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7-3-22 01:26 编辑
Wounds in the Body(下)
……到底在做些什麼呢、那奇妙的三人組。透過餐廳落地窗,黛安娜坐在午後斜陽照下的位置,一小時前抬眼便看到亞可和她兩位朋友好幾次從街上低頭走過,像在找尋什麼東西。表情緊張地都要哭出來了。黛安娜為咖啡加入一塊方糖,輕輕攪拌時,目光並未離開那名東洋少女焦急可悲的苦瓜臉。是很重要的東西吧。她想,像上次亞可把裝了一個月的零用錢錢包弄丟在水溝旁一樣,可能是某種對她而言價值連城、賴以維生的東西。不過因為發生在學園外頭,恐怕沒辦法再依靠洛蒂的精靈低語找回遺失物了。
「──妳說對吧、黛安娜?」父親的疑問打斷思緒。「怎麼了,妳看起來心不在焉。有聽到我說什麼嗎?」「我都仔細聽著哦,」黛安娜的眼波流轉,左手指尖撫觸腰間魔杖,衡量柱內剩餘多少能量,是否足夠施展一個小小的尋找魔法,並發揮優等生最基本的能力,一心二用地回答:「我為安德魯的成就感到開心,但他日後即便是當了偉大首相,也跟我沒有關係。」「所以我才說──等妳畢業之後,是不是該考慮──」放下攪拌的銀湯匙,不讓眉宇顯露微慍,僅用稍嫌嚴厲的口吻表達不滿。「父親,是您答應我不再提起這些事,我今天才願意赴約的。」不要那麼快打破承諾。黛安娜這句話,不僅是單純抱怨,還夾帶累積多年的情緒,使卡文迪許的家主吶吶應了幾聲,面露愧疚。「抱歉,因為聽說妳去參加漢布奇的宴會,所以我以為妳跟安德魯……」「那只是一場浪費時間的應酬。」抿唇移開視線,黛安娜的臉龐微紅,因為想起宴會上記憶模糊的騷動。她似乎在某段時間變得不像自己,似乎做了一些事,說了一些話,讓漢娜和芭芭拉嚇到事後怎樣也不敢多提。似乎,跟某人談起好久好久未曾允許自己去想念的對象。就在滿幕星空下,無人的噴水池旁,她跟一位志同道合的夥伴,訴說了埋藏在心、至此無能傾訴的話語。想到這裡,抬起眼簾望向窗外,已經不見亞可的蹤跡。黛安娜喝下一口咖啡,微皺眉,這次加了兩塊方糖。
***
將近傍晚時分終於跟父親道別,獨自走在回校的街道,那高高豎起、活潑亂跳的褐髮很快便躍進視線裡。亞可顯然還在找著某種東西,當她看到黛安娜時,臉色刷地變白,簡直像見到幽靈漫遊人間。
「黛、黛、黛……黛安娜!Hi!Hello!」看來想拔腿逃跑的校園頭痛人物,曾幾何時見她如此膽小受驚呢?黛安娜挑起一邊的眉,單刀直入地問:「又怎麼了?」不用想也知道,這個人一定又闖禍了。「什麼怎麼了?沒有怎麼了!什麼都沒有!」「好吧。」淡淡審視那張冷汗直流的臉蛋,擺出無視她的異狀、假裝正要走過亞可身邊。「其、其實──」果然,如預想中的一樣,藏不住心事的孩子支支吾吾地表明:「對、對不起!我把妳的東西搞丟了!」面對突如其來的鞠躬道歉,即使滿心不解,黛安娜仍興味昂然地享受這一刻。不過,亞可顯然相當真誠,等了一會兒仍未見她將頭抬起來。「我的東西?」「一顆鐵製的老鷹雕像,昨晚妳掉在倉庫了。」亞可的兩隻食指扭捏地在胸前互相壓擠,僅用眼角餘光瞄瞄黛安娜,查探她是否正怒意沸騰。黛安娜知道對方在說什麼,畢竟是帶在身邊很久的東西。她摸摸兩邊口袋,喃喃地自我確認:「的確是……不見了。」「我會找到的!我保證!我一定找到還給妳!」「不用麻煩,」黛安娜有些恍惚,無法明確分辨此時是何種心情,難過嗎?遺憾嗎?似乎都不是。「那東西不值一文。」「可是、雕得那麼好看──」
