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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在笔记本里写出现代语译,好像读平装书一样,在真穗的脑海中,译文和映像同时重生出来。
「此时藤壶宫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宫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惚……」
源氏物语的一节。是描写藤壶宫与光源氏之秘事的部分。听闻作为母亲的藤壶宫身体抱恙,回到宫中的光源氏,打算趁此机会避过父亲的耳目,造访藤壶宫,内心彷徨不安,一味想那个事情,耽溺于思念之中。
「这两人的关系,是禁忌呢。」
以漫不经心的神情,漫不经心的中年女性教室那样说道。
「尽管没有血缘的连系,但因为是母亲和儿子呢。这是不被允许的关系,虽然光源氏与多名女性反复幽会,但绝对不会忘记藤壶宫。不,是无法忘记。无论与怎样美丽的女性幽会,也必定会想到藤壶宫。」
「他们在一起了吗?」朴素的提问飞过。
「没有。没有在一起。他们两人最终劳燕分飞了。以桐壶帝的驾崩为契机,藤壶宫选择了出家,以抛弃俗世为由,从源氏的身边离开了。」
「但是」女教师增加逆接。
「光源氏无法忘怀呢。后来紫之上成为了他最爱的妻子,最初因为长得和藤壶宫相似,以这样的理由希望把紫之上留在自己的身边。真是可怕的执着对吧。」
「很专一呢!」精神不错的女孩子说积极的事。
「是呢。但是因为老师我是淡泊世事的大人,对专一这种事很敏感呢。所谓的专一,从某个意义来说,难道不是一种病吗?因此有句话叫做初恋是无法实现的。」
比起「无法实现」,远远好得多。悄悄地,在教室的一角转动自动铅笔的真穗,思索着那样的事。她交叉着双腿,闭上眼睛。因为在这个箱中住着一个人,意识被赶到遥远的彼方。
——姐姐。
笑着跑到面前的身姿,无论几次都让人心旌摇荡。呼吸快要停止了一样。变得只能想着那个笑颜。她得病了。确实,说不定就是那样。
不可侵犯的地方。眩目的光。美穗存在于她的圣域。尽管如此,有时无法应付蠢蠢欲动的冲动,变得无计可施。是难以抵抗的冲动。宛若激痛。只是一味等待暴风雨过去,别无他法。
她凝视着自己肌肉横生的细长手指和稍大的手掌。握成拳,手背浮起血管,硬邦邦的,几乎不能认为是女性会有的硬度。
用这双手,我祈祷的事,只有一个。
思慕在心中掠过,激痛一样的冲动,就快要呻吟出来。
疯狂。反常。
「西住同学。」
回过神来,下课的铃声老早就已经结束了鸣响,名为午休的这个休息空暇开始了。
抬眸一瞥,天宫琉璃在面前伫立着。
「在想心事吗?」
「如果变成那样的话我很高兴。」
「我觉得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变成这样。」
「我的专长是只有一句台词的龙套。」
「有那样的时候?」
「不适合做主人公。」
「说话真是风趣呢,你总是这样。」
「那是要看对手是谁。让人愤慨这一点比较多。」
「那样啊。我没有生气哦。」
呆萌迟钝的姐姐。忽然间,美穗的声音在耳朵深处通过。真穗现在试着仰望那么一次天宫琉璃。美丽的相貌,多次流露出凝视着她的表情。
「谢谢。」
给予细心的注意和敬意,真穗霍地站起来。
「但是,我喜欢严厉(斯巴达)。」(译注:原文“辛口”除了严厉,还有辛辣的意思,姐姐喜欢辣的东西,比如咖喱。)
天宫纤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像点燃火柴棍一样,闪扑闪扑,格外地美丽动人。
「队长、在说什么?」
「刷」地黑岩爱挤了进来。真穗呀嘞呀嘞微地微笑,取下了衬衫的一个纽扣。
「在说咖喱哦。」
把手搭上门之前,女性教师的解释忽然在脑海里复苏。
——无论与怎样美丽的女性幽会,也必定会想到藤壶宫。
无意间,溢出了苦笑。即使过去了千年,人类好像也没怎么改变。不,说不定变得更加疯狂。对同为女性的亲妹妹,从相遇那时就一直抱有感情,即使是紫式部应该也没想到吧。
「……你还差得远呢、光源氏。」
从教室出来,女孩子们聚精会神地站着闲聊,活像在电线上成行的麻雀,一长排在廊下并列着。午休是休息空暇。是随心所欲鸟啭的时间。每当前进一步,不知怎么就变成骚乱,秋波暗送、窃窃私语。与此同时,无法成为麻雀的一只虎,寻找着它的伴侣,轻轻自然地加快了脚步。
在这个餐厅能够一览包围着学园舰的海,是二人经常去的店。
宛若被晴朗的苍穹映照着的蓝色大海,包围着凉台,除了料理以外,也还有其他让人满意的绝景。运气好的话,能够眺望到在宽阔的水面旅行的成群海鸟。微风拂过桌布,午后的阳光和海潮的香气绝妙地混合在一起,让各方面忙碌的真穗的心平静下来。
坐在对面的美穗,吃着本日作为推荐午餐的炸虾套餐。刚炸好的两条大只炸虾,庄重地横尸在切细的洋白菜的旁边。盛着的芥末蛋黄油,像溶化的冰激凌一样,看起来非常地浓厚。
「姐姐、又是吃牛肉咖喱?」
「为了不辜负你的期待。」
