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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unds in the Body(中)
「黛安娜看起來心情不好。」是這樣嗎?右手持掃帚左手環腰,威嚴又囂張兮兮地站著,比老師更像老師。是平常的黛安娜啊。「一定是因為爸爸。」「肯定是因為爸爸。」「──喂、妳們為什麼要在我旁邊討論?」亞可這時才發現耳邊左右兩聲道的雜音原來不是自己的心聲。黛安娜的兩位小跟班,不知何時湊在耳旁自顧自說著只有她們才知道的事。「亞可真好呢,裝不了重要之事的大腦,會活得比別人開心。」「是啊,首先就是可以擺出“不關我的事”的傻臉,成天嘻嘻哈哈。」莫名其妙從大腦到臉都被批評一頓,亞可正要發怒,卻發現自己的四肢被纏上魔法螢光,使她像垂線木偶一步一步走往黛安娜。「決定了,這次飛行課程由亞可當黛安娜的搭檔吧!反正妳剛好不會飛嘛!」「妳一定要逗黛安娜開心起來哦!」「妳們到底在講什麼?!這是違反我自由意志的──」「自古以來,貴族身邊就會帶幾個弄臣,」看了許久的好戲,蘇西發聲評論:「事成之後,會被重重打賞。」「加油哦……亞可。」就連最後的希望、洛蒂,也只是揚起軟軟柔柔的微笑,給予絲毫沒助益的打氣。
她們都知道吧,漢娜和芭芭拉朝亞可的室友們看了一眼。那天晚上帶著傷勢、衣衫破破爛爛地回到宿舍的黛安娜,以及隔天恢復正常的亞可,無需天才頭腦就能輕易把兩者聯想一起。黛安娜雖說,事情過了就別再提起,厄修拉老師也在周圍加強結界,不會讓邪靈之物有機會再次甦生,但不管怎麼說,亞可欠了一筆就該加倍奉還──這是魔女的生存之道。
「……妳在做什麼?」黛安娜皺起一邊的眉,盯著被魔法控制而不由自主被迫走近的亞可。「都是妳的兩個小跟班!」「她們有名字的,叫漢娜和芭芭拉。」法杖輕輕一揮,解除控制魔法,黛安娜無奈地看向另一邊歉然道歉的兩人。「那麼、妳有什麼要事嗎?」「我才沒事要找妳……是她們要我來當妳的搭檔。」黛安娜嘆了口氣。「妳知道今天的上課內容嗎?」「引路、不是嗎?」尼爾森老師剛才說了,兩人一組,前方飛行的人必須蒙住眼睛,仔細聆聽乘坐後方之人的指示,在一定時間內找到丟至某處的光球,並完成既定的軌道回到原點。這是用以訓練魔女於空中的動態視力、接觸性和感應力,也是考核夥伴默契的一關。「妳只會拖累我。」黛安娜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回去找妳的朋友們,我不需要妳。」亞可氣得鼻子快要冒煙,早已豎起的那束頭髮彷彿又更翹了。「妳這個人完全沒在聽別人說話,妳才會拖累我呢!」黛安娜正想反唇相譏,尼爾森老師卻已吹起哨子,催促所有學生集合。看來沒辦法了,追求完美成績的優等生幽幽長嘆。
「亞可、上來。」坐在微微浮地的掃帚上,黛安娜轉頭朝後方指示。「妳不會故意亂飛把我丟下吧?」「如果妳再繼續拖延我的時間,我就會考慮。」「果然是壞心眼的魔女……」亞可碎碎念著,用極不優雅的姿勢跨坐在黛安娜背後。──啊咧?亞可的心噗通漏了一拍。這個味道……。緊抓掃帚根部的她,疑惑地看著帶她飛至起點的搭檔。那飄在風中的透綠金髮,以及傳至鼻息間,早已於連夜夢境變得熟悉的香味。混合著茶香、墨水、書本的味道。洛蒂雖然也是愛看書的人,卻沒有那種味道,為什麼呢?這是從哪裡來的呢?是洗髮精的香氣嗎?亞可一邊想著,鼻子一邊好奇地貼近蓬鬆髮梢。「……妳在做什麼?很噁心。」冷冷的音調和冷冷的目光使亞可回神過來,被抓個正著使她瞬間臉紅。「我、我、我只是覺得妳身上有味道──」「──怎麼可能?!」換卡文迪許小姐臉紅了,充滿恥辱。「我每天都洗三次澡,不可能有味道!」「妳每天都洗三次嗎?好浪費水啊!」「不關妳的事!」「老師,黛安娜和亞可又在吵架了──」「妳們兩個給我專心點!」
