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凯特没有告诉我任何关于袭击计划的事。
假如我知道她们在当天凌晨就会出发前往米德加德实验基地,我一定会要求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份子。尽管这样会让我从一名FBI见习探员沦落为联邦政府通缉的恐怖分子,我也无法容忍自己在凯特冒险时却袖手旁观。
可我睡得太久了,之前的旅程和混乱令我几乎精疲力竭。当我在稀树草原炎热的正午时分醒来,凯特早已从我的枕边离去。
整个营地里只留下了7、8名负责看守物资和提供信息支援的游击队员,乔桑·潘的妻子莉莎负责领导这一小群人。她出生在底特律,今年刚好40岁,身高大约5英尺7英寸,有着棕色头发和黑眼睛。同凯特一样,她曾经是个生物学家,在A&E的某个实验室内工作。
几年以后我才知道她是凯特的第一位同伴、Umoja组织的创始人之一。可惜眼下我们没能找到聊天的机会,因为莉莎带来了对我而言十分糟糕的消息。
“妳的姐姐委托我照顾妳,小家伙。”她在送来午餐的同时告诉我,“我们会在太阳落山以前把妳送到姆蒂托安代,妳能从那里搭新开通的高速列车去内罗毕,找到美国大使馆,然后回家。”
我能够理解凯特不希望我卷入这件事的心情,可我从没想过她打算再次离开我。
“她不能就这样抛下我!我不会走开的,除非她和我一起回家!”
陡然膨胀的愤怒促使我站在木屋的前廊外,向莉莎大喊大叫起来,尽管实际上她与这件事毫无瓜葛;栖息在附近猴面包树上的白鹮和鹦鹉也纷纷发出烦躁的鸟鸣,似乎正因为我——某个脾气古怪的美国女人——毁了牠们的午睡,表达着强烈的不满。
至于莉莎,她或许也已经开始为我的任性而感到头疼了。
“哦,真见鬼,所以我起初就反对她绑架妳的计划,主动袭击联邦执法人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莉莎抱怨道,“可是凯蒂却认为这或许会是妳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必须……”
“什么?最后一次?!”我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是的。我不打算隐瞒。”莉莎说,“米德加德的安全措施非常强,3个月里我们尝试了2次,失去了许多朋友……直到内线弄到实验场排水设施的闸门密码。但A&E在下水道里布置了AI控制的警卫机器人,他们的无人机像蜂群一样守卫着米德加德的天空……这次攻击很危险,凯蒂担心她会在告诉妳事情的真相以前就……所以……”
多余的解释已经没有意义了,在大脑能够清醒过来以前,我就已经跃过木屋前廊的护栏,向最近的那辆越野车冲去。
莉莎试图阻止我,可她跑不过俄亥俄的小野兔。然而,我跳进车里时却发现这是辆没有电子打火装置的旧丰田,而车钥匙并不在驾驶座上。莉莎和她的手下人在我能够像个偷车贼那样将火线和零线接通以前就把我从车里拖了出来,扔在干枯的草地上。
“妳最好老实点儿,莫拉·埃利斯,无论妳有什么样的念头!”莉莎警告我,“我从没当过某个女孩的姐姐,不过我曾经有4个弟弟。在他们不听话的时候,我就会用棍子狠狠地教训他们!”
她从地上把我拽起来,拖着我走回木屋。
但很快她就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远处扬起尘土的道路。我注意到她的耳廓式通讯装置处于通话状态,似乎瞭望哨或者巡逻兵之类的人正在同她交谈。
“……不,瑞克,今天没有任何订货……不,完全没有……听着,不要打开大门,我会派人去支援……”
她的话被一阵突兀的枪声所打断,每个人都能看到几辆武装皮卡飞快地冲向营地大门,用衣服和破布包裹面孔的本地武装分子用.50口径机枪和自动步枪向这里猛烈射击。大门上的瞭望手立刻还击,半分钟前还沉闷得有些无聊的空气瞬间被点燃了。受到惊吓的鸟群腾空而起,子弹就像蝗虫那样在树木和草丛间跳跃。
莉莎的反应之快完全不像我印象里的那些科学家,为数不多的营地守卫在她的指挥下迅速进入那些事先挖掘和伪装完毕的掩体。
“瑞克,引爆地雷!”她高声喊道,对方即使不用通讯器材或许也能清楚地听见。
营地大门外的道路随即被巨响和爆散的土石淹没,最前方的2辆车带着它们的驾驶员和枪手一起飞上天空,再以废铁和烂肉的状态坠向地面。
游击队员们发出欢呼,可是自烟尘中射出的火箭助推流弹几乎同时命中了大门上的瞭望哨。我看到一个人影被爆炸的气浪抛出,掉落在一栋小屋的房顶,然后顺着斜坡翻滚着摔在地上。
我们的哨兵失去了意识,营地大门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把自己藏起来!”莉莎几乎怒吼着将我推向后方,“不要到屋子里去,藏在台阶下面的缝隙当中!”