在很小的時候,在仍被支持成為魔女的夢想那時,父親自卡文迪許家的信物鎔鑄出鐵礦,他甚至進到很久沒踏入的鑄鐵房,親手打造這個“不值一文”的禮物。“總有一天,黛安娜能將鐵器變成金子──因為妳們魔女無所不能。”父親曾如此開玩笑。誰都知道,點石成金的魔法只是天方夜譚。她偶爾會懷疑自己究竟為什麼會帶著鐵鷹進到新月學園,也許是因為帶在身上久了,多多少少有些感情吧。而那樣不值一提的感情一旦面臨現實決斷,便會立刻被割捨。就像選擇走上魔女之路,無視另一半的人類血脈,無視父親的關心和期望,心懷覺悟而必須割捨的,又豈止是區區鐵石呢?想成為魔女就得超越凡人,如此才能自這片踩在腳下的大地展翅高飛。
「──不管怎樣,我撿到它,卻沒盡到保護它的責任。」在黛安娜覺得無所謂的小地方特別頑固的亞可,慎重地起誓:「我一定要補償,讓妳能親手拿回來。」稚氣面容上浮現難得肅穆的表情,看來甚至英姿勃發。「與其把時間花在這種事……」頭疼的優等生輕聲嘆息。「回校時間快到了,妳還是別再待外面閒晃。」不然又要被處罰不能吃晚餐。黛安娜覺得自己像班級委員,不能不盯住這個紀錄不好的搗蛋鬼。「還有點時間,我要再找找!」「亞可──」黛安娜想再勸說,肩膀卻被猛地撞了一下,某名陌生男人沒有道歉,喘著大氣持續往前奔跑。「那個人是……」過了幾秒,亞可想起來了。「啊、那是搶走蘇西的蘑菇的人!」黛安娜彷彿立即意會到某件事,臉色鐵青地朝男人逃走的反方向跑去。一頭霧水的亞可緊跟在後,看她跑過許多條街道,看她仔仔細細檢查每條陰暗巷子。至路燈完全點開前,黃昏斜照的薄陽透出鮮艷的紫紅光輝,讓人不由得心驚膽跳。
「啊……」黛安娜忽然沉默地停在某條巷口前,附近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亞可湊過去一看,發現一名男性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自頭頂冒出的鮮血漸漸染溼被丟在一旁、凹陷下去的鐵棍。「啊、他是──」黛安娜的爸爸。「我、我現在馬上去找醫生!」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在無言無語的黛安娜走過血泊,拿出手帕為自己父親止住頭上傷勢時,亞可的超強反應能力也沒有讓她閒著,她甚至發現卡文迪許家主右手的金戒不翼而飛。「在威靈頓街243號的轉角──有位家醫醫生。」黛安娜的聲音在最後一刻傳來耳邊,聽不出驚慌或悲痛,卻陰沉地讓亞可忍不住轉頭看她一眼。由於不能浪費時間,無法深思對方狀況,最後只能匆匆丟下一句“會沒事的,等我帶醫生來”,之後便離開了。在小鎮上具有出診執照的醫生,大多住在很遠的郊外,威靈頓街那位算是最近的了,亞可憑印象抄小道近路,很快就來到目的地,砰砰地敲著門板。「妳不是魔女嗎?有什麼小病小痛自己治療就好。」打開門的老醫生露出嫌惡的臉。「別吵我看電視──」「──帶著你那些外傷器材、現在馬上跟我走!」亞可不跟他廢話,糾緊對方的領子,琥珀赤的眼底閃爍洶湧火炷。「如果你不想被魔女詛咒的話!」
***
費了一番功夫,待老醫生和診所內的學徒一起用擔架將傷者抬回去之後,亞可便在診療室門外枯等亂轉,當她想著是不是該回學園通知老師們──如果是老師的話,一定可以咻地一下、就把人治好吧──此時,一名原本在屋外清洗醫療器材的學徒跑了過來。