之後,聽完老師的訓話,已經比別組更晚起飛的黛安娜,矇眼飛在天空時有些抓不到節奏和平衡,搖搖晃晃。「妳一定要綁這麼緊嗎?」她不舒坦地拉拉眼帶。「不綁緊,老師不會讓妳飛。」亞可死命地抓住掃帚,勉強維持坐姿,希望在歪歪斜斜的飛行中不會掉下去。「黛、黛安娜!左邊、靠左邊一點!快撞上樹幹了啦!」「左邊一點是多少……」黛安娜雖然往左飛去,但越偏越遠。「亞可、妳要更精確地告訴我方位!是傾斜幾度、往哪個方向!」「左邊就是左邊!」這次差點要朝山岩迎面撞去,焦急的亞可趕忙拉住黛安娜的右邊頭髮。「往右、往右!快撞上了!」「我的頭髮可不是妳的方向盤──!」「啊、我看到光球了,再往斜右方一點飛下去!」亞可再度拉拉黛安娜的頭髮,由於興奮所以拉得更大力。「亞可、妳這個人!」「老師,黛安娜和亞可在天空打架耶。」「不要管她們了,等其中一個跌下來再說。」
***
「……啊啊、肚子好餓。」滿倉庫的掃帚中,亞可餓到把剪裁一半的掃帚丟掉,雙手撐地,呆然望著天花板。「也不想想是誰害的。」坐在另一邊的黛安娜,抿唇吐出埋怨。這是第一次被老師處罰,雖說只是做做修復掃帚的小事,但她並不認為自己應該有此遭遇。成績沒有拿到,晚餐被禁食,現在還得跟這個讓人心煩的鄉下小孩浪費時間處理雜事,實在忍無可忍。拿起法杖,魔法光輝在頂端匯集,黛安娜低喃唸了幾句咒語,有一半掃帚突然被賦予生命,自動自發地修剪彼此脫卸的雜毛。「喂、怎麼能使用魔法呢!作弊!」「是因為有妳在才害我被處罰,」黛安娜皺眉看她。「我可以使用魔法,因為這不是我的錯。」「妳總是不認為自己有錯。」亞可癟癟嘴,做了個鬼臉。「“Miss PerfectCavendish”!」「隨妳怎麼說,慢慢在這裡領受妳的處罰吧,」站起身,撥開肩上的髮,她趾高氣昂地走過亞可身邊。「貴安了、Kagari同學。」亞可唯一的反擊就是再次祭出大大鬼臉。「頭抬那麼高,在哪裡跌倒都不知道哦!」對黛安娜而言最為惱怒的是,彷彿印證了亞可的預言,她下一秒就踩到某種物品──亞可脫下後亂丟的靴子、結果又是她害的──邊這麼想而往前跌倒。「啊!」亞可在最後一刻趕忙抓住她的手腕,但肚子太餓實在沒力氣穩住別人,她自己反而跟黛安娜一起往前倒下。頓時,掃帚四散,漫天煙塵。
「好痛……」亞可一邊摸著摔疼的臉,為什麼跌倒時總會最先撞到臉呢?一邊撐住自己想要從地板爬起來,卻忽然發現這姿勢尷尬地使人滿臉通紅。她正壓在卡文迪許家的千金上方,一腳膝蓋落於對方兩腿間,制服裙擺因而被撩高至大腿,露出了纖細無傷的白嫩肌膚。剛才相撞時,胸口傳來軟軟綿綿的感覺,耳旁依稀縈繞香香甜甜的熱氣,儘管位於自己身下、瞪著一雙冰冷青眸的黛安娜看來憤怒至極,但亞可還是無法將視線從衣衫凌亂長髮如水瀉地的景象拿開。她就像是著魔一般。被施了魔法,下了咒語一般。「妳能從我身上離開了嗎?」一隻纏著紗布的右手抵在肩膀,亞可這時才從恍神中拉回理性,她紅著臉小小聲道歉,心臟砰砰跳著,慌忙無比地站起,然後離黛安娜遠遠的。「這時候不拉人一把也太不知禮節了。」黛安娜瞪了她一眼,靠自己起身拍拍制服灰塵。再也沒有多說什麼,把靴子當成某個討厭鬼踢開之後,踏著連腳步聲都聽得出非常生氣的步伐,走離倉庫。
亞可獨自一人時,仍在拍著自己噗通噗通猛烈跳動的胸口。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那一刻,想要摸摸黛安娜緋紅的臉頰。就連被壓在身下、以逞強來掩飾羞恥的表情,也讓人難以忘懷。
「哇、好可怕啊!我是怎麼了?!」對著在魔女走後仍盡職自動修剪的另一半數量掃帚,她害怕地自言自語,敲敲後腦杓。「一定是因為肚子太餓,腦袋也變得不清楚了!」趕快弄完這些東西,趕快去廚房偷幾份派來吃吧!「黛安娜這傢伙還真的只管她自己的份……」既然都要使用魔法了,不會全部都施法嗎?有夠自私。此時,嘮叨唸著的亞可,從眼角餘光發現了掉在掃帚堆中的一份物品。撿起來看,發現那是如硬幣大小、鐵製的雄鷹雕像。黛安娜的吧?肯定是剛才跌倒時掉落的。不過還真想像不出是那位大小姐的所有物。黃金或珍珠,一些價值昂貴的寶石,感覺才像黛安娜給人的印象……不、也許意外適合也不一定,因為鐵礦製成的東西,最符合她鐵石的內心嘛!一朵帶刺的玫瑰,人們只能遠觀而不能伸手摘下。亞可收入制服口袋,打算明天見到面再還她。「唉……肚子真的好餓哦……」
