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諾（五）
今天她一個人去了城下町，只因為姐姐生病了。
『欸？姐姐、姐姐生病了？姐姐現在怎麼樣了？』
當她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剛剛結束今天的修行，她慌慌張張往姐姐房間跑去，卻讓面色沉冷的父親和兄長攔下來。
父親告訴她，男孩子不許隨意進入女性的房間。即使父親知曉她的真實性別。
『呐，父親、父親，姐姐怎麼樣了？』
她特別不安，因此不顧禮節的拉住父親的衣袍、不依不饒的追問。
父親沒有因為她的失禮而有所生氣，反而用大手揉亂她本來就不貼服的頭髮，語氣淡然又暗藏自責的說：
『不必擔心，只是著了涼。』
著涼？
她微微一怔，隨後長長鬆一口氣。如果是著涼就當真還好，不算什麼大毛病。想來是姐姐的體質不好，再加上最近天氣一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陰雨綿綿，結果總喜歡去城下町的姐姐就這麼生病了。
她懊惱的扒拉朱紅頭髮，心中責怪自己明明經常陪伴在姐姐的身邊、可是居然粗心大意沒留意姐姐的身體情況。
父親和兄長並沒有久留，在反復囑咐房間裡面的姐姐多多休息之後就離開了，只有她念念不舍的站在房間外面，始終不願意離開。大概是因為她的常規修行有好好完成，所以父親沒有去催促她離開，不過仍然告誡她不可以待得太久、妨礙姐姐休息養病。
她聽話點頭，然後就在房間外面的走廊下坐了下來。
『…源次郎，你的背影看起來非常沮喪喔。』
過了一會兒，房間之中傳出來姐姐的聲音，平時聽起來清甜又溫柔的嗓音現在卻顯得沙啞而艱澀。
聽見了姐姐的聲音，她不僅沒有放心下來，一張小臉反而皺得更緊。
『…對不起，姐姐。』
『為什麼突然道歉？』
『都、都是因為我粗心，如果我細心一點，姐姐就不會……』
就不會生病臥床了…
她是越說越難過，恨不得立刻向姐姐切腹謝罪才好。可是不等她將道歉說完，身處房間之中的姐姐就打斷她的話。
『源次郎，這是我自己的原因，你不需要道歉。』
『但是——』
『……嗯、如果說源次郎自責的話，可以替我辦一件事情嗎？』
姐姐好像無意和她為這個問題糾結，在她即將再一次道歉之前快速轉移話題。
聽見姐姐向自己尋求幫助，她馬上將道歉的事情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在外面的走廊上跪坐好之後認真的回應：
『是，懇請務必讓我幫助姐姐！』
『嗯，源次郎果然很可靠。那…』
那麼，請你在我病癒之前、偶爾去城下町看看，然後將你在城下町的所見所聞全部告知於父親。
於是她在每日的修行結束之後，開始一個人跑來城下町遊逛。姐姐給予的任務和父親給予的任務是同樣重要，她絲毫不敢馬虎和敷衍了事。
數年之前，得到父親獎勵的她並不理解姐姐為什麼會這麼熱衷於跑來城下町，明明城中府邸的環境更好，有僕人、也有美食，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的事情，父親和母親又那麼寵愛她。
當然更加無法理解姐姐所說的「成為父親的另外一雙眼睛」究竟是什麼意思。
直至後來她的書念得多了，終於明白當年姐姐的意思。
真田家的人大多忙碌。父親整日忙於政務和軍事，年長的兄長需要隨侍身邊，母親又是平凡的女性，從來不會干預父親的事情。因此為了能讓父親更為了解自己的領地，姐姐就經常藉著玩耍的名義和機會去城下町，用她的眼睛為父親確認民眾的生活情況。
父親也定然是知曉姐姐的心意，所以才會那麼寬待姐姐的。如果說寵愛，姐姐得到的恐怕更甚於身為父親親子的兄長。
得益於父親的合理規劃和治理，這幾年來城下町是越來越熱鬧繁華。背著一桿小木槍的她在好奇的東張西望，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不少新鮮玩意兒讓愛玩的她恨不得全部買回家去。好在始終沒有忘記姐姐交代的任務，她總在快要玩得得意忘形之際反應過來，然後一臉正經的詢問町民們最近生活怎麼樣。
大家認識她，最開始時會私下稱呼她為「村松殿的弟弟」，再後來則是「信繁大人」，最後到現在、熟識的人會稱呼她「源次郎大人」。
她到底還是武家之子，就算是沒有元服，大家仍然會恭敬回答問題。她則一邊佯裝老成穩重的點頭、一邊將聽見的牢記於心中，她知道這些是需要告知父親的信息。
在完成當日的任務後，她本來是打算直接回去的，豈料在她看見那熟悉的水果小攤時，腳步居然不自覺停止。習慣性的扒拉自己的頭髮，她嘟著嘴巴從腰帶之中掏出來幾枚銅錢。
喔、剛剛好，給姐姐買一顆蘋果回去吧。
「大嬸，我想要蘋果，最大的、最紅的。」
她跑到攤位前面揚著腦袋說道。
賣水果的婦女認識她，平凡的臉上立刻堆滿笑容。
「源次郎大人，今天怎麼就您一個人？您的姐姐沒有來玩嗎？」
邊說，邊從一堆蘋果裡面挑選出來一顆最大又最紅的遞給她。
