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7-5-18 17:45 编辑
A Drop of Blood(上)
所有不好的事都發生在當大地如海面凶險,風起雲湧之時。蘿潔跑在下雨的街道,雨水先是拍打血紅髮絲,再自臉龐零落滑下。敏捷或俐落彷彿離開訓練多年的肢體,只遺留鉛似的沈重束縛手腳,跌跌撞撞。深夜的瑞迪雷克,加上一整天暴雨,市內商家和行人很早就收拾物品回家,可以斷定,不可能會有人撞見她這副慘狀。──是啊。蘿潔緩緩停下腳步,背靠街角,喘息,呼吸,低低冷笑。真的是、搞得太慘了。抬起雙手檢查,細細端詳,指尖、甲緣、每根手指和肌膚,因為這是一雙會撫摸到艾莉莎的手,也是會被騎士精神旺盛地讓人害臊的公主執起親吻的手,所以不妥善處理不行,不完美地湮滅證據不行。被發現的話,絕對不行。強雨沖刷掉不久前噴灑其上的鮮血,但衣服還是沾到一些,蘿潔闔眼嘆息,呼吸,吐氣。根本沒料到那傢伙會噴這麼多血。
今日花了許多時間在各大商會聚集的會議上,他們深知蘿潔與新王皆是導師史雷的從士,是世間唯二能與天族溝通的人類,所以什麼離奇怪異的意見全都提了出來,好像她回過頭就能去找王實現願望似的。蘿潔拒絕大部分的請求,關稅已經夠低了,別再貪心;增加固守山道和巡邏河運的警備隊,她會再跟王建議;什麼,葡萄酒賣不出去,你在開我玩笑嗎?那麼貴誰要買!價格要跟大家相差三倍之內才行!──如此,能打發掉的離譜商家全被斥退,瑞迪雷克的確處於重建復興之期,但也不是能被輕易榨取勒索的對象。只要有她在這裡看著的一天,絕不允許。
“小姐做得這些事,真的有被上面的人珍惜嗎?”艾裘有時就會像個符合他年紀的糟老頭一樣唸著:“我當然不是指新王,但其他貴族……”蘿潔知道部下的意思。這些與她一起斬除仗勢欺人、背離人道的豬玀,認同以弒殺方式改變世間的夥伴們,所關心的事只有一個──風之骨走向新的道路,是正確的嗎?“世界尚未從創傷中復原,多給一些時間吧。”蘿潔時常這麼告訴他們,而這也是她與如今坐上王位的公主殿下堅信的事。因為已經有如此多的人,為這個世界犧牲了如此多的重要之物,它不得不被改變,但它需要時間。所有人、所有傷口,都需要時間癒合才能再往前邁步。海蘭德有艾莉莎的帶領,風之骨有蘿潔的帶領──他們只需好好看著,見證歷史軌跡開啟新的一頁。但像這樣的事,可不能讓他們看到呢。蘿潔掩面乾笑。呼吸,吐氣,無數次告訴自己,冷靜下來。
傍晚離開商會時,背脊竄過奇妙感覺,一股噁心黏膩的不安盈滿胸口,促此蘿潔在雨中謹慎搜尋,直到深夜都仍持續尋覓那道詭譎氣息的來源。最後,一名女性尖叫求救的聲音指引了方向。水之都的瑞迪雷克,由多處貿易區、學校、住宅、教堂及各級市政中心組成,而在一處小市區中就存在數十座渠道,它們在和平之時看來優雅而純淨,但在這種時候……在災厄未散的時代,它們變成滋生罪惡之所。趕到某處渠道外圍時,發現一名男人騎坐在女人身上,大大張開的嘴藏不住兩根巨狀獠牙,身影在黃濁的污穢惡氣中扭曲,喉間不斷溢出野獸低鳴。