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另一種生活 永泰的喪事和她沒半點關係,看著靈堂前「韓尚振」三字,賢子只覺得那是極其陌生的一個人,而永泰還活在她心中、她身邊。來靈堂弔唁的人與家屬互相答禮,賢子只能在遙遠的一端觀望,這一切和她再無相關。 「很抱歉,今天的喪禮一定讓妳很難受吧。」敏珠媽媽抽空走來,縱然安慰無濟於事,對方仍想在這種小地方照顧自己心情。 看見她搖頭,敏珠媽媽嘆了口氣回到靈堂前。正當賢子猜測著那聲抱歉有幾種含義時,卻見婆婆朝她走過來,她怯怯喊出一聲媽。 老人家咳了一聲,她低首等待婆婆開口。 「我看恩表越長越可愛,賢子啊,不如讓恩表回到家裡來吧!」婆婆放軟語氣,說道:「妳知道尚振走了,韓家現在變得冷冷清清,如果恩表回來的話,家裡也會更熱鬧些。而且恩表馬上就要讀書了,如果由我們來教導,恩表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和學習環境。」 「現在你們家裡剩妳一個人,可能連自己都養不活了,妳要怎麼養恩表?」 無數次軟硬兼施,這不是婆婆第一次和她說這件事,這次甚至暗示恩表已經入了韓家戶籍,韓家有帶走恩表的權力。但她還是不放心把恩表交回韓家──除非敏珠媽媽答應,除非敏珠媽媽親自照顧恩表,她才能放心。 約了敏珠媽媽見面,她直接說明希望對方將恩表一同帶至英國,竟被悍然拒絕。 「恩表是妳的孩子,沒有理由讓我一個人把他帶到英國去。」無論她說了多少話,敏珠媽媽只漠然說道:「不管如何,我不會把恩表帶走,就算我婆婆要把恩表帶回韓家,我也絕對不允許。」 雖然表情上感受不到一絲怒火,但賢子很清楚對方在生氣。 「賢子小姐妳為什麼不為自己想一想?把恩表帶走後,妳的生活裡還有什麼可依靠的,還是妳打算去做傻事?」她聽見敏珠媽媽嘆了口氣,忽然間軟下語氣。「賢子小姐,我有個提議。」 「──我希望妳和我一起去英國。」 「我曾經說過,第一次見到賢子小姐妳,很奇怪的,我竟然對妳沒有一絲厭惡。對於現在這個提議我也感到很神奇,但比起我婆婆的感受,我更不希望你們時常被騷擾。如果妳真的想為恩表打算,就應該跟我們一起去。」注視著對方,連賢子自己都可以從敏珠媽媽眼中看見掙扎的情緒,但是敏珠媽媽逕自安排好整件事。「就這麼決定了。現在我們到妳家去拿相關的身份證件,我去幫妳和恩表辦相關的出國手續。」 她沒想到敏珠媽媽真的叫她上車,準備載她回家拿證件,像是預見她即將升起的反抗情緒,對方率先開口:「賢子小姐總愛扮演好人,把敏珠爸爸讓給我、把恩表讓給我,好像讓出一切的妳會變得像天使一樣善良。我曾經很討厭妳一直讓我當個壞人,我多麼希望能像妳一樣;可是現在我想要當個壞人了,不讓賢子小姐再後退,因為妳的後方只剩下懸崖。就算會成為壞人,我也要緊緊抓牢賢子小姐,頂多是一同掉落懸崖,不是嗎?」 對方說著這段話時,依然手握方向盤直視前方,彷彿掌控著不容置疑的正確方向。她知道敏珠媽媽骨子裡的強勢,卻沒想過這一刻會如此明顯的展現出來,甚至猜中自己心中隱約的打算。 「這段時間好好待著,不要亂想。」離開前,敏珠媽媽握住她的手諄諄叮嚀。她沒有問敏珠媽媽是否也和她一樣,能在這屋裡看見她父親和永泰的殘影,或者只是單純害怕她又無預警逃跑。 把之前買好的安眠藥倒進垃圾筒,賢子在屋裡待了好一會兒後出來,錦村太太便湊上前來。「恩表媽媽,那個女人又來和妳說什麼?」 