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7-5-20 21:43 编辑
A Drop of Blood(下)
她到底在說什麼?殺過人?什麼意思?不。蘿潔當然懂殺人的意思,畢竟可是多年來領導著一群殺人專家。但出自這個人口中、出自艾莉莎口中,殺人彷彿變成別種單詞,別種陌生語言,讓深知她性格的任何人聽聞都會錯愕萬分,徹底說不出話來。深重的罪孽和責任,無以卸除的愧疚,此後一生將會永遠牢記,這個不可饒恕的自己。
雖然想問得更詳細,但情況並不允許,在街道馳馬奔騰的她們,很快就來到被蘿潔丟棄屍體的渠道外圍。然而,從橋面往下眺望,空地空無一物,暴雨激發而稍滿的水勢,被混著雨的血水注入其中,染出深黑色紋路。不見了?怎麼可能……?蘿潔很確信人被完全抹殺。不可能重鑄對付克南王子時粗心大意的失誤,因為她清楚對手將近非人的狀態,所以也用上全部力氣割裂對方咽喉,當那個人倒在地面時,頸首幾乎被切斷。「是被誰帶走了嗎……?還是說──」真如公主殿下所言,死而復生?蘿潔看向艾莉莎,發覺那蒼白側臉異常凝重,原本總是溫柔一如森林碧潭的瞳,此時因激動而顯得駭人,牙關一緊一鬆。「──在那裡!」「等──」順著艾莉莎的視線望去,蘿潔發現血跡蔓延至稍遠的地下拱形水道出口,那裡最近來回許多工人搬運修復建材,所以即使夜裡也於壁上懸掛火把以利作業。艾莉莎握緊長槍跳下馬,自橋墩一旁的坡道迅捷滑下,蘿潔根本來不及阻止。「──這個給人添麻煩的公主殿下!」
不得已只好冒險跟去,卻不忘煩躁碎唸。如此莽撞完全不像平日講求戰略和深思的騎士。是因為那件事嗎?那件她自稱殺人的事?種種突發危機讓蘿潔沒有思考餘裕,才剛跑入地下水道不久,好不容易忍住不同往常的腐爛異味,她急忙想跟上的艾莉莎卻被某種力量打飛,擦滑身側。雖然運用長槍擋住攻擊,但當水花噴在毫無瑕疵的臉上時,可以看到頰邊逐漸浮現深刻血痕。蘿潔前方,站著已經無遺人形的牛頭怪物,嘴裡咬啃一隻人類手臂,蹄腳下踩著一名身穿工人服裝、睜著突出的眼被撕裂的屍首。忽然,牛頭怪物展現不可思議的靈巧,斜跑壁沿,縱橫跳躍,一路弄倒照耀周遭的火把,幽沉闇色隨即籠罩。艾莉莎轉動長槍,回到防衛姿態,碧綠的瞳與槍端流溢焟焟發亮的戰意。「──不只力氣大而已,速度很快。」她與執起雙刀的蘿潔背靠背,習慣性地守護彼此。「看來也有點小聰明。」蘿潔眼觀八方,快速適應黑暗是暗殺者的基本能力,唇邊揚起諷刺冷笑。「不是跟某個笨將軍一樣變成山豬,果然智力不同。」艾莉莎也不由得無聲而笑。
幾秒後,戰鬥再開。憑魔從水底躍出,鮮血染紅它的疵牙裂嘴,巨大長爪揚起陰風,猛烈往蘿潔劃下,卻被艾莉莎一個回身突刺擋住,於此同時,以速度見長的暗殺者尋隙奔前,不懼近距離面對魔怪的凶險,藍冷色的短刀先是砍傷腰際,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間,再以舞蹈般優美的跳躍動作,落在比自己高大好幾倍的魔物肩頸上。
