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们从内罗毕机场驱车向南，前往本地合作者所在的镇子孔特雷。四个人挤在一辆老旧的路虎卫士中，每当道格特尝试加速时，我们就能听见轮轴在座位底下凄惨的摩擦声。

“这辆车的年龄至少是我的2倍，”我忍不住调侃，“它肯定到过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

我不得不抬高嗓门，因为发动机的轰鸣无时无刻不在灌进乘客们的耳朵。

“旧车不会引人注目。”维京人这样告诉我。

黛娜·雷耶斯和我一起坐在后排，穿着一件卡其色的短袖衬衣和一条沙色的伞兵裤，沾满尘土的军靴让她看起来就像个经历了长途跋涉的狩**好者。她依旧戴着结婚戒指，那两条海豚在我眼中就和沙滩上的死鱼一样丑。

“没有人会怀疑的。”我故意想要惹她生气，“知道吗？这身衣服很适合妳，别人会以为妳是在非洲长大的。”

而维京人对与我拌嘴的事显然兴趣缺缺。“这是我第一次来非洲。”她这么说，“我们最好都放松点儿，像真正的旅游者那样。”

我的打扮与她差不多，只是相比缝着硬质衣领的衬衣，我更偏爱柔软的圆领衫。6月份的天气相当炎热，而我们恰好位于距离赤道不足200公里的地方。

“我们不能被发现。”同样假扮成旅行者的克罗马蒂从副驾驶的席位上回过头，并且用他那颗目中无人的眼珠瞪了我。“这里的人并不喜欢美国人，他们认为那群‘眯眯眼’[ 注1]已经取代了我们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

“中国人比我们有钱，”我怀着恶作剧式的想法刺激了这位耶鲁先生，“而且他们仅仅派了一些志愿兵就把我们的军队从平壤一直赶进大海。”

“我们没有失败……只是某些懦夫在华盛顿主导了那场战争……”克罗马蒂确实变得恼火了，然而与我想象的不同，他并未大呼小叫地反驳，只是低声陈述，还咬着牙。

我认为他不过是装作有教养和慎重的样子罢了。

罗伯特·道格特对此默不作声。他从三天前起就一直生我的气，以至于在最后一次试图劝阻我并且失败后，我的教官变得比过去更为寡言。当他提出作为支援力量加入这次行动时，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我觉得他并不信任我，不相信我能够独自完成这份工作。但因为学院方面支持他的立场，我决定闭嘴。

克罗马蒂一开始严词拒绝，但道格特似乎动用了一些他在胡佛大厦的关系，让NSA归还了一个早先欠下的人情。上头下令成立一个合作行动小组，包括我们4人在内，2名NSA探员、1名FBI高级探员，以及1名尚未毕业的见习探员，也就是我。

我们的计划是：找到凯特·埃利斯，然后由我——她的妹妹——说服她同美国政府合作。联邦调查局的上层似乎认为凯特与新近出现在美国国内的环保恐怖组织之间存在着关联，他们需要她提供线索，以避免国内恐怖活动的加剧。

由于内罗毕当局采取了行政推诿的策略，我们无法得到来自肯尼亚军警方的协助，甚至于连这次行动本身也是非法的。我们只能依靠伪装和NSA在当地的“合作方”。后者除了为我们准备武器和车辆外，还将引导我们抵达凯特可能藏身的地点。

幸运的是，肯尼亚人似乎有着相当不错的基础设施。6车道的标准化高速公路平整而又宽敞，各类指示牌上都同时注有英语、汉语和斯瓦西里语[ 注2]的清晰说明，在公路的上下匝道处还设有电子警察装置和带液晶显示系统的标志牌，休息区内的配套设施和应急系统也相当完备。这大大减少了我们因为车辆老旧而被迫忍受的颠簸。

看得出，就像ABC早间新闻里说的，中国人在这里投资了许多钱。

六

孔特雷是个非常小的镇子。肯尼亚拥有很高的人口增长率，但此处的居民数量仍旧只有2、300人。白人在这儿非常显眼——尤其是年轻女性。下车时，我和黛娜·雷耶斯都被包围在不友好的目光当中。尽管我们用帽子和头巾遮着脸，还不顾炎热地盖着防沙尘斗篷，那些肯尼亚男人还是用观察怪物或者猎物般的眼神盯着我们。

