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卡迪 于 2017-5-16 20:56 编辑

一諾（三）

『源次郎，你知道信繁這個名字的意義嗎？』

兄長曾經這麼問她。

她一臉的莫名迷茫，傻傻望著兄長。她當然不可能會知道「信繁」這個名字的意義，因為這本來就是屬於其他人的名字，即使現在是屬於她的。不，應該說她現在是屬於這個名字的人。

『不知道。』

她老實的回答兄長。

兄長的神情略微詫異和遺憾，用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手輕撫她的腦袋。

『原來連典廊公都不記得了。』

『嗯…』

『沒關係，我告訴你就好了。』

溫柔的兄長在微笑，絲毫不在意她的失憶——父親將她所有有異於過去的行為全部歸結於是失憶，全然信任父親的母親、兄長、以及那位樣貌迥異於別人的姐姐好像完全接受這種說辭——她很慶倖，因為這樣她就不必戰戰兢兢生活，只需要樹立全新的「真田信繁」就可以了。

只是有些許感覺對不起全心對待她的家人。

兄長並不知道她正在想什麼，仍然滿臉微笑向她解釋「典廊公」是誰。

『典廊公是武田信玄大人的親弟弟，是武田家首屈一指的大將喔。豈料居然在川中島合戰的時候…父親將典廊公的名字給予你，正是期望你在未來的日子中成為和典廊公一樣的武士。』

兄長的話語之中充滿欣羨。

她還是不怎麼明白，只是知道典廊公是一位非常厲害的武士，那麼擁有他名字的自己，未來也必當成為了不起的武士才不會辱沒這個名字。心中突然間熱血翻騰的她暫時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將自己慢慢帶入「真田信繁」的角色，開始真正接受身為武家之子的自己。

在大致明白自己名字的意義後，她變得更為刻苦和勤奮。畢竟過去只是乞丐，基礎方面本來就遜色於長於武家的兄長，這份缺失唯有用努力和韌性來彌補。因此無論是兵法亦或武藝，她樣樣不落於人後，同樣正是這份堅忍和毅力讓她得到了父親的認可。

三年後。

用於練習的木槍夾帶勁風的橫掃和突刺，將眼前的年長男孩兒逼得節節敗退、大口大口喘氣。揮舞著木槍的男孩兒亦不好過，滿臉的汗水在往下面淌，可是男孩沒有片刻停歇，手中的木槍仍然在不斷攻擊快要堅持不下去的對手。

終於，手中木槍一個上挑動作，年長男孩的木刀被直接擊飛，勝負已定。

累極的少年們一起坐倒在地上，好一會兒之後年長男孩兒才重新站起來，頗為老成的輕拍紅髮男孩兒的肩膀。

「——源次郎，你贏了呢。」

贏了？

她的眼睛瞪大，似乎不敢相信兄長的話，不過更多的仍然是雀躍和歡喜。成為武家之子已經兩三年時間，日日夜夜的修行都未能擊敗年長幾歲的兄長，誰讓她的自身條件差勁。可是終究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總算贏得了一次勝利。

這是第一次，卻不會是最後一次。

「兄、兄長，我現在想去找父親、我想…」

她想將這件事情告訴父親、想要去告訴當年那位將她從城下町帶回來的男人，就算她的條件和基礎差勁，只要努力不懈就還是可以成為武士的。

兄長似乎是明白她的心情，笑眯眯點頭。

父親經常忙碌得不見人影，她好不容易才在訓練所找到人。父親的身影依然和最初時一樣，威嚴而偉岸，讓她憧憬仰慕的同時心懷畏懼。不敢有絲毫失禮，她在風風火火跑入訓練所之後減緩腳步，慢慢的走到父親的身邊。

「父親大人。」

她的呼喚得到父親的側目，正在監督軍隊訓練的男人將一部分注意力投注於她身上，沉穩淡然的目光讓只有十歲的她特別緊張。

「怎麼了嗎？」

「…那個我、我在今天的比試中終於贏過兄長了！」

她激動回答，一雙小手緊握成拳。

然後她果然發現父親眼中閃過一抹亮光，似驚訝、似欣喜。就在她以為會得到稱讚的時候，父親居然再度將視線轉移，眼中的亮光也消失不見。

「嗯，我知道了。」

父親實在太冷淡，漠然的態度就仿佛一桶冷水無情淋在她的頭上。她的興奮和雀躍沒有了，只能像過去一樣委屈站在父親身邊，不知道說什麼、同樣不甘心就這樣離開。

她想要的東西不多，一點點稱讚難道不可以嗎？還是說她太貪心了？

在她倍感沮喪之際，父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看來你已經有不小的進步。…嗯，以後空閒時可以去城下町轉轉。但是你要記住，不許耽誤平時的修行。」

「欸…」

她詫異抬頭，入眼的仍然是父親那冷漠的側臉。她愣了許久，最後總算是反應過來父親說的意思——這是父親給予努力修行的她的獎勵——她咧開嘴巴嘿嘿傻笑，在向父親道別之後就跑起來，這是她這三年來第一次再去曾經流浪過的城下町玩耍。

也是、她所完成的第一個答應姐姐的承諾。

一諾（四）

她對父親的感情是敬畏、對母親的感情是感激、對兄長的感情是仰賴、對姐姐的感情則是十足的依戀。她猜想這樣或許是源於性別的緣故，畢竟她本來就是女性，加上姐姐一直以來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這些對於當年初來真田家的她來說可謂是久旱之後的甘霖。

