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誠實的勇氣 找了個藉口讓永泰回去韓家,賢子未告知任何人便帶著恩表搬家。她在有一段距離的醫院找到工作,和恩表暫住在一間面海的小屋裡。 這裡的生活環境很貧乏,但有恩表陪在她的身邊,便是萬事足矣。夜深時,賢子望著矮櫃上的電話,不自覺想到了敏珠媽媽。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裡,敏珠媽媽打來的電話總能安撫她的心,雖然只是簡單敘述恩表爸爸的近況,落入耳中也成為聲聲慰藉。她無法抗拒接受敏珠媽媽的關心,甚至在難受的時候她也打過電話給對方,雖然電話接通時她立即清醒,只剩下一句句對不起。 默背撥打無數次的號碼,賢子只是將手覆在電話上。少了她,永泰和敏珠媽媽應該在英國了吧?前陣子敏珠媽媽說敏珠已收到皇家芭蕾學院的錄取通知,打算一家三口一起移民英國,那麼永泰也會慢慢忘記她,敏珠媽媽也是,就像一陣風掃過生命中,風停了樹葉落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一天兩天三天,在她還來不及完全忘掉永泰的時候,南社長又找尋到她,和她說恩表爸爸開刀的事。 情況和七年前一樣糟,恩表爸爸當初腦中未清除乾淨的血塊已壓迫到腦神經,前陣子開刀後便陷入昏迷,必須再動一次手術。「娜英說這件事不是她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她想問問妳的決定。」 南社長看著她,神情複雜的嘆了口氣。「妳去醫院看看尚振吧,順便和娜英好好聊聊。」 掙扎數天,她帶恩表到醫院,在門口就看見敏珠母女。看出了她們有話要說,敏珠對恩表招手,拉著弟弟去吃冰淇淋。 「我有點渴了,一起去喝咖啡吧。」敏珠媽媽不給她任何接話的餘地,帶她來到咖啡廳。她感覺得出敏珠媽媽的情緒裡有些氣惱,那是種她極為熟悉的關心。「有人阻止恩表媽媽來醫院嗎?想了解敏珠爸爸的狀況就直接來醫院,想看他就直接去看,恩表媽媽有這樣的權力。妳也不用離開居住的地方,沒有人趕妳,更不用像犯了罪似的躲起來,妳這樣是存心要讓我難過嗎?」 「對不起。」思前想後,她還是只能想到這句話。對敏珠媽媽有太多太多抱歉。 「除了對不起,我們之間能不能說些別的?」對方對著她的對不起搖頭。「剛開始我不能夠理解,為什麼敏珠爸爸除了我之外,竟然還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我把我的人生全部賭在他的身上,結果這個人……竟然除了我之外還愛著另外一個人。我一直在忍耐著,就算我受到這種侮辱,也要等到他回心轉意。」 「沒錯,我本來是想,除非是敏珠爸爸流下眼淚在我面前求饒,要不然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我跟敏珠爸爸的事就等以後再說好了,先讓他跟妳分開,不對!我應該先把敏珠爸爸心裡對賢子小姐的記憶完全洗掉以後,等那個時候再決定要不要跟敏珠爸爸分開。」對座的女人狠狠啜了一口咖啡。「這個就是我,每次都擺出一副天使的臉孔出來,可是我的心裡,卻充滿著厭惡與憎恨的感覺。」 賢子覺得對方醉了,才會這麼誠實的對自己剖白。雖然說出實話的一瞬間箭矢狠狠地插在她身上。 「可是現在,我很想要跟賢子小姐站在同一條線上。」敏珠媽媽用手將頭髮往後撥,似乎想釐清一些思緒。「雖然這件事很艱難,可是我想要公平的和賢子小姐分享一切……我也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但是有關尚振的事,我必須得到另一個答案才能做決定,我也希望恩表媽媽能夠對我坦承。」 沉默一會兒,她看著那雙平和深邃的眼睛。「說真的,我一點都不覺得妳是個外人。」 敏珠媽媽看上去也輕鬆些許,將身子微微向後仰。「敏珠爸爸現在昏迷在病床上,一直沒有醒過來,但開刀的話有很大的風險。恩表媽媽,妳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事情嗎?就是我去加護病房看敏珠爸爸的時候,他的身體僵得連動都不能動,可是如果妳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睛就會睜開了。」 「不會的,敏珠媽媽。」 「我真的很壞對不對,恩表媽媽?」 「我也是一樣。之前我說過,恩表爸爸發生車禍時,是我救活了他,所以這次如果也是由我來照顧的話,那恩表爸爸可能就會清醒過來。我是不是很自私?」敏珠媽媽的話語感染了她,不由得誠實說出心中想法。「其實,我有點害怕恩表爸爸恢復意識。如果開刀,我害怕恩表爸爸醒來後會忘記一切,他七年前醒來時不是也忘掉之前的事嗎?這一次也很有可能會忘了我和恩表。」 「有可能會這樣。妳這麼擔心他會忘了妳嗎?」 