“如果我现在有颗炸弹，”我说，“我会把他们都干掉。”

黛娜·雷耶斯走在我的身旁，我的牢骚让她摇了摇头。

“别惹麻烦。”

维京人平淡的声音依旧显得那么一本正经，仿佛北极圈里单调的白色风景。

“至少在我们拿到武器以前。”她接着说。

我承认自己几乎立刻就被她逗乐了。原本我以为她会像个死板的姐姐那样教训我几句，可实际上她似乎很擅长说冷笑话。

镇子上的建筑新旧杂陈，带游泳池的精致别墅和土墙环绕的破屋子之间往往只隔着一条街。不过就像所有接受中国政府“丝绸之路计划”经济援助的黑非洲国家乡村一样，这里的道路、供电、通讯和排水系统都相当完善，必要的基础设施一应俱全，印着“ZTE”标志的手环信号塔是崭新的，而且汽车也不少——尽管都是些便宜的二手日本车。

NSA在孔特雷的合作者是个名叫阿利亚瓦迪·法里德·姆基宗戈的走私犯，镇上最好的房子和庭院就属于他，至少有20个武装保镖和歹徒护卫着他那座超过1000平方米的私宅，而实际上整个镇子的人都是他的手下。

据说他在30年前在蒙巴萨港藏进一条货船的底舱，靠一箱玉米粉和几桶水偷渡到了广州。那时他一文不名，之后却靠着蹩脚的汉语和精明的头脑成了整个东部省最富有的暴发户。NSA对他的招募始于叙利亚战争，他给美国政府带来的第一份礼物是200名试图租用他的走私货船从肯尼亚前往黎凡特[注3]海岸参加“圣战”的狂热穆斯林，而美国则保证对他的生意不闻不问。

姆基宗戈是个中年胖子，外表却和电影里那些生活在蛮荒之地的猖狂罪犯不同，衣着整洁高雅，穿一双鳄鱼皮鞋，礼貌相当周到。即便他长着一双小眼睛，给我的最初印象也很普通，不像是个需要特别提防的人。他在自己的花园里用中国茶招待我们，只可惜我从来都无法习惯这种东方式的苦味。

相对而言，还是凯特过去每天早晨都会准备的新鲜橙汁更适合我。

“我喜欢美国人，坦率、自由、民主，所有的问题靠律师就能解决。”走私犯对我们说，“是的，中国人让我赚了数不尽的钱，可他们的法律条文实在太繁琐，而且总在不必要的地方浪费资源。他们到处修公路、铁路，建政府大楼、发电厂、医院和学校，然而大部分非洲人还是更乐意用双腿行走在柔软的泥地上。我喜欢美国人，美国人从不做这些多余的事。”

我不知道该怎样评论他的这番观点，但我至少能看出同行者们的脸色都不太好。

“好了，谈正经事吧。”克罗马蒂皱着眉头，“我们的时间有限。”

耶鲁先生不擅长讲笑话。

“美国人总是很直接。”姆基宗戈笑得似乎更高兴了，“这很好。”

然后，走私犯召来守候在旁的手下简要耳语，后者很快走进宅子，不久又带着另两个武装保镖回来，并且抬着一只墨绿色的箱子。

箱子里装着我们我们需要的武器，4支中国产的QBZ-97自动步枪、同样数量92式的9毫米口径自动手枪、2具榴弹发射器、红外夜视装置、短程通讯设备，以及充足的弹药。

“这些是赠品。”走私犯指着一些卵形手雷和防弹背心，神情就好像是在向我们推销几件廉价的T恤衫。

“谁还会需要这些破烂？”我拿起1台有效半径大约在5公里内的老式短程对讲机，“它比100个手环都重！”

“有备无患，我的女士。”姆基宗戈显得颇为得意，“这是我在中国时，他们教会我的两件事之一。”

“还有一件呢？”好奇心绑架了我。

“永远不要相信我们的交易对象。”走私犯保持着温和的笑容，缓慢地说道。

这和一般罪犯的信条相差无几，不足为奇，而我也不打算再听姆基宗戈自吹自擂。

我和道格特一起检查了装备，除了表面故意做旧、序列号全数被锉刀销毁以外，这些武器就和我在匡迪科用来作假想敌训练时的差不多。

使用中国枪械能够让我们避免一些法律上的问题，即便被肯尼亚警察逮到，也不会令美国政府在遭到外交抗议的同时又承担“非法输入武器”的罪名。

“很不错。”克罗马蒂说，“但我们之间的协议不只包括这些。”