虽然觉得遗憾,但是咖喱视觉的这种东西,大概不管是怎么样的店,也没有很大的差别。如果有不同,是在于黄油面酱的颜色和器皿吧。
「不腻烦吗?偶尔吃点其他吧。」
「我喜欢平静,无奈像咖喱一样的东西,还没有发现。」
「平静?」
「即是毫无变化的事。」
真穗用汤匙舀了一勺黄油面酱。真正的咖喱是,不可思议地余味是柔和的。就像是辛辣的汤,不会黏缠着舌头。
「但是,如果没有丝毫改变的话,高兴的事也没有哦?」
「悲伤的事也不会有吧。」
「总觉得就像是植物一样。」
「挑战光合作用吧。」
「是吸收光呢。」
「不多不少。」
「太阳能光束!」
「无论如何也想挑战。」
灵活地使用着刀叉,美穗把炸虾切薄。就像是用笔蘸着墨汁一样,蘸着芥末蛋黄酱。
「授课怎么样?你是喜欢古典的。」
「很快乐哦。文法很有趣呢。」
「那是解读暗号的基本性法则。」
「总觉得那个、并不有趣。」
「话虽如此。但这是为了感受物哀的第一步。我更正。」(译注:物哀:日本自古以来的美学思潮,即“真情流露”「物」就是认识感知的对象,「哀れ」,是认识感知的主体,感情的主体。「物の哀れ」,就是二者互相吻合一致的时候产生的和谐的美感,优美、细腻、沉静、直观。——来自度娘)
「你不是不想更正发言的吗?」
「万事皆有例外。」
「说不定什么都是例外。」
「只有你是。不能随便乱说话的对象。你是知道的吧。」
美穗露出甜美的笑颜。估计是因为炸虾很好吃吧。
「二年级的古典,在讲什么内容?」
「是源氏物语哦。被迫读了光源氏这个花花公子遍历女性的故事。」
「这话怎么说?」
「他是一个纯粹玩弄女性的男人,和所有的女性保持关系。年上、人妻、丑女、美女,最后连幼女不管什么都可以。与其相应,他有吸引他人的魅力。管弦优秀、善解风流、和歌的美感也出类拔萃。一言蔽之,各方面都完美无瑕。」
「呼……」美穗的视线,总觉得好像想说什么。
「怎么了?」
「不。没什么。但是,那样的人作为主人公的故事,貌似不太有趣。」
「源氏物语,被评价为是作为世界性的、日本文学的最高杰作。」
「姐姐觉得有趣吗?」
喀锵一声,真穗放下汤匙。
「光源氏是非常有意思的人物。」
「玩弄女性这一点?」
「批判性的。可是,那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哦,美穗。」
「啼笑皆非?」
「无论被怎么样的女**着,但是他得不到最渴望被爱的女性。」
「诶?被讨厌了吗?」
「不是那样的。是不能。」
「无论如何也?」
「啊啊。就是那样。」
藤壶宫。虽说没有血缘的连系,光源氏和她是母子关系。禁忌。不是他能想的对象。那就是藤壶宫。
「他爱她呢。」
「他最爱的人就是她,胜过爱其他女人。」
「对方也爱着光源氏公子吗?」
「嗯。」
「那、为什么?」
美穗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一样,狐疑着。那个纯粹,忽然刺痛真穗的冲动,喉咙哽塞。
为什么?
只有五个字(どうして?)的疑问句,感觉内心的情思被揭露出来一样。把汤匙放下比较好。如果不那样的话,一定会掉落在地板上。
「姐姐?」
「不……那个……等你上了高二、再去学习就可以了。」
「别让饭菜变凉」说着那样的辩解,然后真穗集中精神、沉默地吃着咖喱。吃完饭喝水,附和美穗的话,好几次说了无关痛痒的事。可是即便如此,脑海里依然回响着一个词语。
——为什么?
『郁郁相思苦,自甘绝此生。苟延人世上,无计掩痴情。』
休息后的第八节课,真穗在队长室的一角打开国语阅览,目光停留在那些和歌上。把绝对无法实现的恋爱的苦涩,咏作诗歌。愈发强烈的感情溢出、害怕被别人知道的歌也有。
不断地询问,重复着。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打开有简易床铺的房间的门。外观非常地简陋。就如保健室的那个床一样,不能说睡得舒服,但是,在学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格外地贵重。不能说是铺张。
穿着战车服,躺倒在床上。配备的物品只有靠垫是上等货,弹力感觉很好,承受着沉重的头。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帘,阴影把那个白色染成了模糊的灰色。她把双手放在腹部上。借用死者专用的姿势真是复杂,不过,这样做能让全身得到放松。安乐死。所言极妙。
浮起冥思苦想的笑颜。与喜悦相反,过于哀愁。虽然好几次手牵着手,比谁都能牵起她的手,却绝对无法抱在怀里。拥抱住的话,最后迎来的是,坠入名为痛苦的深渊。
索性放手的话,会变得快乐一些吗?
——为什么?
「……禁忌……」
如果这是坠入爱河的话,为什么会有不允许坠入的恋爱。明明因为重力不能相反,人才能这样仰望着天空。
真穗闭上眼睛。那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也算对世界做的最起码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