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联邦司法部门在这场行动中所展现出来的高效率令我惊讶,仅仅30分钟后,我们就得到了由法院签发的逮捕令。但我们同时也得知,由于中国人在东非的军事部署,HRT无法插手这件事,以免导致危险的误判。华盛顿也没有任何向对手求助的计划,也许他们担心某些秘密随之曝光,因此失去在基因调整技术方面的领先地位。
我们被命令前往A&E公司的实验基地“米德加德”,在私人安全部队的协助下完成瓦解袭击和逮捕凯特的工作。从胡佛大厦传来的消息表明:来自“切特尼克”保安勤务公司的一支雇佣兵部队目前正在负责试验场的安全。
该实验基地位于肯尼亚与坦桑尼亚边境的察沃河上游,与凯特之前曾经出现的市镇拉赛特异常接近。毫无疑问,我的姐姐即将发动一场战争。
而她的对手绝非可以轻易击败的弱者——我指的并不是某支只有4个人组成的“旅行团”。
A&E公司是这个年代里全世界规模最大、市值最高的生物科技企业。它的创办者、目前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艾莉诺·雷恩只用了不到30年的时间就带领公司登上了整个行业的巅峰。虽然不乏充满妒忌的声音,认为她的发迹不过是美国社会阶级固化的又一作证,但即便是最反感她的左翼人士也无法否认——这位现任总统的妹妹为全世界创造了至少30万个工作岗位,联合国粮食计划署每年向非洲、中东、印度和拉丁美洲等贫困地区投放的救济粮中也有超过60%来自A&E的无偿捐赠。
就像比尔·盖茨很少告诉别人,是他那位在IBM占据着高层地位的董事妈妈给了他的小电脑作坊第一份订单;沃伦·巴菲特也不愿意提起在他8岁时就带着他参观纽约证券交易所的国会议员父亲……A&E公司的对外宣传在谈到她们的历史时,也始终对创始人艾莉诺·弗朗茜丝卡·雷恩的姓名讳莫如深。
世界最大生物科技企业的拥有者是个极其低调的人。尽管每一个生长在俄亥俄州的人——比如我——都知道整个州有80%的人靠雷恩家提供的工作岗位和企业订货活着;差不多每一位美国公民——只要她或者他上网——都对艾莉诺与约翰·雷恩——第四十七任美国总统——之间的血亲关系了然于心。作为整个西半球最富有的家族,雷恩兄妹的政治—经济联盟向来非常牢固。这曾经引发广泛的争议,同时也为两人赢得了巨大的利益。
或许也出于避免麻烦的考虑,艾莉诺·雷恩从很久以前起就很少出现在媒体当中,仅有的几段她在年轻时留下的影像也早已自网络上消失。据说她深居简出,鲜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从不曝光私人生活,出现在董事会议上的也只有声音。
但“创世女神”低调的风格并不妨碍她的军团展现出强大的行动力。
公司在接到NSA的联络之后,立刻派出2架CV-22前来接应我们。旋翼机在下午4点时抵达约定地点——孔扎城南的一个十字路口。黛娜将一条白丝巾裹在手上,向对方挥舞几下,其中一架飞机便开始降低高度,靠近我们所在的位置。
很快我就能清楚看到机腹和机身两侧加装的重火力武器,4座加特林机关炮展现着独特的压迫感。当这架除了编号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标志的旋翼机在公路旁的荒地上降落时,另一架具备同样武装的鱼鹰则在空中盘旋,保持高度,进行警戒。
看得出,这些飞行员都是接受过反游击战训练的专业人士。
我们带上装备跑向飞机,从后部舱门进入。路虎则被扔在原地,要不了一个晚上附近的居民就会把它拆得一干二净,连块橡胶轮胎碎片也不剩下,就和尼古拉·凯奇在电影里描绘的那样[注1]差不过。
男人们首先将武器箱抬进机舱,黛娜则走在我之前。几个负责在舱门旁接应的“切特尼克”雇佣兵向她敬礼,黛娜对此视若无睹。她很快就在右侧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并且示意我坐在她的身旁。
她的表情仍旧像以往那样一本正经,声音依然始终温和如初。
“担心凯特会变成空气钻进飞机里,然后抢走我吗?”我又想和她开玩笑,这似乎正在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
“那是吸血鬼的魔法,我相信妳的科学家姐姐暂时还办不到。”黛娜微笑着,继续吩咐我在她身边那个紧挨着窗口的位子坐下。“很快妳就会知道了,不安分的小野兔。”