“我会用所有种类的枪,我要和妳们一起战斗!”
“不行!妳的责任是活着回到美国,告诉媒体和其他人这里发生的一切!”
莉莎踢了我一脚,以至于我的前额险些撞在阶梯木板上。无疑她的性格比丽贝卡更糟,我别无选择,只能爬进木屋下方的狭小空间,把自己藏在基桩圆木后面。
交火持续了大约10分钟。进攻方似乎用炸药破坏了大门,剧烈的爆炸使得地面颤动不已。至少有6、7辆各种类型的汽车冲入营地,从车上跳下的武装分子则更多。这是一场极不平衡的交战,进攻方拥有强大的火力,而防守方尽管顽强却显得寡不敌众。由于凯特带走了绝大多数人手,Umoja的临时营地缺乏充分的防御力量。我曾想过去给自己弄件像样的武器,但在对军械库位置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闯入战场并不明智。在机枪、枪榴弹和RPG的猛攻下,任何超过地表以上1英尺的位置都是不安全的。
很快枪声变得不再激烈——并没有完全平息,而是渐渐远离了营地。我还听到了急促的汽车发动机声,有些陌生的声音则在用斯瓦西里语叫喊着。似乎游击队员成功地逃离了营地,武装分子正企图追赶他们。莉莎比我想的要明智很多,并非每个坏脾气的家伙都是日本人。
战斗与我的藏身处之间存在着相当的距离,如果我还想在敌人进行全面搜查之前脱身,就不该错失现在的机会。
在确认不会有人注意后,我从木屋朝南的那一侧缝隙钻了出来。这个营地不大,四周用木桩和铁丝网筑起一道防御野兽的围栏;木屋和围栏之间生长着大片未经修剪的杂草,还堆放着一些杂物。
我成功地依靠这些障碍避开了已经控制营地的武装分子。这些非洲人的表现算不上专业,他们并没有立刻设置警戒哨,也不曾控制制高点,而是急不可耐地冲进房屋、检查掩体,仿佛正大肆搜索着某些东西……或者某个人。
围栏很高,但陈旧的铁丝网早已在某些啮齿类动物的蓄意破坏下漏洞百出,地面上还有鬣狗在试图溜进营地时挖掘的浅壕。我用力拉开其中一个缺口钻了出去,不顾被划破的手掌,匍匐着爬进草丛。
如果可能的话,我打算找一棵树冠茂盛的金合欢树,把自己藏起来。在没有携带任何食品、水和武器的情况下尝试徒步穿越广袤的热带稀树草原是一种自杀行为,所以我计划节省体力,等待夜幕降临,然后找机会偷一辆车和补给物资。
其实我更担心凯特的事。从打扮和使用的装备来看,敌人并不是肯尼亚政府军。营地遭到袭击或许也意味着她们在米德加德的行动早已暴露在了对手的视线当中。
但几乎片刻之后我就发现自己没有立场去思考姐姐的麻烦。当我意识到有人近在咫尺、蹲伏着自左侧向我靠近时,我唯一的反应就是本能地扑上去,想要卡住对方的脖子。
这一举动立刻遭到了反击,事实上对手的力气要远大于我。她的动作几乎快过猎豹的捕食,力量则仿佛犀牛的冲击,我并未得到太多抵抗与挣扎的时间,双腕就一起失去了自由。这个女人的强壮程度显然超过了她有欠魁梧的身体轮廓,而且她一定从不浪费任何机会。我甚至没能想到摆脱她的方法,她就已经坐在我腹部,用全身的力量限制了我的行动。
完蛋了!这是此刻我那混乱的大脑中能够浮现出来的唯一念头。我愚蠢地忽略了依旧在不远处游荡的武装分子,险些像只垂死的兔子那样尖叫起来——
假如控制着我身体的女人没有在这时用一个该死的长吻来封锁我的嘴。
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几乎夺走我的思考能力。女人的嘴唇很软,却同时混杂着强硬的气息;虽然她不曾将舌头伸进我的牙齿后面,可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力量无法阻挡。我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浑身颤抖,只是那对映入眼帘的琥珀色瞳孔已经令我放弃了反击的念头。
一天以前我或许会为了这个吻而激动不已,可现在我只想尽快摆脱她。
黛娜·雷耶斯的想法恐怕和我不太一样,虽然我尽可能“清晰”地了发出象征着不情愿的呻吟声,她还是狠狠地侵占着我的呼吸——直到我终于忍不住开始用膝盖顶起她的小腹。
“Och!”她小声地埋怨起来,同时也终于离开了我的嘴唇。“妳要干什么?”
