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白白的又有些灰濛濛的,是秋天情緒不穩的預感。
假使現在有幾架轟炸機在空中盤旋就有種早期戰爭電影黑白色調的寂寥感。
園田海未瞥了眼天空,遠方啪唦啪唦飛來一架直升機通過公司上空後不見蹤影。
不以為意,她取出手機低頭查看時間,上頭滴了粒水珠。
收起手機預估時間,在腦內跑過一次計畫流程,一腳踏出大門。
沒想到天不從人願。下一秒她迎來了接二連三的雨水轟炸,針尖般的疼突如其來澆淋一身。「嗚哇!」嚇得她大聲驚呼,手刀奔回廊道。
現在分秒必爭,沒空也不能回去辦公室取傘。
往回瞧見接待大廳,管理部門的人正將一隻隻避免貴賓淋濕的大傘搬回倉庫,靈機一動奔去接待處跟事務小姐借傘,再度出發跟天氣奮戰。
降雨劈哩啪啦飛濺褲管,幾百公尺的路程在這時都顯得漫長。
抵達定點,腳下皮鞋與褲管已然濕透。躲進遮蔽處就被屋簷零星漏水滴中,濕濕的、冷冷的,沿著後頸滑落癢癢的,不住起雞皮疙瘩。
收起雨傘朝外甩乾,慣性揮灑的拋物線融入雨中,成了地上蜿蜒河道流回大海。
將傘折疊好倚靠牆邊,水滴累積一片片板塊,組成一大張壯闊地圖。
以手背輕巧撥弄衣袖上凝結圓潤的水珠,從懷中取出手帕到處擦拭。
天氣(雨)抑或是日期(星期一)使然,海未的心情跟她身上的隱形格紋西服褲以及群青藍襯衫一樣feel blue(憂鬱)。
抱持這樣晦暗不明的心情,她轉身進入一間咖啡廳。
「午安,歡迎光臨Yosoro~」
迎接午休後第一批客人,店員手掌上舉眉尾敬禮、滿臉笑容十分有精神,讓人看得心情也好了起來。
「貴安,外面開始下大雨了呢。」海未回應招呼,比平時多話了點跟店員閒聊。
「這樣啊……曜ちゃん沒帶傘,東京天氣真不穩定呢。」
「外地來的?」
「嗯沼津,啊就是靜岡,來這邊讀大學。」
聽聞店員自稱曜,氣息果然如名字一般有照耀、明亮之意。
「啊難怪,那邊靠海很漂亮……從外地來讀書真辛苦。」
「不會喔,習慣就好而且東京很棒!」
海未應了聲繼續看菜單,對話就斷在這。
話又說回來,日、月、星均稱「曜」。日、月、火、水、木、金、土七星合稱「七曜」,分别用來稱呼一星期七天,如「日曜日」是星期日、「月曜日」是星期一。
哎呀,最有朝氣的星期日緊接著最晦暗不明的星期一。
說不定這看來陽光朝氣的店員就跟早晨晴朗的天氣一樣會在時間的流逝中,被午後潮濕陰鬱的霉氣擊敗逐漸變得無精打采。
「要點單了嗎?」
聽到店員招呼,海未才想起她只是來買杯咖啡。
「抱歉,再看一下。」她捋著下巴、對菜單眉頭一皺發現案情並不單純──品項寫出產地與烘培方法看起來複雜而琳瑯滿目,不知從何選起。
偶爾進公司內附設的連鎖精品咖啡廳、從沒見過附近店家世面,海未一進門就感到各種選擇障礙。
例如店員背後海報正宣傳春天上市,對這個秋天來說不合時節的櫻花拿鐵。實際上櫻花應該是沒香味,那特殊的氣味萃取自櫻花葉。
「嗯~平價咖啡應該不會用真的櫻花……畢竟是化工集合體。」她低喃,冷靜分析。
這時,後面緊接一位客人,海未因舉棋不定而伸手讓出優先權。
「櫻花拿鐵,內用。」
沒想到後來的人立刻點了一杯被吐槽得體無完膚的櫻花拿鐵。
是真的櫻花喔。看到店員彷彿得意地撒著裝飾用的乾燥櫻花瓣──粉嫩粉嫩如雪般飄落的色彩太過耀眼,使她感到愧疚偏過視線看向外頭,馬上就注意到雨勢轉小逐漸停止。
「一杯拿鐵就好。」
點了杯幾乎不會碰到地雷的品項。