姆基宗戈很识趣地点头，“当然，关于埃利斯博士……我的眼线在前几天已经接触了她的同伙，我完全可以肯定Umoja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走私犯提到凯特时，我的耳朵几乎完全竖了起来，要不是人类的理性尚存，我大概真会变成一只紧张的小野兔。

“是什么？”黛娜·雷耶斯似乎就和我一样在意答案，以至于无法再将焦急藏在声音里。

“乞力马扎罗的女王。”走私犯神秘地笑了笑。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凯特打算要统治乞力马扎罗山吗？”我就像个愚蠢的小学生那样，提出了这个更愚蠢的问题。

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走私犯因此注意到了我，而在此之前他恐怕只把我当成黛娜·雷耶斯身边的小跟班，或者单纯负责通讯之类的技术支援者。

好在维京人几乎立刻就来到我的面前，用她高而挺直的脊背为我遮挡着走私犯不怀好意的目光。

凯特也曾经这么做。10岁时，我傻头傻脑地招惹了帕克先生家的那条癞皮狗，当狗朝尖叫着的我扑过来时，我的姐姐也做了同样的事。

“你所说的，”黛娜质问着姆基宗戈，“是指那个所谓的‘超级种子’项目，是吗？”

超级种子。

这个词出现时，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我并不是头一次听到它的存在。

“是的，是的……”走私犯的脸上满是笑容，甚至有些激动。“伟大的美国技术，贫困的终结者！A&E公司的科学家们叫它‘乞力马扎罗的女王’，可实际上，它是世界的女王！”

“通过这种基因操控技术改造的植物种子，能够达到正常水准的5倍产量。”道格特也不再保持沉默——我以为他是在故意寻找机会，将一些有用的消息告诉我。

“它是美国企业的财产！”耶鲁先生指出了他所认为的重点，“任何人都有理由保护它不受恐怖分子的染指。”

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至少在道格特尝试着说明时，我认为自己已经明白为何凯特会执着于夺回这位“女王”了。

她们之间的关系并非恐怖分子与价值连城的技术，而是母亲与她亲手缔造的女儿。

“凯特只是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我忍不住为她辩护，“一定是因为知道超级种子出了问题，所以她才必须……”

“冠军！”

道格特的大喝才令我发现自己又做了蠢事。

“真有……意思……”姆基宗戈仍旧笑着，语速却变得很慢。他将左腿放在右腿的膝盖上，穿鳄鱼皮鞋的脚缓慢而有节奏地摇晃了起来。我想这个精明的坏蛋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没有机会继续打听。

“合众国政府感谢你的协助，先生。”黛娜简单地打发了走私犯，宣布谈话到此结束。

在明确拒绝了姆基宗戈关于午宴的邀请后，我们离开了孔特雷的罪犯据点。姆基宗戈“慷慨”地命令手下人替我们的车满了油，并许诺说假如我们和肯尼亚执法部门之间有了纠纷，他“随叫随到”，能够替我们一一解决。

“该死的黑鬼。”克罗马蒂在我们回到车上以后悻悻道，“在种植园的时代起他们就学会奉承自己的主人了，现在依旧如此。”

但包括我在内，其余的人都对他的调侃毫无兴趣。

“莫拉·C·埃利斯，”黛娜用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着我，“把妳所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们，立刻。”

七

在距离孔特雷以南约20公里的另一座市镇孔扎，耶鲁先生向米德堡方面发送了加密邮件，将Umoja组织可能发动袭击的信息告知NSA，并告知对方：我们将前往之前凯特出现的城市拉赛特，继续调查。

道格特则向FBI方面传递了相同的内容，同时建议派遣一支小规模的HRT[注4]部队到肯尼亚来。他没有向我解释这么做的原因，但我很清楚凯特不是那种愿意束手就擒的人。

“如果她发现我也来到了肯尼亚，”趁着男人们发邮件的时候，我对黛娜说，“或许会在对A&E公司展开报复之前就来寻找我。”