道格特坐在另一侧,我和黛娜说笑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很清楚他对这两个来自NSA的特工并不完全信赖,也许他把维京人对我的示好当成了收买人心的举动。而我始终认为黛娜的做法与其说是在拉拢我,不如说是营造出短暂的放松气氛,免得这个在她看来初出茅庐的“小女孩”会紧张过头。
但这是在非洲——就连上帝也有意忽略的地方。这里危机四伏,每一个决定对当事人而言就意味着一场新的冒险。
是的,我爱冒险。
事实也证明维京人是位不错的同伴,至少她从来都不像看起来那样无趣。鱼鹰在空中平稳地飞行,没有噪音的打扰,也感受不到气流的骚动。倚靠着黛娜的胳膊,我变得昏昏欲睡。凯特开始偶尔出现在我的梦境当中,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和恍恍惚惚的身影不断给刺激着我内心的不安。我什么都做不了,梦中的我总被不知名的力量所束缚,只能成为一名旁观者。
我被沮丧的情绪所折磨,直到维京人轻轻摇着我的肩头,将我从忧郁中唤醒。
“为什么让妳坐在这儿?”我听见她的耳语,“看吧,这就是原因。”
我像只受她摆布的小木偶那样努力睁开眼睛,然而透入机舱的强烈光线却险些令我陷入眩晕。幸运的是,我的眼睛比身体的其他部分更年轻,也能够更容易地适应这个世界。
一座山,雄伟高耸,宛如支撑着天空的阿特拉斯。它是这样地巨大,山脊仿佛托举着云层,山脚则屹立在世界中央。血红的光芒来自渐渐西垂的太阳,将山顶的积雪照射成耀眼的金色。巨人头顶着华丽的金冠,就好像正在向所有的来访者宣告:她才是这片大陆的主宰。
“乞力马扎罗山?”我回过头望向黛娜,她的微笑也正被阳光染作华丽的色彩。
“是的,非洲之巅。”维京人说,“我们的航线位于她的东北方,如果天气好,就能越过边界看到山顶。尤其在每天下午,夕阳会‘点燃’她,让她进入一天里最美的时刻。”
的确,尽管它处在云海的彼端,却因为庞然的身躯而显得近在咫尺。每一条被晚霞映照着的山梁,每一块彼此交叠的岩石,都能够清晰地展现在我的视野中。高耸宽阔的山峰,让我以为上帝把祂的餐桌遗忘在了人间。
“‘往下看,他见到了一大片仿佛从筛子里洒落下来的粉红云彩,正掠过大地。’”
沉吟着某个故事中的篇章,黛娜从我的背后靠近。她的声音与吐息一起,悠悠缭绕在我的耳畔。
“‘从空中看去,就像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那充当先锋的第一阵雪。他知道,蝗虫正从南边飞来。’”
我忍不住偷笑起来,一半是基于她充满假正经的语调,另一半则因为她的气息正在吹起我的卷发。
“‘……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了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高耸、宏大,并且白得使人难以置信……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巅……’”
维京人似乎想继续往下朗诵,但我早已按捺不住。
“‘所以他明白……’”我抢白道,“‘那儿正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在吐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我得意地回过头。黛娜的鼻尖几乎就要贴上我的脸,当她睁大眼睛注视着我,我甚至能够用嘴唇感受到她的呼吸。
我们俩就像一对不幸的雅典水手,遭遇了美杜莎的魔法。至少有3、5秒钟的时间,我们几乎忘了自己还能够移动。
“哦,真抱歉。”
黛娜首先清醒过来,她发出一声似乎意味懊悔的叫声,从我的后背离开。
回过神来的我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好在理智又让我对她的结婚戒指多看了两眼。我开始感谢那些溜进机舱的阳光,它们完美地掩饰了我面颊上因羞怯而浮现的色泽。
“喜欢海明威的书?[注2]”她问,笑容显得很尴尬。
“妳也是?”我用微笑反问道,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注意力从她的琥珀色双眼中移开。
她靠回座椅中,侧脸望着我。“并不是,我始终无法适应他的悲观主义情绪。”维京人说,“但我母亲喜欢,所以……”
“所以我猜她每晚都给妳念那个人所写的故事,对吗?”
