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匹夫勇

顾家兄妹，在一群提枪拿刀的士兵围困下，被请进府内。

过了院前宽阔的演武场，一袭白袍的高瞻领着顾家兄妹进了待客用的亭子。不苟言笑的将军挥手让二人坐下，说要以茶待客。

面前摆着一副茶具。

茶水沸了，雪山银针在水中舒展开叶子，高瞻将青色的茶水沏入杯中，却不急着上。连着茶杯放入早先凿碎的寒冰之间，待冷透后才让人端给在他门前纵火的二人。高瞻冷锐的眼微微的眯起，抬手说：“请。”

茶是凉茶，入手带着一丝冷意。顾嘉霖和顾子成对视一眼，相续的托起茶盏饮下。

“如何？”高瞻问。

“这茶水，倒是解渴。”顾子成是个粗人，不解茶艺，便只是哈哈一笑。

顾嘉霖喝过后，放下茶盏，微微一皱眉，却没有说话。若说粗，在品茶和吃食这一方面，她也不比自家的兄长逊色多少。当初顾嘉霖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兵书和习武上，对白羽山人的那些雅趣不闻不问，实在没有什么评鉴能力。当高瞻的询问的目光扫过时，顾嘉霖只好说：“这沏茶的手法，甚是繁琐。”

高瞻的目光顿了顿，饶有趣味的瞧着顾嘉霖。

“我兄妹二人不通茶艺，让将军见笑了。”顾嘉霖拱手道。

高瞻从碎冰中取了一盏茶，在手中转动，却不喝，“早年间，我与白羽山人也有过几面之缘，不知家师现如何？”

“蒙将军记挂，家师年岁大了，不理事已有多年，平日里也就栽花种草，养几只鸡鸭，一池鲤鱼来逗逗趣。”顾嘉霖道。

“白羽山人倒是悠然，二位这次回去，记得替本将军带声问候。”高瞻放下茶盏，微微抬手。

“回去？”顾子成面色一变，这是摆明了要下逐客令。顾嘉霖神色微动，却按下了自家的兄长。

“茶也喝了，客也待了，姑娘，请。”高瞻从容起身撩起袍子，转身便欲走。

顾嘉霖皱了皱眉，知道高瞻是无意他二人，那声姑娘，自是为了点明她的身份，提醒她楚国从未有过女兵先例，断他们从军的念想。

“将军且慢！”顾嘉霖开口唤高瞻。

高瞻没停，一行披着铁甲的护卫随在他身后往内堂里去。余下的一位也已经驻剑行礼，要为她二人引路。

顾子成觉得此番，大抵要无功而返了。

“我兄妹二人原想高将军既是行兵打仗的能者，也必有常人不能及的眼光和胸襟，如今一会，却也不过如此！终归是肉眼凡胎，不识璞玉！”一阵不恰当的声音略带嘲讽的飘过来，说话的正是顾嘉霖。

高瞻足下一顿。

“大胆！”生着浓密粗硬胡髯的副将怒喝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伸出蒲扇般大小的手掌便要去擒发话的顾嘉霖，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一个教训。

挡在顾嘉霖身前的是顾子成。副将的手掌拍在顾子成的肩胛上，顾子成侧过身，顺势带着副将偏到一旁，三下五除二的就跟这个身形巍峨，膀大腰圆的人过起招来。高瞻的护卫绷紧脸色，过半已经抽出了腰间佩的铁剑。

一时间待客的亭子外围剑拔弩张。

副将眉宇倒竖，半响没能拿下这个在他眼里乳臭未干的小鬼，不由大失颜面，心下发了狠，合掌并作拳，招式越发的凌厉。副将是有过百来次打仗经验的人，招式不花哨，拳拳到位，顾子成一时也被压在了下风。

高瞻负手观战，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场较量。

“破！”顾子成陡然大喝一声，屈肘砸在副将的拳面上，竟是要以硬碰硬。拳肘相碰，一声清晰可闻的咔嚓声响，副将身形一晃，捂着自己的拳头退开几步。

此番局势更甚，持剑的护卫左右互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把拔出一半的剑抽了出来，就要将伤了副将的二人一并拿下，交与将军发落。

“住手！”意料外的是，高瞻出声了。

一干人虽然不解，但军令如山，于是收了铁剑，护卫退却几步，退到高湛身后。

顾子成有意无意的挡在了自己妹妹前面，扬着长眉，身子紧绷，蓄力待发。心甘情愿的做自家妹子的人肉盾。

高瞻扫了一眼顾子成，淡声道：“你，不错。”

顾子成啐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别假惺惺的做戏，要上就上。”

“年轻人，火气倒是不小。”