「妳是跟那位大小姐在一起的吧?」由於在忙亂情況下黛安娜仍能用清冷音調允諾後續補償事宜絕不會虧待醫生等人,所以大家都清楚她的來歷不凡。「妳要不要去看看她啊?她好像怪怪的。」「怪怪的?」「剛才、她拿起那個……妳們魔女叫那個是什麼?魔法杖?她拿起那個東西不知道唸了什麼咒語,然後眼神發直地走掉了。」年輕學徒用手指提高眼尾,模仿某個有著貓眼的人惡狠狠的樣子。「她往哪個方向去?!」「那裡。」顧不了那麼多,發現原本放於門邊的鐵棍不見蹤影,使亞可跑得更快。
之後。「黛安娜──!」找了好幾條街,終於找到手持鐵棍站在巷內深處的人。那位冠有名門世家姓氏的貴族大小姐,絲毫沒有平日衣著乾淨、氣質高潔的樣子,被血與鏽鐵染紅沾黑的制服變得皺痕遍佈,就連原本右手纏緊的紗布都零零落落地鬆開垂下。她那頭白金透綠的長髮在月夜下紛飛,冷眼望著被打得鼻樑斷掉、鮮血直流的男人,對方把身上所有家當通通丟了出來,幾把鈔票,亂七八糟的贓物,還有一塊老鷹雕像的鐵石。但沒有燦爛發光的黃金戒指。「妳在做什麼,快住手!」亞可趕忙從身後抱住她,深怕她又有瘋狂舉動,跪地哀求的男人則抓緊機會連滾帶爬地逃走了。「放開我。」低沉的命令中有著激昂憤恨,黛安娜顯然想驅上前把男人抓回來懲治,但這是不行的,這是不對的。現在的黛安娜根本不正常!亞可更是死命抱緊她,不讓她有辦法甩開自己。「這不是魔女的行為!妳看看妳現在的樣子,魔女是不會傷害人的!」「他把我父親像路邊的垃圾般丟在巷子……!」亞可第一次看到黛安娜這種表情,鮮血彷彿不僅染紅她的衣服,也浸透了那雙往昔冷靜清透的眼眸。「如果魔女不會傷害人類、如果只有人類能傷害人──」──那麼、今日此刻,我將不再是──
「不准妳說這種話!」亞可朗聲大吼,兩手使力貼住黛安娜的臉頰,強迫她看向自己,力道過猛之下連指甲都劃傷那張肌膚微冷的臉蛋。「不要輕易放棄、不可以在這種時候放棄!」黛安娜愣住了。她記得這句話,記得不久前,自己才剛對亞可說過一樣的話。「妳以前從不聽別人講話,至少今天,至少現在,聽聽我說的話。」亞可抬高雙手,小小的、卻十足溫暖的掌心,矇住黛安娜那雙不自覺掉下淚珠的眼。「不要看──」不要看這些可恨可憎之物。不要被憤怒驅使而行動。不要在黑暗中失去自己的路。「──聽我的話。」讓我帶領妳飛翔,讓我當妳的引路者。我是魔女手上那盞照耀萬古長夜的明燈。我可以、助妳離開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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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筆錄的兩名警察說了幾句祝福和鼓勵的話,便自醫生的診所驅車回去。黛安娜疲倦地坐在病床旁,離因麻藥而昏睡的父親有段距離,她覺得腦袋暈沉沉的,只想洗個熱水澡再好好考慮接下來的事。要先通知卡文迪許家。然後,要通知學校的老師。還要再通知誰呢?黛安娜闔眼嘆息。真的想不起來了,很多模糊影像在腦中迴繞,每個都使她頭痛萬分。