“那样的话妳最好躲起来。”维京人回答道，“我不认为埃利斯博士会带着蛋糕和鲜花来拜访。”

“但我可以说服她，让她放弃……放弃原先的计划。我知道，她不是为了自己才那么做的。”我撒了个谎。

我并没有信心能够说服凯特，我的姐姐很容易执着于自己的目标。她有着几乎不可动摇的原则和顽强的意志力，也不会放弃身为科学家的责任感。

如果她认为“乞力马扎罗的女王”必须被消灭，那么我只能相信“超级种子”确实出了某些问题。我很想告诉黛娜和道格特，比起阻止Umoja组织的袭击，我们或许更有必要仔细调查A&E公司在非洲的所作所为。

只是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不该做任何会使其他人产生不信任的事——而且那个自大狂克罗马蒂始终将我视作潜在的恐怖分子。在顺利见到凯特之前，我应当尽可能地按部就班。

所以我隐瞒了一些也许会带来麻烦的细节，同时告诉她们：被命名为“乞力马扎罗的女王”的“超级种子”培养基因，实际上是凯特在大学中独立完成的一个实验项目。她原本希望能够独立完成这个项目，但为了能够筹集替我治疗眼睛所需要的款项，她不得不在18年前将实验数据和样品卖给了一家商业掮客公司，而后者又将这些秘密转交A&E。

“我想我能够让她做出解释。”我尽可能肯定地强调，“凯特不会为了拿回项目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她一定有别的什么理由。让我去见她……”

“妳有机会的——在我们逮捕她之后。贸然行动只会给她抓走妳的机会。她会强迫妳加入她的犯罪组织。”黛娜摇了摇头，“那样妳就再也无法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了。”

如果凯特那么做，说不定我真的会同意。5年来的许多晚上我都伴着她的相片入睡，很难想象我会如同那些电影里的正派主角那样铁面无私、六亲不认。

可是黛娜的眼神似乎确实有些忧虑，不像是在敷衍了事，或者为了博取我的好感而假装表现出亲近。我承认自己很喜欢这样被人关心着的感觉，尽管对方是一位戴着戒指的已婚女性。

“难道我会变成非洲的丛林公主吗？”开玩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因此我摆出了一副不在意的姿态。

不料黛娜竟然为此变得恼火起来，“这里是东非，”她皱起眉头，“丛林远在2000公里之外，妳在这儿只会变成草原上的一只死兔子。”不待我回过神来加以反驳，她就滔滔不绝地反对起了我的大意和乐观情绪。“……别把非洲想象成浪漫的度假胜地，也不要以为自己有办法应付一切。一个来自克利夫兰，喝着碳酸饮料、吃着汉堡长大的小女孩，根本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我不知道那些满脑子理想主义和博爱精神的大学教授们在史密斯学院教了妳些什么奇妙的逻辑，但我绝不会放任妳因为不知谨慎而毁掉自己的一生！”

“好吧，好吧，我不否认，比起烤蜥蜴，我更喜欢披萨。”我扮了个表示无奈的鬼脸，同时打消了吵架的想法。

“傻姑娘……”黛娜用力揉了揉我的卷毛脑袋，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觉得她真的是在为我担心，这甚至让我产生了些许不适应。在凯特从我的生活当中消失后，我又一次找到了受人重视的感觉。

如果黛娜的结婚戒指没有用微弱的反光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我或许就会忘记曾经的教训。

++++++

（注1）西方人对中国和其他亚裔人民的歧视称谓，起源于嘲笑亚裔的眼睛较小。

（注2）大部分肯尼亚人的母语，是肯尼亚的官方语言之一。

（注3）指托罗斯山脉以南、地中海东岸、阿拉伯沙漠以北和上美索不达米亚以西的广大地区，叙利亚在这一范围内。

（注4） 即Hostage Rescue Team，“人质拯救队”，FBI麾下的准军事部队。除在国内承担解救人质的反犯罪行动外，HRT也经常参与针对其他恐怖分子和恶性犯罪分子的直接打击。HRT的行动原本受美国法律的限制，局限于境内，但在2001年后，随着反恐战争形势的变化，这支部队也逐渐突破了之前的限制，向海外，尤其是中东地区部署行动力量，协助美军参与各类与恐怖主义有关的军事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