“这难道不该是我说的话吗?”我用不满的表情面对着这位NSA特工。
可她毫无愧疚,“妳差一点儿把那些罪犯引来。”黛娜扬了扬眉毛,“所以我只好这么做。”
她一定把我当成那种会被蜘蛛吓唬得魂飞魄散的小姑娘了——虽然我确实差一点儿就那么喊出来了。当然,我已经决定:无论黛娜在以后的日子里怎样追问,我都是不会承认的。
“下次妳再想这么做时最好表现得专业些。”
我皱起眉头,示意她可以放开我了。而眼下的时间和地点似乎也并不适合调情,因此黛娜同样没有继续限制我的行动。
“好吧,我的小野兔,我会记住的。”黛娜将我从拽了起来,和我一起弓着身体,单膝跪地。
我想起她之前被那枚震撼弹炸飞的事——为了掩护我,但黛娜的状况看起来比我的更好,似乎毫发未伤,也没有脑震荡之类的后遗症产生。
在整件事结束之后,或许我可以用“道谢”作为开场白,与她聊聊扔掉海豚戒指的事。
比起海豚,我更喜欢……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我让自己冷静下来,“A&E公司不会雇一群乱七八糟的非洲本地人来充当安全警卫的。”
维京人肯定地点了点头,“很聪明,”她说,“那是姆基宗戈先生的走私集团,一群乌合之众。”
看来走私犯的忠诚就和白宫的经济振兴计划一样虚无缥缈,但我却不感到奇怪。丽贝卡是对的,无论贼怎样亲切地对妳微笑,他依旧是个贼。
“走私犯又向谁倒戈了?美国政府,还是艾莉诺·雷恩?”
“向他自己。”黛娜冷笑,“我们监听了这个混蛋的全部通讯设备,也黑进了他的电脑……我们发现他正在和几个来自亚洲的买家联系,打算把‘乞力马扎罗的女王’卖个好价钱。”
“可他的手下,”我对那伙正在营地西侧乱转的蠢货们嗤之以鼻,“会像垃圾一样被艾莉诺·雷恩的‘切特尼克’雇佣兵收拾掉。”
“所以他必须逮住妳,用妳作为筹码,向妳的姐姐交换那份从实验基地偷走的样本。”
所以姆基宗戈之前才会对凯特攻击米德加德的行动如此热心。
“凯特不会同意的。”我说。
“不,她会的。”黛娜注视着我,“妳知道,她会的。”
我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在这样的问题上对她加以反驳。
“感谢那个混蛋吧。”黛娜嘲讽道,“假如他的人没有发动攻击……我们就该这么干了。”
我唯有做个表示无奈的鬼脸,吐了吐舌头。
“拿着,别再弄丢了。”她将属于我的那支92式自动手枪还给我,而我也只得用点头表示感谢。
我无法想象自己即将用这支枪逮捕凯特的情景,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能够拯救她。
“1分钟以后在车那儿会合,大块头,”黛娜将脸瞥向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找到那只小兔子了,她逃出来了,而且平安无事。”
我注意到她的单兵装具上挂着那种我们从走私犯手中得到的老式对讲机。
“大块头?”
“罗伯特·道格特,妳的那位‘职业奶爸’。为了找到妳,他竟然打算一个人闯进走私犯的据点,我几乎说完了一辈子的话才拦住他。”黛娜告诉我,“不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够跟踪姆基宗戈的卡车,然后找到这儿的原因。”
这让我有些惊讶。在我的印象中,这种冲动的行事风格与向来沉着的道格特探员格格不入。
人类在某些时候总会一反常态。
我跟随着黛娜在草丛中潜行,不久之后我们就来到了一辆用植被伪装起来的老式路虎越野车旁。黛娜开始动手去除那些覆盖在发动机上的杂草,而我负责警戒。
接到消息的道格特很快赶来了。他的手中有一支QBZ-97,在行进的同时他还熟练地更换了弹夹。
看得出,走私犯们之所以那么快就被引出营地,并不只是为了追击撤走的游击队员。
“一切都好吗?”他的第一个问题果然是给我的。
“Uh-huh。”我敷衍道,有些惭愧地逃避着他的目光,觉得自己像个在姑妈家打破了花瓶的笨小孩。“我很好……但我没能说服凯特,她不愿停止战斗,还要把我送回美国去。”
我很想告诉他——“恐怖组织”的首领是我的姐姐,美国联邦执法部门在这一次的对手也许是个罪犯,但绝不是坏蛋。道格特根本不用为我担心,凯特不会伤害我……她在任何时候都只想保护我。
即使她自己正面临着致命的危险。
道格特没有对我刨根问底,就好像他的唯一目的只是确认我的安全。
“我想我们应该尽快到米德加德去。”黛娜扔掉了最后一团杂草,朝我投来催促的一瞥,然后拉开驾驶室的门。“但愿还不太晚。”
是的,但愿还不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