顾子成哼了声，没接茬，身子崩成了一张弓，目光警惕的看着一身白袍的高瞻。

“不是要投军效国吗？眼下，倒有个机会给你。”高瞻道。

顾子成愣了一愣，心下一喜，想着这事总算有了个着落。顾嘉霖却将那个‘你’字听的分明，站了出来，肃容道：“在下愚钝，烦请将军把话挑明了！”

“本将军的意思是，你是一介女流，又别无所长，但你兄长，却身手不凡，是块行军打仗的料子。”高瞻眼神冷锐如鹰的盯着顾嘉霖，唇角讥诮的勾起。“军队里要的是出生入死的将士，不是缝补做饭的洗衣婆子！这话，够不够清楚明白？”

“高将军是看不起女人吗？”顾嘉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死死咬着唇瓣，咬出一片嫣红。

高瞻闻言嗤笑了一声，犀利的在顾嘉霖身上一转，豁然之间出了手！疾如风的掠到顾嘉霖，顾嘉霖一惊，没有料到高瞻会出手，一时招架狼狈，横玉臂挡住了高瞻的掌势，却不由踉踉跄跄的往后退，被逼离了顾子成四五米远。顾子成措手不及，喊了一声妹子。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且说说本将军又为什么要看得起女人？”高瞻动起来就像一道影子，他不再是刚刚那副轻衣缓带的儒雅样子，眉宇间满是轻蔑。

顾嘉霖几乎咬碎了自己的一口贝齿。高瞻侧掌砍在顾嘉霖的后背，顾嘉霖仗着身形柔韧化开部分力道，后背的脊椎却仍是一片火辣刺痛，高瞻趁势挟住了顾嘉霖的右臂，冷笑着往后一折，竟生生的折断了顾嘉霖的右臂！

咔嚓咔嚓的两声，令顾子成惊心，而在场的其他人，则多是对顾嘉霖的不自量力不屑一顾。高瞻和顾嘉霖对招，总共不过两个来回。顾子成青筋暴起，就要上前去助其一臂之力，可顾及着顾嘉霖，又不敢贸然动手。

高瞻扣着顾嘉霖的断臂，迫使她弯下腰，他扫了她一眼，语气冷淡道：“你先前口气甚大，本将军还当你多少有些能耐，现在瞧来，终归只是个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

先前败下阵来的副将自觉出了口恶气，哈哈一笑道：“将军说的是，女人还是回家生娃娃做饭洗衣才是正经事！学什么男人出来从军？到时上了战场，怕是要被掳到敌军那儿去，帮敌军添上一排儿孙反过来对付咱们！”

副将的一番话惹得原本纪律严明的护卫士兵也哄笑起来。

“将军这番话怕才是肤浅之见！”顾嘉霖生平最受不得轻贱，被这折臂之辱和四周哄笑激的心烦意乱，她咬了一口舌尖，待血腥味充斥口腔后才镇静下来，平平心气，沉声道：“行军打仗，不仅男人能做，女人也一样能为！”

高瞻松了钳制顾嘉霖的手，微微眯眼：“你说本将军轻看了你？”

“是！”顾嘉霖只有一字，却掷地有声，切金断玉。竟压住了满满的哄笑，四周一时寂静，护卫面面相觑，不知这份自信是这个女人从何得来的。

高瞻却仰头大笑起来，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谬论一样。“你可知为何从未有女子从军之说？”高瞻顿了顿，冷笑道：“只因女子性属阴，身子骨都是用水捏的，生来便比男子柔弱，一碰就散！又无胆无识，优柔寡断，如何用得？吃的一样的粮食，却没有一样的本事！征女兵入营，照着渭下那帮商贾的说法就是——赔钱买卖！”

“那将军以为，将士打仗凭的是什么？”

高瞻没有开口，振袖从离自己最近的将士腰上抽出铁剑，扫去石桌上摆放的茶盏碎冰，力若千钧的刻下一“勇”字。

“气勇者一人可敌百人，冲锋陷阵，无往不胜。”

“在下却觉得，这般的‘勇’，只能算小勇，为将者该有的，当是‘志勇’。一人之勇纵然能屠百人，终不过为匹夫之勇，我却能以一人之勇驾驭万夫之勇，扫荡百万雄兵，定家国天下——敢问将军一句，孰强孰弱？”

“哦？以一人之勇，驭万夫之勇吗？”高瞻默了半响，似笑非笑的抬眼扫过顾嘉霖：“纸上谈兵的东西，难让人信服！且这份能耐本事，你一介女子，穷尽此生，也怕是没什么机会施为了。”

“将军！”顾嘉霖闻言已知投军无望，不由脸色煞白，忍不住出声。

“送客。”高瞻面无表情的拂袖，转身边走。

冷冰冰的长戈铁剑挡在顾嘉霖面前，士兵不耐烦的催促她离去，顾嘉霖在一塌糊涂的亭子里站着，脊梁骨挺的笔直，左手按在绵软下垂的左臂上，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