蘿潔掏出腰後雙刀,迅速衝向前,割裂襲擊者的兩處手腕,使他因疼痛而放開女性,並在下一秒將他踢出幾尺之外。“快走,快回家!”蘿潔將驚魂未定的女性推開,獨留下來解決問題。但顯然,這不是她能解決的。這是,只有導師才能淨化的人類。該怎麼辦呢?蘿潔在幾次攻擊中閃躲,考慮可行辦法。要把人抓起來監禁,直到他穢氣減少,恢復人身嗎?不,都已經這麼嚴重了……脖子變得如石柱粗壯,頭頂長出類似魔物的角,這個人已經不行了。蘿潔站穩腳步,眼神透出冰藍色的光,交叉握在面前的雙刀輝映相同冷銳。
然後。奪命過程只是眨眼瞬間。被殺者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砰地倒在地面。面無表情的蘿潔收回兇刀,居高臨下望著穢氣逐漸散去的屍首。“……抱歉了。”至少他變回人類,至少世人最後看到的他,會是與魔物無關的樣子。但是,如果被知道的話。
如果被──艾莉莎知道的話。蘿潔開始覺得呼吸困難,血液似乎全衝到腦袋和胸口,身體各處刺痛不已,頭昏眼花。要先離開這裡。快走。殺手訓練督促身體該做什麼,即便思緒仍被突生的情感攪亂,但她還是跑了起來,趕快遠離處決現場。
呼氣。吸氣。這是為了救人。呼氣。吸氣。公主殿下就算知道了,也會明白的。蘿潔殺了她的市民。抹煞其存在。還把他隨便丟在雨夜的渠道旁。但公主殿下會明白的,對嗎?艾莉莎會懂的。她會再次執起蘿潔的手,會像過去那樣親吻她,會允許她再碰她。
──會嗎?蘿潔殺了人。殺了艾莉莎發誓要保護的人民。
***
……有人坐在床沿。熟睡的蘿潔睜開眼,看到在白與粉色的騎士袍外、另外套著夜行斗篷的少女,對方正垂首靜靜凝望她,纖細白淨的指尖撫順鮮紅瀏海,非常溫柔,恪守禮節,像只有勇者之類的傳說故事裡才會出現的騎士。他們清廉無垢,他們善待女士,他們會像她一樣,彎腰親吻蘿潔的額頭。
「身體還好嗎?」少女──海蘭德的新王──艾莉莎輕聲詢問。「唔……」蘿潔粗魯地揉著臉,已經丟掉沾血衣服,也洗過澡了,不會被發現的。今晚,什麼事也沒發生。「妳怎麼會在這裡?」「艾裘派人來說,妳在深夜濕淋淋回來,臉色很難看。」「為什麼要跟妳說?」多管閒事的傢伙。蘿潔咬牙嘖了一聲,坐起身胡亂搔頭。「早晚有一天我會打掉他多話的大門牙!」艾莉莎揚起苦笑,溫和勸導:「不是他的牙齒或嘴巴讓他告訴我的──是他在乎妳的心。」他那份了解妳的智慧,讓他決定這是我必須知道的事。「……反正就是雞婆。」沒有理會蘿潔對部下的抱怨,艾莉莎一手壓住床舖,傾前讓額頭與她相貼。「……幸好,應該沒發燒。身體其他地方呢?」「沒事。」蘿潔拉開距離,難掩生疏地笑了笑。「本來就沒什麼,只是淋雨而已,沒必要大驚小怪。公主殿下才是,別為這種事跑出來,很危險的。」「……蘿潔……」艾莉莎沉默看著她好一會兒,滿心擔憂呈現於低柔的口吻與充滿關懷的眼神。「發生什麼事了嗎?」「……沒有。」「說謊。」蘿潔皺起眉頭,被狠狠戳破面具的狼狽轉為不悅。「就算我是說謊又怎麼樣?難不成妳要“命令”我嗎、女王陛下?」挑釁和排斥的態度顯然使艾莉莎愣了一下,之後,牙關緊繃,口調微沉地指出關鍵:「還說沒有發生事情──現在的蘿潔根本不像蘿潔。」「不要以為只是跟我上過床就很了解我。」蘿潔把人推開,把溫暖推開,赤腳走下床,背對她為自己倒水,避免洩漏臉上的慌亂和軟弱。該死,穩住,不要發抖。沮喪的藍眼死死瞪著提壺卻忍不住發顫的手。