在這個小區中,韓家人的頻繁拜訪,已讓同情恩表媽媽的鄰居們有了同仇敵愾的對象,而恩表爸爸的另外一個女人──雖然是什麼事情也沒做錯的原配,也成了鄰居口中的『那個女人』。 她搖頭否認,但西鄉太太已探出頭來。「那個女人一定是來要恩表回去的對不對?妳可不能把恩表交給她,那家人真是太過份了!」 「我們恩表要一直待在這裡對不對?」被錦村太太摸頭的恩表高高興興吃著冰淇淋,不懂大人們正在談論著自己的未來。 「不,賢子妳做得很好。」晚上哄恩表睡著後,父親忽然出現在她的身邊。就像過去一樣抱著雙臂,搖晃著身體,慢悠悠的說:「和恩表去英國是對的,如果那個家一定要資助,怎麼說也要選英國才對。」 「可是……」 「去吧,我和永泰會留在這裡,妳到英國去。」父親面向牆壁,永泰不知是何時出現的,和父親坐在一起,兩個人在喝酒聊天。她想跟著上前,右手一揮只劃破了空氣,耳邊卻還殘留父親和永泰的聲音: 「賢子,要好好過生活啊。」 不管她如何哭喊。屋子裡,又剩下她一個人了。 「那個女人要把恩表帶到英國去?那賢子姐妳怎麼辦!」當賢子告訴鄰居要到英國的決定時,年輕的達修媳婦聽到這事,忍不住失聲尖叫出來。 「我會和敏珠媽媽一起去。」此話一出,四周頓時沉默下來,賢子說著自己的理由。「恩表馬上就要上學了,如果出國他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敏珠媽媽也答應了……」 理由薄弱卻堅定得令人無法反駁。有錢能使鬼推磨,就算鄰居們曾發下豪語要共同資助恩表出國留學,但再怎樣也不可能有這麼多錢讓恩表直接移民英國,『那個女人』卻能輕而易舉做到這件事。只是,胸口的那口氣怎麼吞得下去?憑什麼有錢人認為什麼事都能用錢解決! 「好了,其他人都不要再說了!」最年長的錦村太太喝止所有異議,堅定的看向賢子。「恩表媽媽如果真的決定好,那就這樣做吧!妳們又不是恩表媽媽,說這麼多做什麼。可是恩表媽媽妳要記得,不能讓恩表叫那個女人媽媽!」 錦村太太的一番話截斷了其他人所有疑問。賢子便在這樣的安靜中跟隨著敏珠媽媽的步調,看著對方時常到家中說明事情進展,為了讓彼此相處更融洽,她也順著要求稱呼對方的名字。 「娜英?」如果稱呼是種隔閡,第一次直呼對方名字的親近感,一舉跨越了身份的界限,彷彿有什麼東西也跟著悄然改變。 如果去除掉敏珠媽媽的身份,金娜英這個人對她怎樣的存在?賢子發現自己之前並未想過這問題。 仔細一想,金娜英是個很好的人,像一個關心自己的朋友。如同走跳棋時一次跳躍了好幾步,僅僅換個稱呼是否關係就更近了?可是她們適合當朋友,還是維持原本的關係會更好? 約定去英國那天,韓家司機前來接她,帶著恩表揮別鄰居們,再看一眼自己住了二十幾年的家,父親還坐在裡面嗎?賢子彷彿可以瞧見父親背對著她,右手高高舉起──「快去,有機會離開還不去!」 韓家人也全到了機場,婆婆一看見恩表,就哭著上前緊緊抱住。「我的恩表啊!奶奶想你的時候要怎麼辦啊?恩表會不會想念奶奶啊?」 恩表一時不知如何反應,也跟著嚇哭,她在一旁手足無措看著,礙於婆婆的身份不知如何開口,目光掃過站得最近的尚嬉和尚豪,兩人也是一陣尷尬。 「媽不用擔心,我們到英國後會打電話給您,讓恩表和您說話。」這時卻見娜英上前安慰婆婆,一把抱起恩表。 「恩表,我們等下要搭飛機去玩,你要開心一點,要不然就沒辦法好好玩了。」一手刮著恩表臉龐,娜英拖著行李徑自往登機口走。「賢子、敏珠,快點跟上。」 