“没错,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如此。”黛娜的回答充满了苦涩的幸福。
每个孩子都会贪婪地想要独占母亲,却有对母亲的控制欲抱着逆反的心。对于成长在普通家庭的人来说这就和每天呼吸的空气那样平常,可在我看来,母亲的拥抱永远是一种奢侈品。
“这真好。”我不禁叹息,“我从不知道母亲的睡前故事是什么样的。”
“但妳有埃利斯博士。”维京人说,“她是个好姐姐……好姐姐都有说不完的故事,比如雪人、大脚怪、蜥蜴人、青春泉……”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逗我开心了,也许她真的不希望我太难受——在凯特最终被捕的时候。
“那么,妳也有位姐姐?”我不想浪费这个话题,同时希望更多地了解她。
“不,我……我想我大概是独一无二的。”黛娜的视线向上移动,在机舱顶部停留了一小会儿。“但是,安……我是说,我的姨妈——安,我母亲的姐姐……至少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她是……”
“很抱歉,打扰妳们的姐妹下午茶。”克罗马蒂带着强烈嘲讽意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打断了黛娜的叙述。“但是,我们到了。”
尽管对耶鲁先生的介入心存反感,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再度朝窗外望去。
云层已经散开,夕阳依旧照射着大地。在热气蒸腾的棕红色土地上,一条蜿蜒的河自乞力马扎罗山上流淌而下,无数溪流汇聚成川,向着东方不停地奔涌。
河岸两侧耸立着大量白色的现代化建筑,使得这片本该是戈壁和草原的高原上出现了一座似乎与时代相违背的未来城市。公路和货运轨道通向四方,沿着山脊排列的风力发电机转动着巨大的桨扇,耀眼夺目的照明灯光仿佛让星空和大地颠倒过来。
而在这座城市的四周,绿色的田地井然有序地排列着,阡陌交通,一望无际。
九
我们的武器被雇佣兵们收缴,送往由电子警卫系统管理的储存库暂为保管。A&E公司虽然表示乐意合作,但在安全方面拒绝通融。
“我们有一整套严格的规章制度需要遵循。”杰西卡·法斯沃斯用抱歉的眼神提醒我们,“请原谅。欢迎来到米德加德。”
直觉让我有点儿不放心,可对方至少看起来很真诚,理由也无懈可击,让我们无法拒绝。
法斯沃斯是位拉美裔美国人,黑发、黑眼、深色皮肤,戴一副犀牛角外框的近视眼镜,留着流行歌手群体当中常见的爆炸头。她就和我一样年轻,却是个不输给凯特的基因工程天才。
根据之前检索所得的资料,我发现她在20岁时就完成了大学学业,并且取得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颁发的博士学位。
米德加德实验基地由法斯沃斯在22岁时一手建立,而作为最受A&E公司董事会信赖的科学家,当原本的负责人死于一起发生在巴黎街头的酒驾事故后,她便顺理成章地被提升为“乞力马扎罗的女王”这一最关键项目的主持者。
与我对科学家——包括凯特——的刻板印象不同,她并不是个死板单调的人。法斯沃斯的表情丰富,嗓音也很动听,举手投足当中都透露着开朗的个性,从某种角度来看更像是流行乐队的明星主唱,而非从大学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书呆子——即使她穿着白色的研究服。
“已经好久没有人来参观我们的实验室了。”法斯沃斯博士显得满怀期待,“商人、政客、同行和小学生,我已经厌倦了和这些人说话,能见到普通人实在是太好了!”