艾莉莎好一陣子都沒有出聲,所以蘿潔也不敢轉過身。也許只要把她氣得奪門而出,也許,只要把她變得更討厭蘿潔,那麼──。也許,她就不會知道,蘿潔殺了她的人民。但那只是癡心妄想,比任何人都固執的公主殿下怎麼可能放棄呢?當蘿潔被艾莉莎抓住手臂,硬是轉過身與她四目相望時,內心居然有種微妙欣喜,啊啊,看吧,公主殿下沒有變,她還是如此頑固。在真相面前,她依然是──永不退卻。
「我不會再說第三次,蘿潔。」艾莉莎手頭的力道十分牢固,卻不至於弄痛身體,就與那雙直率清亮的碧眼一樣,與那道沉著穩重的聲音一樣,與凜然站於人民面前、帶領國家往未來邁步的姿態一樣。她強而有力的意志,化為最直接的言行。「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蘿潔逃避不了那對目光,也逃避不了映在綠瞳中的自己。她真的想殺艾裘,為何偏偏要在今晚把公主殿下帶來呢?「艾莉莎,妳不要知道最好。」艾莉莎則捏住蘿潔的下巴,瞇起眼睛,即位後她學到不少技巧,例如怎樣讓自己看起來更威嚴。「別再說廢話。」過於粗率的言詞,絲毫不像騎士。能把脾氣好的這個人惹火成這樣,蘿潔覺得自己真是不簡單的天才。「蘿潔──」「──我殺了人。」坦白道出,語氣沉靜中透著絕望。事實上,本來就沒奢望過與艾莉莎的親密關係會多麼持久,她可是個殺手。只希望,至少,不要連累視為珍寶的夥伴情誼。艾莉莎沉下臉,嗓音變得更加低啞。「……是誰?」「我不知道。一個無辜的路人,妳的市民。」「理由呢?」「沒有理由。」「蘿潔──」艾莉莎提高聲音,有時真會被這個女人搞瘋,因為那些彆腳的謊言或譏諷的態度,全都包不住內心笨拙的柔軟。蘿潔按住太陽穴,放棄抵抗,小聲呢喃:「我認為他救不了,所以選擇殺掉。」
艾莉莎立刻就聽明了。快速按捺驚愕,拿下牆壁掛著的披風外套,她邊套在蘿潔身上邊問:「在哪裡?屍體還在現場嗎?」「嗯。」蘿潔疑惑於她的行為,不由得誠實地說出地址。「走,跟我來。」握住蘿潔的手腕,艾莉莎催促她快穿好靴子與自己外出。「到底是──」客棧外頭站著幾名騎士,是被瑪爾特蘭派來守護總愛夜裡偷溜出王宮的新王,他們在領受王命後,點腳行禮,匆匆離去。雨勢不知何時已然止歇,但濕氣與迷霧依舊蔓延街道,艾莉莎把蘿潔帶上馬,向目的地奔馳。「不能把屍體放在那裡,必須燒掉不可。」「什、什麼?為什麼?」「之前發生過,屍體復活再次襲擊人的事。」「之前──?」馬背後的蘿潔抱著艾莉莎的腰際,在疾風中大聲追問:「妳到底在說什麼?什麼之前?」「蘿潔……」控制韁繩的手握緊,從這個角度看不到說者表情,但蘿潔聽得很清楚,那是近乎哽咽的懊悔音調。「──我也是。我也、殺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