「我們現在有在做促銷活動,外帶買二送一,要不要多帶一杯呢?」
店員親切地舉手示意櫃台看板,就想多勸海未買一杯。
「一杯拿鐵就好。」她堅持己見。
「嗨一杯拿鐵Yosoro~」店員聽聞朝後台吆喝,再度翻過頭道:「買二送一很划算,你不覺得以兩杯的價格有三杯的享受很划算嗎?每杯都點不一樣,就能體會到三杯的風味喔!」
多買一杯也沒什麼用處,沒那麼多胃要裝啊。
「真的不用了。」她再度斷然拒絕。點完單避免被再度推銷,飛也似的逃到門外等待。
偶爾挺討厭一個人,如果有折扣沒有人分的時候很不划算。
其實如果可以,海未也想多買一杯。不過在她統治下的營業部裡鼓勵喝水、她可要以身作則。
那這麼說來,海未現在買咖啡似乎也是違反原則。
「……不不不,大錯特錯。」
咖啡不是給她喝的,而是給ことり喝的。因為有一個很好的名詞(藉口),叫做「勞軍」。
ことり作為社長繼承人的出道戰──股東會在不久前完美落幕,海未是趁ことり招待完貴賓,在社長室睡著時溜出來的。
走向悶熱潮濕的戶外。待她抬眸,雨已經完全停止了──這場秋雨來得快、去的也快,僅僅維持十分鐘。
運氣真差。一般人早就這麼想了,但她卻不這麼認為──海未喜歡下雨的時刻。
依照經驗法則,每到下雨之時,總會發生點特別的事情。
最近一次是帶著ことり去機場那次,解開她與會長(母親)的心結,突破了身為南家繼承人的考驗。
再前一次是夏天時解開了ことり誤會海未討厭自己,一起回家的事情。
再前前一次是春天時互相誤會心思,在電梯賽跑起來的事情。
隨著時間過去,兩人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了。
有苦有樂,感覺好久以前也似昨日般明晰。海未細細回味著從現在往以前追溯下雨與ことり一起時所發生的特別之事,嘴角不禁浮現笑意……還有些許落寞。
此時,天空轟隆隆地響起雷鳴。海未回去店裡,看著店員鏟著櫃內冰塊喀啦喀啦作響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啊,那次也算。」
水有三態。海未不禁思索降下固態的冰晶應該也算下雨(雪),「自那次外派以來也要三年了……」
「園田さん,您的一杯拿鐵。」
正緬懷過去就被店員唱了海未的名字打斷,只見店員俐落地把咖啡用環保塑膠袋裝好遞上。
「呦,正直又誠實的年輕人啊……再買一杯就送一杯喔,真的不要再多點一杯嗎?」
還沒死心啊,你以為是《金銀斧頭》嗎?海未苦笑著想,真可惜,如果招聘來當公司行銷部門的人才應該不錯。
一邊道謝一邊拒絕,她看了眼鐘──才過了五分鐘,很好。她暗自慶幸。
轉身離店取過傘,手刀快跑奔回公司。
碰──額頭傳來宛如驚鳥器溢滿水翻倒,空地清脆悅耳十分響亮。
痛覺緩慢從皮膚接收器傳送至運轉不過來的腦袋,發出好痛的訊號。
「嗚……好痛~」身體總算跟上大腦,喊了出聲。
這時,南ことり才驚覺自己預定短暫五分鐘的閉目養神已經演變成睡覺。
沒想到這麼累。鎂光燈燒灼的燈光與台下大小股東的注目讓人難以分神,等ことり完成任務、意會過來已經滿身大汗。
經過這番體驗的她,再度切實體會身為會長的母親是多麼了不起。
揉眼從雙臂中起身伸展懶腰,她肩上披著的外套自然落地。
「海未ちゃん?」ことり撿起掉在地上的隱形格紋西裝外套,想到外套主人的貼心就感覺暖暖的。
可是查看周圍沒有人的氣息,又令她心下頓時湧起擔憂。
「難道……」
該不會擔心的事情要成真了?