“我们需要立刻与这里的安全主管会面。”道格特并不领情。正如我一直以来所认为的,我的教官不是个随和的人。
“当然,当然,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来。”法斯沃斯博士轻松地回答道,“妳们很快就能见到她。”
“故弄玄虚。”黛娜在我身旁用只有我们俩才能听清的声音嘲讽着,我想她一定不喜欢对方的发型。
法斯沃斯博士领着我们离开停机坪,乘坐轨道电车,沿一条三面均由玻璃覆盖的拱顶甬道进入实验基地的中央控制区。这里似乎是基地内的一处枢纽,有着众多通向不同区域的门。法斯沃斯请我们下车,并在附近的某个前台处等候。
或者说,这是个类似前台的地方——虽然有着扇形“接待处”,却并没有身着漂亮制服、挂着黄铜胸牌的女士向我们道好。
事实上,我从进入这座实验基地时就发现,除了杰西卡·法斯沃斯和几名“切特尼克”的雇佣兵外,我还没有见到任何其他人。无论是本该在试验田中劳作的农夫,还是研究人员和勤杂工,都了无踪影。
我用充满疑惑的目光望向黛娜,而维京人只是慢慢摇头,似乎是在示意我不用紧张。
“帕莎小姐。”法斯沃斯博士站在我们面前,就如同与空气交谈那样,“我们的客人,希望同妳交谈。”
“哦——”一个被拖长了音节以夸张的语调出现在我们的耳畔,“太棒了,婕茜!联邦执法人员!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了!自从杰克·鲍尔[注3]从CIA手里逃走以后,我就……”
这是个女孩的声音,不仅活泼得过头,而且还充斥着年幼的色彩。
这实在有些奇怪。让这样的“孩子”成为安全主管,简直就是把末日号角送到捣蛋鬼帕克[注4]的手中。
“帕莎小姐。”法斯沃斯博士重又喊了她的名字,语气稍稍加重了一些,就像是老师在对小学生发出温和的警告。
女孩的声音果然在一瞬间就变得老实和中规中矩了。“是,法斯沃斯博士,真抱歉。”她说,“也请你们原谅,黛娜·雷耶斯女士、加瑞特·克罗马蒂、罗伯特·道格特,以及莫拉·‘冠军’·埃利斯。晚上好。”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全称”来称呼我了,即使是NSA,也只会把我名字当中的“冠军”省略成“C”。毕竟,人类总在追求着最简便的生活方式。
是的,人类。
“晚上好,帕莎。”好奇心将我的想象力推上了全新的高度,“妳不是人类,对吗?”
“妳是头一个这么问我的来访者,莫拉·‘冠军’·埃利斯。”这个名叫帕莎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丝毫也没有惊讶的感觉。“我就是我——帕莎。我的母亲是科塔娜,我的父亲叫作乔,我是第一个由AI设计的AI,这座农庄的管理者。很高兴见到妳们,”她带着一点儿小孩子般的喜悦说道,“人类。”
这足以被称得上是一个大发现!
当全世界还在为人工智能的伦理问题和危险性争论不休的时候,在我们的面前竟然就有一个!不,应该说,她在我们周围,无影无踪,又无所不在。
不过,这个“小家伙”有些太得意了。假如我表现得很吃惊,或许会被她瞧不起。所以,为了维护人类的尊严,我决定像黛娜和道格特那样,保持平静。
“我也很高兴,帕莎。”我点了点头,“叫我‘莫拉’就可以了。”
“好的,莫拉。”AI用可爱的声音轻快地回答道。
法斯沃斯博士在随后的介绍中表示,帕莎的是公司的商业机密,并且这位年轻的AI也正处于学习期,参与过许多重要项目,因此同样受到美国政府的保护。假如我们当中的某个人不慎向外界泄露了帕莎的存在,那么我们就会受到来自司法机关的严厉制裁。
她的态度非常温和,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威胁。
反而是帕莎出了问题。在对我们的外貌和基因特点进行扫描登记,以便赋予我们在实验基地内自由活动的权利时,帕莎遗憾地表示:无论她怎样尝试,系统都无法通过与我有关的请求。
“对不起,莫拉,但我想妳的一些遗传特征和我必须遵循的安全前提产生了冲突。”
这意味着我将无法进入一些关键的实验室区域,更不可能进入与“乞力马扎罗的女王”有所关联的实验室,只能单独留下。
法斯沃斯博士表示这是个复杂的技术问题,而且实验场内安装着大量自动化的警卫系统,在未经权限赋予的情况下贸然进入将导致我遭受攻击。因此,虽然道格特对此提出了抗议,我依旧不能和他们一起前去进行实地查看。
幸好我对这样的工作原本就兴趣缺缺,尽快找到凯特才是我的本来目的。于是,我便同意了法斯沃斯博士的建议:领取另一种级别较低的安全权限,到为一般访问者准备的体验区逛逛,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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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见凯奇的作品《战争之王》:一伙非洲村民在12个小时中将一架迫降于公路上的安东诺夫运输机完全拆解,盗走了所有部件。
(注2)两人在上文背诵的句子,均出自海明威所作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
(注3)美剧《24小时》中的主角,特工,曾多次拯救美国和处在大战边缘的世界。
(注4)爱尔兰传说中的小精灵,法力高强,喜爱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