***
──結果沒有找到機會呢。舔著冰淇淋,跟洛蒂和蘇西走在小鎮街道,亞可下意識摸摸口袋裡的鐵石。一大早就被放出學園,在一群雀躍同學間,並沒找到那抹纖細身影。是比其他同學先離開了嗎?思索的亞可大口吃下一球冰淇淋。
「啊……!」這時,一個年輕男人驀地從後方撞了蘇西,搶走她懸掛腰間的一包物品,然後拔腿奔馳。那是才剛採買好的蘑菇、香料和魔法道具。「等等!你這個小偷!」「應該是強盜吧?」「我不太想跑步……不如去警察局……」亞可丟下冰淇淋,一路大聲嚷嚷“不要跑、壞蛋”,率先跑在前方,洛蒂跟在後面,被搶走物品的蘇西卻幾乎跑不太動,滿臉意興闌珊。「不要跑──!敢搶魔女的東西、會有報應的!會有比死更可怕千萬倍的報應!你做這種事情媽媽也會傷心的!」亞可的威脅和道德勸說並無效果,搶匪越跑越快,幾乎快要失去他的蹤影。突然,一個高大的影子從身邊奔了過去,那個身形精壯的男人大喝一聲後高高地跳起,劈哩匡啷撞倒一旁的水果攤,但也順利將搶匪壓制在地。「你沒聽到那些小姐們說的嗎?敢搶魔女的東西,有比死亡更大的覺悟嗎?」正義之士糾緊搶匪的領口,將包裹取回,並在痛斥對方一頓後,允許誤入歧途的人溜之大吉。
「還好嗎、沒有受傷吧?」「沒事,謝謝你,大叔!」「叫大哥哥我會更開心哦。」男人哈哈大笑,將包裹交給上氣不接下氣的亞可。「下次要多注意一點,對人類而言,魔女的所有物是很值錢的。」「值錢?」亞可偏頭看他,感覺稍稍面熟,男人有著奔跑過後雜亂的捲髮,恐怕平常時日就很難整理吧?那雙微笑時讓人會不由得跟著笑起來的綠眸,精氣十足,非常具有感染力。而且,他右手戴著鑲嵌雄鷹圖騰的金戒,跟黛安娜掉落在倉庫的鐵石圖案一模一樣。「小姐不知道嗎?魔女身上的東西,包括妳們的頭髮,每個都具有魔力,是很好的魔法道具材料哦。」在更久之前的時代,還有人會把魔女的手或頭砍斷。「有個叫魔女之顱的道具,在地下拍賣場仍是最為高價的寶物。」「砍斷?!」亞可渾身發寒。「就只是為了製造魔法道具嗎?太過分了!」「至少現在這種行為是犯法的,」男人憐憫地笑了笑。「只是不知道會維持到何時。」啊、那種笑容──亞可忽然憶起了──在連綿夢境裡,自己被受傷的黛安娜抱入懷裡,對方也有著類似神情。夢裡的黛安娜似乎說了什麼,似乎承認了什麼,讓她的笑容看來十分傷感。
「父親──!」聽到一道聲音從後方傳來,平常時候總跟她吵架的聲音,此時不明緣由地,一旦意識到是黛安娜,亞可就徹底紅起臉來。穿著新月學園制服的貴族小姐跑到男人面前,她身後跟著氣喘吁吁的洛蒂和幾乎是用走路走過來的蘇西。原來是黛安娜的爸爸啊……?亞可楞楞看著這幕父與女的景象,覺得男人跟最初在新月學園所見的印象落差太大。「還以為是怎麼回事……」皺著細長的眉頭,拿出手帕擦擦父親髒污的臉,比起身為女兒,黛安娜反而更像循循善誘的家庭老師。「下次別再亂來了,應該通報警察的。」「等到那時候,壞人都拿著小姐的東西變賣走了哦。」青藍目光掃向亞可一眼,不曉得是不是還記恨昨晚倉庫裡的交錯,黛安娜冷哼一聲。「反正也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很值錢哦,」蘇西檢查包裹裡的物品。「花了我兩個月的零用錢。」亞可的背串起寒冷,這表示她被當實驗的後果會更可怕。「總之,把自己弄得這麼骯髒,餐廳的經理可能要把你趕出去了。」「哈哈,有錢還怕被趕嗎?我看乾脆把餐廳買下就好。」雖然講話豪爽,但財大氣粗到有些失去教養,就連亞可都覺得這似乎不是個能上檯面的角色,果然,她看到黛安娜深深地垂眸嘆息。「走吧,別再亂跑了。」牽起父親的手,卡文迪許家的小姐,對著同學連打招呼也沒有,冷冷淡淡離開眾人的視線。
男人被拖走之前,朝亞可等人揮手道別,洛蒂很有禮貌地行了禮,蘇西也頗感敬意地點頭,但當亞可邊掏口袋邊想叫住黛安娜時,赫然發現,口袋裡的鐵石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