──海未ちゃん,感覺你會什麼都不說,突然消失。
稍早前ことり對海未說過的話。她沒有漏掉對方眉眼間的急遽變化。
說這句話並非沒來由的不安。ことり從小跟著母親周旋在各種社交場合,遇到各式各樣的人,所以對自己的眼光頗具信心。
不是生理上清晰可見的,而是心理上隱而不現的。她能直覺感受到隱隱約約間,海未逐漸拉開社交距離保持安全範圍。
雖然現在還不明顯,不過這麼下去可能會在某天失去消息。
「唔痛……」頭很痛。剛睡醒思維無法立刻轉過來,越是思考越是頭痛欲裂。
望了眼鐘才過十五分鐘,人應該不會跑太遠──時間刻不容緩不允許ことり想太多。她抓著外套猛地起身,一路撞開桌椅乒乓衝向大門。
另一方面,海未一回公司就聽見ことり應該安靜休息的社長室門口鬧哄哄的,傳來東西到處碰撞刮地的刺耳聲響。
「怎、麼回──」她嘀咕著加快腳步,正要摸上手把,另一端的人卻將門轉開了。
「嗚哇!」門突然朝外大開啪地將海未整個人拍飛,在空中旋轉一百八十度滾到牆邊才停止。
「海未ち、ゃん你在哪──怎麼蹲到地上?」
ことり抱著外套衝出門。她看到尋找的人一方面感到安心,另一方面疑惑海未怎麼在地上愉快的打滾。
或許ことり應該看眼科。
「海未ちゃん抱歉!」
雙手合十高舉臉前,ことり滿懷歉意接近中。
「沒事……我什麼都沒說就跑出門。讓你感到不安,很抱歉。」
穿上歸還的外套,海未搓揉紅腫的鼻頭擺擺手表示不介意。讀懂ことり的心情為之開脫,那是她身為「武士的慈悲」。
ことり也明白,「嗯」悄聲回應。
「這個、慰勞品。」
避免話題再度低迷下去,海未遞過剛買好的咖啡緩和氣氛。
「嗯謝謝。」
接過咖啡,ことり啜飲一口。裡頭加了許多糖、甜膩得讓人清醒。
「唔好甜,好像希ちゃん泡的超甜咖啡。」她搓揉著杯身,抬頭凝望起窗外──那是一片渺小得宛如精緻擬真模型玩具的城市景觀。
高處不勝寒,社長辦公室非常高,鄰近最高樓的大廈在這間辦公室一眼望去都顯得非常非常渺小。
「不捨嗎?」
海未想,跟共事許久的同事們分離、相隔不同的世界,在好人緣的ことり眼中大概是肯定的。
「嗯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她覺得海未會在完成任務後消失在自己身邊,無法忍受這個想法一直纏繞著思緒,她想問清楚。
「海未ちゃん!」
此時門邊傳來兩下敲門聲,叩叩──在空蕩蕩的社長辦公室顯得明晰。
「打擾了。」
財務長西木野真姬沒等ことり回應就打開了門,「ことり,會長找你。」
「不是要半年,媽媽那麼早回國?」
聽聞,ことり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準備動身。
「是視訊。」真姬視線游移一陣,不敢直視ことり。
「那、我先告辭了?」
海未不清楚ことり想問什麼,得下次再說了……雖然也要有下次才行。她感嘆地想,實際上她知道ことり在不安什麼──是早上在車站的事情。
果然瞞不過ことり,不過海未也有自己的考量──儘管喜歡ことり,但是社長跟自己這種部長位階,等級還是差太多……繼續死纏爛打,對ことり的將來不是一件好事。
這也是為何海未能讀懂ことり的想法,因為自己也是相同的心情。詢問離開是否捨不得也是期望著ことり捨不得的對象中──有她,一絲絲的存在。
要狠心割捨又對ことり感到抱歉於心不忍,再說喜歡的心情,如果真的那麼容易放棄就不會煩惱了。
雖說當時海未不希望影響ことり的心情敷衍過去了,不過事情不能一直拖下去,她可以趁機離開,思考一下之後打算。
「呃嗯……」ことり得見母親也想跟海未說清楚──不知如何是好,就只是看著海未應了聲。
沒想到有人出言挽留了海未。
「不,園田部長請留步……會長也找你。」真姬說,示意「跟我來」轉身快步離去。
海未望了眼搖頭的ことり,兩人跟上真姬的腳步。
進高層長官才能使用的特別電梯,真姬刷卡按了更高處的某層樓。
氣氛很壓抑。或許都有自己的打算,一路上沒有人說話就這麼抵達會長室。
「就是這裡了,自求多福。」她敲門兩下等人回應「進來吧」,門自動打開。
一片漆黑的會長室,有種踏入最終BOSS房間然後結局的預感……雖然會長的確是BOSS,不過打敗她會直接進入警局吧?
