易選擇自殺是總解脫。你在肉體破裂的同時，意識和未來被畫上句點，但是你還是存活在他人的腦裡、記憶裡、流言蜚語裡。他們會找各種千奇百怪、你無法接受的理由試圖解釋你自殺的原因，為你書寫一段心靈歷程：學校霸凌、長期虐待、家庭紛爭、被誰誰誰欺負了、被誰誰誰脅迫了。如果妳運氣不好還可能會以你為名舉行追悼會或者年紀段心理輔導講座。你的名字、你的存在、你在死亡那刻所面臨的排山倒海的毀滅性情緒會在大家的言語中被****，成為某一場的飯後談資，成為十幾年後，就算你名字被人忘卻了，別人還是會說一句「啊，我之前鄰居家也有個小孩子自殺」。

你無法開口制止或者解釋，但是妳也並沒有機會聽到。你已經死了，清淨了吶。

「你一個人發神經發夠了吧？！那天晚上莫名其妙親我的是你，說喜歡我的是你，一點都不想解釋的還是你。是你自己一直都在躲著我，把我們搞到朋友也沒得做。你剛和我說完喜歡我，你過一陣子就和別人談戀愛。我們好幾個月都沒怎麼說話，你現在是要搞自殺嗎？臨死前打算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我？你的男朋友呢？你在學校和那些高年級的學長們玩，叫哥哥不是叫得很高興嗎？你叫他們來呀！我和你什麼關係？你鬧夠了吧！你要死我不攔著，但你好歹和我說清後再死！」

佐倉言語說得惡狠狠，但佐倉是喜歡小池的。這個情緒發生在那次蜻蜓點水的接吻後，而不是接吻前。

「小池喜歡自己」？「喜歡」？「小池」？她想不明白，她覺得沒準更了解對方後回想明白的，她也想明白為什麼那時候自己並沒有推開，而是心跳加快了？難道只不過是自己之前並內沒有意識到而已嗎？佐倉開始留意起這個人。上體育課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用餘光瞧她在哪。下課的時候看她和誰呆一起說話，今天哪個班的誰跑到班級裡來見她。習慣培養久了就會成為近似乎條件反射的本能。

佐倉突然能開始回憶起那個晚上，燈光、蟬鳴、動作、神情。她突然能回憶起彼此什麼時候開始認識的，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今天她和自己說了什麼話。她突然開始記住對方的眉眼，喜怒哀樂的動作，最喜歡穿的衣服和最喜歡吃的東西。等到她意識到這情緒已經飽和到無法止住的時候，她滿心惱怒，氣急敗壞。

但她還是說「你要死我不攔著，但你好歹和我說清後再死！」

她感覺自己從頭到尾都被人耍了。

「...果然是這樣嗎？」

（這個人又開始自說自話了。佐倉努力壓抑自己的怒火。）

小池又開始不說話，時不時扭頭看背後的窗外高樓、萬家燈火。佐倉明白她在準備如何開口。

「我喜歡女孩子。這是我自從知道有愛情的概念後，隱隱約約感受到的事。但是因為一直都是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罷了。我又不討厭男生，也沒有特別喜歡哪一個女生，所以我一直沒有當一回事。但是我感覺自己很喜歡你，從遇見你之後開始，一直就感覺很喜歡你。我不知道為什麼你不一樣，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會對男孩子感興趣。我很努力地讓自己對其他男生感興趣，這幾個月裡男朋友也交了。但我還是覺得我喜歡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佐倉冷靜地聽完了。

什麼嘛，才這樣。她想。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之前說清也行呀，為什麼現在才說，

「那你今天晚上為什麼會跑二十八樓來，打算做那件事？」佐倉把自殺兩字嚥下肚子裡。

「被爸爸打了一頓，說我和社會上的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不能早戀罵了我這麼多次居然還沒改這樣的話。但是...我覺得，我是沒辦法接受自己喜歡女生吧。但是完全不知道怎麼把煩惱和她們說。不過我也的確是做了蠢事吧。然後就哭著跑出了家，鞋子和衣服都沒有穿。」

風聲很吵，顯得空氣和夜靜悄悄。

「…雖然很適合，但是你今天就這樣死了的話，我是不會把《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這書和冥紙一起燒給你的。」佐倉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啊？」

應該沒讀過吧。畢竟不在初中生必讀書目上頭。佐倉想。

「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小池支支吾吾了一會，才含糊地蹦出了句：「…喜歡」

「那我們就在一起唄。雖然都是女孩子，但是不結婚應該沒事吧。雖然不知道感情是不是一樣的，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就在一起吧。」

佐倉向前走，向對方靠近。小池低下頭，表情並沒有被燈光照清，一片模糊。

佐倉抱著她，小池從上方用胳膊圈起對方的腦袋。佐倉試著、學著像那天晚上一樣，用自己的嘴唇貼近在對方的嘴唇。

她身體往前傾，兩人抱在一起，從窗台掉落，急速向下墜。

她本應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