「──嘖、好硬……!」朝後頸奮力刺下卻被肌肉包圍,抽不出短刀,蘿潔只好在被反擊前先一步跳開。地面,揮舞長槍的艾莉莎持續與憑魔纏鬥。明明使用與自身相比過於頎長龐大的武器,重量肯定不好掌握,卻無論攔截、穿刺、劈砍等各式強硬攻擊皆穩健迅猛,步法豐富,技術多變,迴繞圓轉的防禦柔勁亦十足輕巧,只留勁透槍尖。腰腿臂腕與長槍合為一體的收放極快,喪失理性的魔物無法與狡猾戰術披敵,蘿潔趁勢再攻,從公主背後抽出隨身攜帶的皇家匕首,暫為己用。原本融合鋼製技術的短刀於近戰中就殺傷力驚人,輔以深知人體器官、骨骼等位置的斬劈刺撩就更是殺氣騰騰,刀鋒鑽入胸腔肋骨的空隙再反手勾挑,絕對心肺俱裂。即使化為怪物,其身仍是人類,天族雖會因穢化而變龍,但人類終究是人。再怎麼骯髒,再怎麼愚蠢,身體構造無法改變。胸口被插入匕首的憑魔跪地哀號,蘿潔與艾莉莎互看一眼,抬槍提刀,同時砍向怪物脖頸。咚……──咚……。頭顱被勢力萬鈞的力量切斷,落地滾動的聲音響在空曠水道,剩餘部份當場倒地,再無動靜。
艾莉莎吐出大氣,執槍拄地,望向蘿潔。「妳沒事嗎?」「沒事。」不過被噴上髒污和血水,又要再洗一次澡了,蘿潔嘆口氣,一邊擦掉刀柄的血。聽到回答,艾莉莎揚起放心卻帶著悲傷弧度的微笑。之後,她振作地深深呼吸。「要快點燒掉屍體,不能再給它時間復活。」說完,跑出地下水道,似乎早有打算。蘿潔轉了下眼睛,一整天沒吃東西,又面臨兩次戰鬥,身體疲倦不堪,但還是乖乖跟在精力強盛的公主殿下身後,喃喃自語:「頭都被砍掉了,還能怎麼復活?」橋墩旁空地,幾名運送柴與油的騎士早已趕到,卻遍尋不著下達命令的王,直到臉龐泛血、滿身髒泥的艾莉莎走到出口外喚他們,惶恐紛紛的騎士們才知道發生何事。他們遵循王命點起大火,乾乾淨淨地處理掉屍體,有一名帶隊的人正跟艾莉莎報告街上狀況,蘿潔不感興趣聽著,回頭看向火光未息的水道深處,琢磨一些多愁善感的事。結果還是沒能讓他像個人類死去。搞了這麼久,還是讓他死得沒有尊嚴。「唉……抱歉了,我是認真的。」「妳說什麼?」艾莉莎已把要事交待完畢,走到身旁時疑惑地問。蘿潔聳聳肩。「沒什麼。」同樣心中充滿思慮的公主殿下,顯然也對戰鬥勝利不感快活,愁眉皺起,低低輕嘆。「今晚先跟我回去吧,我會好好向妳說明。」「能準備些吃的東西嗎?我肚子餓了。」
坐上馬背,蘿潔環著艾莉莎的腰際,累得把臉貼在她背上。公主殿下也是渾身臭味呢,血和污穢,佔據先前細緻肌膚曾有的溫暖清香。蘿潔皺皺鼻子,但不僅沒有拉開距離,手臂反而擁緊纖細的腰,讓精神和肉體都安心地靜靜休息。「我會請侍從們準備,但妳得先洗澡。」蘿潔不覺得自己還有體力辦到。真想大口吃完食物,然後脫光衣服睡上幾天,而公主殿下的床舖是世界最柔軟的了,她更是迫不及待。
***
「啊啊──……」偌大浴間裡,滿滿熱水和香芬精油,僅提供給單單一人使用。真是奢侈啊,所以說這些貴族……。數不清第幾次發出舒爽呻吟,蘿潔趴在浴池旁,內心譴責揮霍國民財富的權貴者,外在卻放任疲憊之身盡情享受榮華。熱水很棒,環境很棒,剛才按摩完畢後離開的女僕也很棒。但這裡最棒的一點是,空氣中充滿公主殿下的味道。
當在馬背打盹的蘿潔被柔聲喚醒時,才驚覺抵達之處並非莊嚴王宮,而是艾莉莎王儲時代居住的莊園離宮。她對這個安排沒有多想,真要形容的話,甚至可以說是心滿意足。海蘭德新王繼位後,蘿潔時常潛入王廷,偶爾也會侵佔王的寢室和王的大床,吃掉王的食物,用光王的浴間熱水,順道嚇壞王的幾名侍從,但那其實並不是讓人喜歡的地方。特別當艾莉莎為晨間事務離開,遺留下來的往往只剩冰冷與陌生。而王宮也發生了那件事──促使艾莉莎不得不殺人的事。