她初入真田家的時候一直奇怪為什麼姐姐長得和大家不一樣，直至後來從兄長那裡得到答案。原來被大家敬稱為「村松殿」的姐姐也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不過和她不同，大家都知道姐姐並非親生。

這個或許是另外一個讓她下意識親近姐姐的原因也說不定呢。

這天，終於從兄長手中取得一次比試勝利的她得到父親的獎勵——在閒暇之餘去城下町玩耍——她可高興壞了，於是在和父親道別之後就背著自己的小木槍跑走。她打算趁著還有些許時間去城下町逛一逛，從進入真田家以來她就再無機會去玩耍。

不得不說父親是一位出色的武士和城主，他將過去貧窮又混亂的城下町治理的很好，至少曾經在這裡流浪過的她是這麼認為的。城下町變得繁華又熱鬧，她就突然好像一個初來此地的外鄉人一樣四處張望，對什麼都好奇。

四處亂逛時，她發現人們似乎已經不再認識自己。嗯，當然也沒有誰會去記得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乞丐，就算是死掉了、也不足為奇。她笑起來，多少有一點在感嘆自己命運的意思，當年只是不經意的一瞥、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子、和一個太過於冒險的舉動，結果就讓她變成了現在這樣。

大家口中的「真田源次郎信繁」。

她這三年來從沒有來城下町玩耍，因此町民不認識她。她也倒是樂得輕鬆，在人群之中跑來跑去，除了不再伸手偷竊，那靈活敏捷的身影仍然像足了三年前的小小盜賊。

搖頭晃腦張望的她不是在無目的的閒逛，而是在尋人。

『等父親允許你出來後，我帶你一起玩，源次郎。』

這是她和姐姐的第一個小小約定。現在，她終於達成。

在城下町逛了好久，她總算在水果攤位前面發現姐姐。樣貌有別於他人的姐姐站在攤位前面對販賣水果的婦女微笑著、輕聲的說話。婦女似乎也無懼於姐姐奇特的相貌，熟稔的和姐姐交談。

她安靜看著，沒有立刻呼喚姐姐，直至姐姐從婦女的手中結果紅彤彤的蘋果、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看見她。

「啊啦，源次郎？」

姐姐的聲音是驚喜詫異參半，應該是沒有預料到這個時候會看見她。

姐姐的驚訝讓她笑得很得意，隨後邁開雙腿跑到姐姐面前，好像不安分的猴子一樣蹦蹦跳跳的。

「姐姐！我今天擊敗兄長了，父親允許我在不耽誤平時訓練的情況下出來玩！以後我都可以和妳一起玩了！」

「呵呵，那麼真是太好了呢。」

姐姐的驚訝褪去，溫柔淺淡的笑容再一次浮現於臉上，同時伸手輕撫她蓬亂亂的紅髮，如同在安撫小貓兒。

「現在還有時間，我們可以再玩一會兒，太陽落山之前要返回城中。」

和販賣水果的婦女道別之後，姐姐提議。

她一向就聽從姐姐的話，於是趕緊點頭。果然與父親、母親和兄長比較起來，她更願意和姐姐在一起。笑容如春風一樣怡人的姐姐總是這麼溫柔，只是單純看著就感覺開心。傻樂的她開始在姐姐身邊跑跑跳跳，尤其是在看見姐姐愈發柔和的笑容時她也會笑得極其開懷。

姐姐帶領她又在城下町逛了一會兒，在此期間她留意到大家似乎都認得姐姐，每每看見了姐姐，町民們均會鞠躬問候。

她眨巴眨巴眼睛，好奇詢問：

「姐姐，妳經常來城下町嗎？」

「…嗯，說起來應該是的。」

姐姐微笑點頭回答。

為什麼？

她頗為困惑。因為聽母親說武家之女不應該任意在外面走動的，可是姐姐經常跑出來，看看町民們的反應就知道姐姐出來的次數有多麼頻繁。雖然她並沒有將這個問題說出來，不過聰明的姐姐好像看出來了。

然後她聽見姐姐繼續說道：

「我想趁著還能留在父親身邊的時候，盡可能為父親、為這個真田家多做一點事情。…可惜我不是男性，無法像源三郎和源次郎一樣幫助父親呢，因此只好做父親的另外一雙眼睛了。

另一雙眼睛？

她聽得是雲裡霧裡，完全無法理解姐姐的意思。姐姐或許也無意強迫她聽懂，只是在微笑之後又領她在熱鬧的城下町逛起來。

時間一眨眼就過去，天邊的太陽快要沉於山後，她們也必須回去了。在她依依不捨、亦步亦趨跟隨姐姐返回城中時，本來走在前面的姐姐停下來，將手中的蘋果遞給她。

她一臉莫名，不知道姐姐是什麼意思。

「源次郎真可愛呢，一副捨不得回家的模樣喔。但是你應該知道我們不可以在城下町逗留得太晚，所以這蘋果就當作安慰吧，以後我們再出來玩。」

「嗯！」

原來是安慰。

她特別開心、也特別感動，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逗笑了姐姐。再看看手中的大紅蘋果，她低頭在姐姐微愣的目光之中張口咬住，將香甜的蘋果嚼得哢嚓直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老鼠偷食物呢。

「嗯，姐姐，好甜！」

這是她一生之中吃過的最甜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