和敏珠對看了一眼,賢子的目光連忙想轉開,忽然聽見敏珠輕聲說道:「我媽很喜歡恩表,之前恩表到我們家時,我媽每天都會抱他。」 「我媽現在抱著恩表,都不理我了。」身形高挑的敏珠看起來已經是個小大人,卻有些誇張的嘆了口氣。 感受到敏珠想舒緩彼此之間的關係,賢子也侷促的露出一抹笑。 所有不安的感覺持續到上了飛機那一刻,才像鏡面被猛然敲碎,而她終於驚醒過來。坐在窗側她望著地面越來越遠,心臟被懸得老高,不由得將目光往上抬,卻見著窗上反映著身邊人的模樣。 前座恩表和敏珠打鬧的聲音,落至此處如小石頭入了深海般的安靜。 金娜英在想些什麼?那擰眉思索的模樣,是在為自己做出的決定感到後悔嗎?她想說些什麼卻總是對這個人無言以對,只得緊緊闔上眼睛,呼吸之間,一雙手輕輕幫她拉高滑落的毛毯。 她不敢睜開眼睛,壓在腹側的手阻止著某些即將溢出的情緒。 牽著恩表抵達新家,賢子結結實實被眼前的「家」震撼了。和她住的地方相比,這裡大了不知多少倍,雖然以前在韓家門口眺望時,她便能感受到韓家和自家家境的天壤之別,但此刻踏進這個「家」,她自卑得不敢再往前。 「賢子,怎麼了?」 娜英回首看她,眼裡忽然有幾分了悟。「要去看看妳和恩表的房間嗎?我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麼,有需要的再和我說,家人之間不需要客氣。」 家人兩字娜英說得特別清楚,她心中的不安暫時放下,也僅在那片刻而已。 娜英幫她安排的房間很舒適,她將和永泰的一家三口的合照丶父親的照片擺在化妝台上。來到這裡,就像走在玻璃步道上,看得清楚底下的萬丈深淵,娜英的確對她很好很友善,這樣的友善到底是不是因為同情?如果不是一段說不清楚的感情債,她這一輩子永遠無法翻轉自己的社經地位和身份,住在這個不該屬於她的地方。貧窮真的是一種罪過嗎?在敏珠媽媽面前,她確切感受到她們之間無形的界線。 這趟她是為恩表來的,畢竟憑她的家境,恩表怎會有這麼好的機會?說她是浮華的女人也好,攀著眼前的藤蔓不肯放棄,為了恩表她也敢在未知中邁步向前。她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就當是來幫傭的,在這裡努力一點,恩表的未來就能獲得保障。 在敏珠住到寄宿學校、恩表去上學後,賢子攬下了所有家務,幸好這棟別墅夠她從裡到外整理許久,讓她沒有多餘時間胡思亂想,用最平淡的方式面對她和金娜英的關係。 和娜英之間是種從未有過的相處方式,每天娜英出門前總是問她有沒有要買的東西,回來時問她今天過的怎麼樣?這是她寂靜的世界裡第一次有人這麼用力的敲窗,其實她一直覺得娜英不用做到這樣,不要對她這麼好,她們之間只是不得已而相互依附的家人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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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覺得娜英根本是個綁架犯,威脅他人「you jump, I jump」,借走(搶走)護照,把人押上飛機,還每天想要敲破別人的心靈之窗,真是太壞了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