某次會議結束後,艾莉莎把反對派大臣私下找來,因為她再也無法對沈默不語的他身上所纏污穢視而不見,她想試圖說理,想溫情勸導,想盡量讓污穢減輕。導師不在的期間,無論是身為從士或人類,這都是艾莉莎僅僅能辦到、也必須辦到的事。但抗拒王威至深的大臣,沒有抓住自救機會,反自長袍腰帶內抽起預藏短刀,當場襲擊新王。艾莉莎在對峙途中,發現對方逐漸變化的身體,如蘿潔今晚所判斷一樣──事實上,她比蘿潔遇過更多穢化成魔的攻擊,所以比誰都清楚那份恐懼與無力──於是,只能採取結束生命的最後一步。後來屍體裝在棺木中,大臣的家人被告知他意圖弒君的罪行,但艾莉莎仍以最為尊敬的方式,由王帶隊將棺木運回宅邸。她想親自向臣下家人說明緣由,因為這是奪去人命者不得不做的事。她必須看著被留下的人們,親口描述自己的罪行。然而。“他的家人打開棺木時,屍體突變,化為魔物攻擊他們。”馬背上,沿途艾莉莎會像是自言自語地講述著,她從沒讓蘿潔知道的事。發生在不久前,兩人分離之時,某天的事。“如果我能更早之前就幫助他,或者至少處理屍體更注意一點──他的家人,就不會知道他已變成怪物。”世界依然需要導師。如果史雷回不來的話……如果……。蘿潔聽著她斷斷續續、有時稍嫌岐亂混雜的描述,沒有出聲,沒有打斷她,始終抱緊艾莉莎的腰際,允許自己被帶往任何地方。
所以。相對之下,蘿潔曾在公主殿下的莊園住過的日子,跟史雷、德澤爾那傢伙還有天族的大家,於此處誕生輕鬆快樂的回憶,累積愈漸加深的情誼,並堅定各自的理想與誓言──相對今日、相對王廷,實在幸福地難以言說。這裡才是最好的。這裡是、蘿潔每當想起艾莉莎時,便會一起聯想到的“家”。
再泡五分鐘吧。蘿潔告訴自己,再沈浸於公主殿下慣用的香氣裡,五分鐘就好。她闔起眼,臉頰趴在臂上,溼潤髮絲落於眉間。如果有任何人在此時進來,看到現在的她,一定會訝異於那稚氣天真的神容。──是的。一定會、像站在浴池邊的艾莉莎一樣,露出真摯親愛的眼神。
「蘿潔──」想了想,覺得還是該叫她一聲。因為食物已經準備好了,再放置不理的話會冷掉。「嗚哇!」蘿潔嚇了一大跳,滿臉通紅,由於事出突然,她也做出有違平日豪爽舉止的行為,拿起旁邊浴巾蓋住胸脯。「妳、妳什麼時候進來的?!」艾莉莎眨眨眼睛,一張清純無比的表情,偏頭回答:「一兩分鐘前吧。」「不准裝無辜的臉,妳這個偷窺狂!」生活準則遵照騎士精神的少女,被女士痛罵卻笑了出聲。艾莉莎蹲下身,一腳膝蓋跪地,唇邊掛著微笑,姿態溫文有禮。「妳沒有回答我的叫喚,我以為這是因為妳想要我加入妳。」「妳是無賴嗎?」平常耿直過頭、不擅花言巧語的人居然也能如此幼稚,蘿潔在驚訝之餘不禁被她逗笑,朝艾莉莎潑水。「騎士不應該這樣吧?」「騎士不應該這樣。」艾莉莎認真點頭,有些傻氣的可愛,認同了指責,頭卻逐漸低下,微笑的唇在與蘿潔相合前,低啞傾訴:「蘿潔總是……讓我做出不該做的事。」不像個騎士。不像一國的王。像是、深陷愛河的傻瓜。──但這就是愛嗎?蘿潔接受了吻,眼簾閉上,心裡卻浮現根植已深的問號。