「快進去吧,我在這邊等。」真姬催促人像趕鴨子上架,揉搓脖子不爽地碎碎念,「為什麼我得當個傳話的,還要當電梯小姐這種雜活……」
「很黑,小心腳邊。」海未護著ことり一腳踏了進去。
等兩人進入一片昏黑的會長室,門碰地自動關上。
周遭很黑,伸手不見五指。這倒讓ことり想起兩年多前被母親賦予考驗的恐怖時刻,沒想到現在竟顯得懷念了。
或許這代表她比起那時候,成長了不少。
耳邊傳來彷彿電影拍板,清脆地碰撞聲。
這時一道燈光從天而降,照射房間最前頭那大而無用的辦公桌。
桌上有台電腦結束休眠,螢幕登時大亮,出現一名與ことり長得極為相似卻更加成熟──高貴、美麗、優雅的出色女性:南空財閥會長也是ことり的母親。
ことり未來也會變成這樣吧?海未想。
「歡迎光臨,ことり還有園田部長。」
聲音很近有環場音效的震撼感,不愧是會長連視訊的音響設備都非常立體。
海未佩服的同時,隱約察覺到一股奇怪的違和感。
「ことり……」
想徵詢旁人意見的她偏過視線,發現ことり正在到處左顧右盼,然後往兩點鐘方向前進碰了碰牆。
本以為ことり是因為不安才踱來踱去,沒想到牆竟然開了一個長條形的洞,裡面隱約透出光線。海未意識到會長室不是矩形構造,而是L型的構造,兩點鐘方向的牆是一大片黑色布幔。
該不會……
意識到下屬意圖的海未上前抓住布幔另一邊,與ことり默數三秒同時掀開。
布幔另一頭是會客區,沙發被搬到房間一角。裡面有三個人──調整攝影機的是攝影組資訊長絢瀨繪里,旁邊拿著反光板的是燈光組老管家渡邊。
「s、surprise!」
聚光燈照射著辦公椅,上頭坐了位(高貴、美麗、優雅的出色)女性,正對著海未跟ことり舉高雙手製造驚喜的是導演兼主角南會長。
「咳咳……啊啦,那麼容易就被發現了。」會長心虛地輕咳幾下,回復正色,「ことり你也越來越厲害了呢。」
「cut,收工。」響指一彈,身旁的人們開始收拾道具,執行組真姬進門開燈使會長室回復到原本亮度。
真不愧是會長。果然身經百戰,就算被發現也可以毫不動搖輕鬆應對。
不對,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
「媽媽……太明顯了啦。不是還有工作,怎麼會來?」
「因為這件事相當重要,」回應ことり的提問,會長咻地站起來。
表情相當嚴肅走到ことり身前,在一旁的海未都被那威壓逼得後退幾步,肅然起敬。
張開雙手,會長猛地抱緊ことり,「很擔心你嘛~」
「媽、媽媽你抱太緊了,快呼吸不上來了啦~」
無視ことり掙扎呼救,會長撒嬌般地蹭著ことり。
「萬一媒體糾纏你怎麼辦、董事啊股東啊那群人欺負你怎麼辦……想到這些就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會也開不下去,連忙跳上飛機趕回來了~」
跌倒。還以為是什麼事情,「真是太溺愛了……」海未連忙撐牆才不至於跌倒。
「誒豈有此理,說什麼溺愛真失禮!」
沒想到會長耳朵相當聰敏,立刻指著海未鼻頭反駁。
「抱、抱歉……我確實太過無禮了。」
自知以下犯上理虧,海未連忙鞠躬道歉。
下一秒就見會長挺起胸膛,哼地一鼻子出氣。
「我是超級溺愛!」
喔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