怎能不害怕呢?這是她七年來壓抑在腦海深處的夢魘啊!她無法想像自己是否能如敏珠媽媽這麼堅強,面對一個丟失所有相愛記憶的丈夫,因為這樣她才一直逃避,甚至想切斷所有聯繫。賢子擦去臉上淚痕,慎重道出自己的決定:「開刀吧。只有開刀,恩表爸爸才能活下去不是嗎?」 敏珠媽媽訝異的看著她,接著握住她右手,另一股暖流從掌心傳遞到心臟深處。「恩表媽媽,謝謝妳做的決定。謝謝。」 直至手術前夕,賢子才第一次進去看永泰。她一直怕她進去看見恩表爸爸會哭天怨地,責怪醫生把人弄成這個樣子,如果是自己在他身邊的話,如果沒把永泰還給韓家的話……要遏止這種沒用的想法,就只有狠下心來不見永泰。 病床上的人臉頰凹陷,毫無生氣的躺著。她忍住不掉下眼淚,只輕聲喚著老公。「他們說你昏迷之時一直握著戒指,是在等我嗎?我已經把它戴在手上,你還沒看過對不對?快點醒來,就看一下好嗎?」 她不是為了看永泰這麼痛苦,才把他還給韓家的,內心悔恨不斷上湧,她甩頭想用力甩開這些想法。 「只要你醒來,就像敏珠媽媽說的,你要和誰在一起就在一起,你要回來也可以……」 動手術當天,賢子沒有帶恩表一起前往。看了診斷書後她明白這次的手術風險有多高,但人們總是渴望奇蹟的降臨。 韓家幾乎動用了所有資源,手術由醫院最有名的外科主任金醫師──敏珠的舅舅親自執刀,這團隊不知比七年前的團隊優秀了多少倍,同樣要再做一次與天爭命的抗衡。 漫長的過程中,只剩下賢子與娜英守在手術房外,承受無止盡的希望與絕望。倚靠著白色牆壁,賢子手裡緊緊攥著那枚戒指,內心不住祈禱:如果永泰醒了,她什麼都不再強求。 當手術房的燈終於熄滅,等了一夜的賢子登時亮起雙眸,看向從手術室中走出的韓尚豪。對方沒有對上她的眼睛,而是望著坐在長椅上的敏珠媽媽,還沒說話淚水已滴了下來,偏過頭擦去眼淚。 在醫院裡工作許久的賢子隨即明白尚豪動作中的含義──她以為這些日子自己早已滴乾了淚水,卻發現悲傷是一條奔騰不止的河流,從失去父親後……不,在她親手把永泰送回別的女人身邊時,這份悲切就成了潛藏的伏流,只待一次倏地爆發,將她的世界完全吞沒。 她真的等到山崩地傾,淚水淹成了汪洋!賢子以為自己會這麼癱倒在醫院,可是她沒有,她依舊併攏著雙腳站在原地,望著淚水摔在地面。腳尖在地板點了點,不意抬頭──敏珠媽媽正坐在長椅上,將臉埋入懷中。 接著,她看見對方從深深的絕望中昂首,用一如既往和平理性的語調宣布:「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 婉拒金醫師和韓醫師護送回家的提議,敏珠媽媽走到她的面前。「賢子小姐,我送妳回去,這時間已經沒公車了。」 她怔怔看著對方,悲傷的河流刷一聲在敏珠媽媽建築的堤岸前止了步。「可是……」 「不用擔心,我還可以開車。」敏珠媽媽徑自離開,她不由得跟在後頭,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樣的心情。 不是頭一回坐對方的車,賢子卻覺得敏珠媽媽沉默得令人害怕,行駛途中沒人發出半點聲響,飛快地掠過所有景物。 倏地,車子在一個轉彎時緊急煞車,她緊緊拉住安全帶,還是往前傾差點撞上車身。賢子慌忙回首,看見敏珠媽媽雙手緊握方向盤,頭靠在方向盤上未曾抬起。 「敏珠媽媽……」受傷了嗎?她有些惶恐的叫喊。 正想伸出手時,卻發現駕駛座上傳來細細的啜泣聲,她愣了一下,接著聽見抽泣聲愈來愈響,最後變成嚎啕大哭,似乎方才在醫院中壓抑的淚水全在此刻倒洩出來,將心中痛苦放肆於這片最私密的天地中。賢子將手收回腹側握成拳狀,一雙眼睛盈盈相望,她總是認為敏珠媽媽很堅強,卻沒想過見得這番場景,不自覺的淚水也跟著流下。 不知哭了多久,敏珠媽媽才擦乾淚水,試圖恢復平靜。「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讓妳嚇到了。」 她搖頭表示不介意。「敏珠媽媽,沒關係的。」 「我只是……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好好哭泣。在賢子小姐面前,好像那些痛苦都可以完全釋放出來,或許是因為賢子小姐能夠了解我的心情吧。」敏珠媽媽吐了口氣,重新握起方向盤,只剩聲音裡有些許疲憊。「對了,聽說妳已經搬回原本住的地方?」 「……是的。」她不訝異敏珠媽媽會知道自己的消息。 「恩表的臼齒怎麼樣了?」 「最近要換牙了……」 她們之間怎麼會是這種關係?能夠在對方面前放肆的哭泣或生氣,竟能將自己的心情安心的託付給對方。賢子把頭撇向窗外,在聽到敏珠媽媽的聲音後,幾不可微的一聲輕嘆,心中不由得迷惑起來。
---------------------------------------讓韓尚振回到韓家是正確的嗎?這問題真的太兩難了,回去嘛心情壓抑,不回去又說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