「──把手給我。」聽到有人坐在前方椅子的聲音,黛安娜睜開眼,看到拿著水盆、藥罐、毛巾和紗布的亞可,對方不打算有禮地等候回應,早就理所當然執起沾上黑污血漬、燒傷痕跡尚未褪去的右手。亞可先是用溫毛巾溫柔擦拭纖細指節,接著是掌心,再來是邊上藥邊呼呼吹氣。「……不會痛哦。」妳沒必要這樣。黛安娜淡淡說:「比起被我打斷鼻子的男人,這點擦傷一點也不痛。」亞可繼續以自己的方式處理傷勢。「這個燒傷、怎麼回事呢?」「嗯,廚藝不佳惹得禍吧。」不合時宜開著讓人笑不出來的玩笑,黛安娜被亞可瞪了一眼。「妳有想過請老師用魔法治療嗎?」「就算治療了身體的創傷,思想上的缺陷和弱點,也不會因此消失。」「我聽不懂妳的意思。」「我做了蠢事。」難得使用不再莊重嚴謹的口調,黛安娜輕聲說:「這是足以被退學的愚蠢。」身為魔女卻犯下大忌。身為人類,差點鑄下大錯。
「黛安娜是用了搜尋魔法吧?這麼跟老師說的話,就只是在外面使用魔法違反校規而已。」亞可幫她的右手臂小心纏好紗布。「我也被處罰過,不要緊的,而且──」──我想那傢伙也不敢再亂來了。
亞可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雄鷹鐵石,放到黛安娜的制服裙上。「物歸原主。」她瞇眼笑了笑。黛安娜不禁揚起苦笑,左手拿起鐵鑄雕像,感慨低語:「……我原以為,這是能輕易割捨的東西。」以為成為魔女的超凡脫俗就是必須拋棄這些東西。這些……自由的負累,猶豫的根苗。「但就算我不想管它,它仍會自己跑回來。」握住掌中鐵石,她看向父親的沉睡側臉。正如您所言呢。不值一文的廢鐵,因為魔女終年帶在身上而變得“值錢”了。也許世上真有點石成金的魔法。
「唔、妳臉上、那個、要自己擦嗎?不然我也是可以幫忙……」亞可不知道對方腦中正經歷人生觀念的徹底衝擊,只知道黛安娜臉上的刮傷讓人看了眼睛發疼。「妳那兩個小跟班一定會大叫,是誰傷了她們完美的卡文迪許小姐的臉。」「漢娜和芭芭拉不是我的小跟班。」「我知道。」亞可點點頭,換上正經嚴肅的表情。「遲到這麼久,她們一定很擔心──」「──黛安娜!」彷彿受有宣告而登場,兩位室友哭紅了眼衝進病房,順手把還拿著藥水的亞可推到遠遠角落。她們一人抱住黛安娜一邊的手臂,喜極而泣並接續說著“找了妳好久”、“擔心死我了”、“報警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妳在這裡”……之類能大致拼湊來龍去脈的故事情節。小跟班之一問黛安娜臉上的傷怎麼回事,無視肇事者在後面的猛烈搖頭,黛安娜誠實回應:「被亞可抓傷的。」然後當痛徹心扉的兩人圍住頭號搗蛋鬼此起彼落地抨擊時,她忍不住輕輕而笑,看到了亞可的唇型罵她:壞心眼。
***
夜晚,坐在書桌前趕作業的亞可伸了大大懶腰。她抬頭看向窗外,正好捕捉到被校長懲罰一個月夜間巡邏的黛安娜、那飛翔而過的黑色身姿。如果飛得更高一點,是不是就能觸碰到月亮呢?觸碰魔女的根源,從此與人類世界劃清界線,一如月球上的裂痕,永久殘留的深刻。
「……成為魔女。」亞可喃喃唸著這句話,反覆思量,這份來到學園的人都懷抱的共同夢想。一般人想到魔女時,會是什麼畫面呢?騎乘掃帚,帥氣的披風,月夜下飛行。還有。清風壟罩中恣意翻飛的金髮。藏在高高的圓領帽下、那微笑時晶亮閃爍的綠松色眼睛。被憤怒和自慚影響,然後完全變了個人──平平凡凡的黛安娜。在亞可心中,魔女也可以是如此模樣。而這個印象如身體創傷,自此以後便留在靈魂裡,無能治癒。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