接過蘋果的她仔細查看，確定沒有任何坑坑窪窪的痕跡之後就將錢交給對方，同時眨眨眼睛回答問題：
「姐姐生病了。」
「欸，那真是…」
大嬸聽後神情微微一暗，似乎頗為難過的模樣，隨後又挑選了幾顆蘋果出來、都是又大又紅，然後全部一股腦塞入她的懷中。
她著實是一愣，只能瞪大眼睛茫然的望著大嬸，完全忘記了幼年時期的她曾經是拿了東西就跑的小偷。
「呐、都拿去，您的姐姐最喜歡蘋果，總說吃了會心情很好。」
原來姐姐這麼喜歡蘋果。
抱著蘋果回去的她一邊走一邊想。她過去以為姐姐經常拿著蘋果是因為町民們盛情難卻——事實上也是這樣——不過卻沒有想到姐姐本來就是喜歡蘋果的。她在返家的路上歪頭看著懷中的蘋果，心中突然有一個想法。
回到家中，她正想去姐姐的房間，不想僕人帶來父親的命令、去訓練所見他。她只好馬不停蹄的往訓練所跑去，結果就忘記將帶回來的蘋果放下來。
「你最近經常去城下町？」
待在訓練所的父親和往常一樣專注於士兵的情況。看見她來，這才抽出來小半注意力。
「是的，這是姐姐託付給我的任務。」
她昂首挺胸朗聲回答，多年來的武家生活和修行早就讓她蛻變，過去的膽怯和懦弱成為了過眼雲煙。
父親好像頗為滿意她的表現，微微點頭。
「這樣、那麼說說看。」
「是…！」
她就這樣抱著幾顆大紅蘋果，語氣恭敬、條理清晰的將這幾天的所見所聞盡數彙報給父親，順便儘量無視不遠處幾名武士的低聲嬉笑。她知道一定是懷中的大紅蘋果惹他們發笑，早知道這樣就應該將蘋果放下之後再來。
這樣一點都不像武士…
在聽完她的彙報之後，父親沉吟了片刻。
「…嗯，你做得很好。行了，你回去吧。」
父親其實並不吝嗇於誇獎她，遺憾的是淡然的語氣聽起來實在無法讓她雀躍。果然應該找姐姐才對，姐姐會溫柔微笑、給予摸摸腦袋的獎勵。
在離開之前，她想起來之前決定的事情，於是再一次望向父親。
「父親？」
「什麼？」
「請、請問哪裡可以弄來蘋果樹的樹苗？」
她的問題惹來父親的微詫，深沉睿智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和懷中的蘋果來回遊弋許久之後才收回來。
接著，她就聽見父親說道：
「我明天會讓人替你弄一株回來。」
「是，多謝父親…！」
父親的話讓她滿心的歡喜，之後就抱著蘋果返回宅邸找姐姐去了。
姐姐的病不算嚴重、卻比較麻煩，再加上姐姐的身體也不怎麼好，因此病情在不停反反復複。她非常心疼姐姐，可惜又無能為力，只能在不耽誤修行的同時更加認真對待姐姐交托她的任務，並且在空閒之餘找姐姐說說話。
養病期間的姐姐好像從父親那裡聽來她最近的表現，聊天時的語氣很是開心，總說自己病好之後要獎勵一下她。說不期待是假的，所以她才加倍努力學習、修行，希望重視的人可以對她刮目相看。
大半個月過去，姐姐總算痊癒了。她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立刻扔下手中的書，風風火火往姐姐房間的方向跑去。終於又能和姐姐一起去城下町，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想要讓姐姐看看她準備的驚喜。
「姐姐、姐姐！妳快出來！」
她在姐姐的房間外面是又蹦又跳，一刻都不肯安靜，如果不是同來探望姐姐的兄長將她拉住，她恐怕就要等不及的跑進房間裡面。
為此兄長總是說她在病癒之後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她不以為意，心中想著可不就是換了一個人嘛。
等待片刻，換好衣服的姐姐拉開門走出來。看見正在外面等候的她和兄長時，姐姐臉上的笑容越發溫柔和明媚。
「源三郎、源次郎。」
「姐姐……」
「姐姐來、快過來，我有驚喜給妳喔！」
她不太禮貌的截斷了兄長的問候，甚至於直接跑上前拉住姐姐的手，半強硬、半撒嬌的牽引著姐姐往外面走去。她發現姐姐微愣的神情和看向兄長的目光、還有兄長不明所以的苦笑，她心中的得意快要溢出來。
兄長當然不會知道，這可是她的秘密。喔、父親知道。
「快過來、過來看！姐姐，這是我給妳種的蘋果樹喔！以後等樹苗長大結果，妳就有好多好多蘋果吃了，會永遠開心的！」
庭院之中，單薄瘦小的樹苗沒有太多生氣，可是這是她送給姐姐的一片心意，一如她手中這朵嫩黃小花。
「…姐姐，我…花花送妳。那個、我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妳的，絕對不會再讓妳生病了！」
說完之後，她緊張的注視著姐姐，不知道姐姐是否會接受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慰問禮物。
姐姐在略微詫異之後再度笑起來，伸手接過那朵不知道名字的野花。
現在想來，當那日她看見姐姐神情愉悅又感動的撫摸著自己的腦袋、再將那朵野花別在髮間的那一瞬間，或許心中的悸動就再也無法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