被稱為愛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艾莉莎在浴間並沒有待多久,立刻有另名女僕進來通報,王所等待的消息已從瑪爾特蘭卿那裡捎來。蘿潔朝滿是歉意的離去背影揮手,等受夠熱氣和無聊後,她起身穿衣,被帶往用餐廳。三更半夜的侍從們,看她大口吃著麵包熱湯,加倍用力吞下牛肉,爽快喝完三瓶紅酒,打了飽嗝後自然而然邊伸懶腰邊走往他們主人的臥房。沒人阻止她。沒人站出來譴責她的失禮。因為她不僅是導師史雷的從士,是共同拯救世界的英雄之一,更是──被王允許建立親密關係的第一個人。世間把站在如此立場的角色,稱為情婦。不過在這裡,在親眼目睹時,在口耳流傳間,所有人都知道,蘿潔應該被稱為情人。
***
走入臥房時,一直在處理這件事、明天還要繼續、甚至未來每一天都要面對的艾莉莎已經睡了。她坐在床沿,頭倚床頭牆壁,呼吸聲沉重,對應眼圈下明顯的黑色陰影。身上仍穿著沾血污穢的騎士袍,臉龐傷痕雖止住鮮血,卻並未稍加治療。金茶色髮絲鬆開,散落稍嫌瘦弱的肩膀,亂翹瀏海使端正五官看來異常稚嫩。
「公主殿下,這樣睡會感冒哦。」蘿潔半蹲下身,柔柔訴說體貼的叮嚀,是認識她的友人部下們從未聽過的音調。艾莉莎迷迷糊糊應了一聲,眼簾重得抬不起,半瞇半開望著那雙夜裡明亮如星的藍眼。「……我想睡覺了……」「不洗澡嗎?」「可以明天再洗嗎?」蘿潔蹲下的高度,正好讓艾莉莎的額頭可以倒在她肩前,耳邊聽到自己可悲的請求,以及,從未容許於他人面前流露的撒嬌。「我知道我很髒,但我太累了,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蘿潔緊閉嘴巴,有好多下流笑話想回應,是平常會引得公主殿下臉紅地不想理她、一堆在旅人閒聊間傳遞的粗鄙笑話。鄉野的,庶民的,而且極端粗魯──騎士不會贊同的言語。但她想,下次有的是機會。「公主殿下,要我幫妳脫衣服嗎?這樣不好睡吧?」艾莉莎往後倒下,疲倦地不想再管儀容,重複低語:「……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蘿潔……」就是不想換衣服嘛。蘿潔無奈嘆息。「弄髒棉被的話,會被女僕憎恨哦。」「啊、不好,會有新的污穢。」
被接了句冷笑話,這不是本人謙厚性格會有的回應方式。恐怕是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麼吧。闔眼的艾莉莎,胸口再次回到規律起伏,蘿潔安靜凝視一陣子,指尖憐愛地撫著金色瀏海。然後,吹熄床邊蠟燭,輕巧地爬上床。攤開雙臂擁抱懷中少女,睡在王家奢華的財產,血、污垢、魔物腐臭的體味等腥臭久久未散,但蘿潔並不在乎,因為這裡對她而言具有不一樣的意義。
因為這個人、對她而言不一樣。
所以早晨,她會幫艾莉莎擦去手指跟臉頰的血,像第一次成功殺人後,布列德為自己做的儀式一樣,仔細清除血垢,梳順頭髮,穿上乾淨衣服。挺直背脊站於人前,從黑暗走至陽光之下,她跟她狼狽難看的奮戰,無法被污辱。儘管滴血將永遠留痕,唯有這份相合的理想,絕不蒙塵。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