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每日都有新鲜事物诞生又过气,唯独地下铁川流不息永远令人惊奇。
地铁到站,被海浪挟裹的鱼群,从巨鲸微张的嘴中吐出又吞回。冯薪朵从站台上抬脚迈进车厢,踩过地面上有些褪色的黄色指示标志。红色座位上坐满低头看屏幕的乘客,她背靠杆子漫无目的地盯着车厢门上的广告,很快又觉无聊,便像其他人一样玩起手机。有人走到身前时她没有抬头。
最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双靴子。黑色的硬质八孔马丁皮靴, 鞋头崭新而光亮,过长的鞋带随便地束在靴统里。再往上是细而直的腿,包裹在细身牛仔裤里。黑色的T恤,口罩遮住半张脸。两人视线相对时,冯薪朵愣了一下。
“陆婷?”
“我还担心你认不出我来呢。”陆婷点了点头,笑得眉眼弯起来。 “这么巧,上班吗?”
“嗯。”
“请假吧。”
“啊?”还在犹豫的时候陆婷已经很自然地抓过她的手腕,“我们好久不见欸冯薪朵。难得我回来,你不应该请我喝杯咖啡吗?”
“什么强盗逻辑。”冯薪朵觉得有点小恼火。明明是三年不见的人,打招呼的语气却熟稔得像是昨天才分开一样。她看着对方笑意盈盈的眼睛——是需要她微微昂起头的高度——又扫了一眼陆婷的靴子,说,“你的脸皮跟你的增高鞋垫一样厚噢。”
果不其然被勾着脖子强行带出了车厢。
地铁站出口转过一个街角就是星巴克,冯薪朵停住脚步,问陆婷想要什么口味的咖啡买一杯外带就好。陆婷摇摇头说不要这家。再走过一段路又见到COSTA,冯薪朵再次问她,陆婷又眨着眼睛说不想喝。
“那你到底要喝什么嘛?”冯薪朵没好气。“请你喝完我还要去上班的。”
“冯薪朵你陪我坐下喝不行吗?”
“……我很忙的,又不是你。”
陆婷露出委屈的小表情:“我也很忙啊。这次乐队巡演到这里,我才抽空从酒店里溜出来见你。”
“哼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啊大明星。”冯薪朵话很硬,语气软下来。突然又想到什么,瞪着陆婷,“你今早是不是跟踪我?我就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我只是拜托余震去打探过你的出门路线而已……”陆婷一脸无辜。
“别说话了你这个大stalker。”
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并肩坐在出租车里了。陆婷摘下口罩,假装东张西望看街景,冯薪朵伸手去捏她脸。“冯薪朵反了你了……”陆婷哼哼着抗议几声还是乖乖被捏,毕竟理亏在先。“谁让你当初先走的哼。”“我明明说过我会回来的。”“我不管。”
如同小学生吵架般的混战稍稍止息后,陆婷说,“不知道芸姐的咖啡店现在开得怎么样。”冯薪朵说,“请了新的西点师以后,终于脱离黑暗料理了。”陆婷神色放松下来,冯薪朵微笑着补充,“不过你的那份,放心,我一定请她亲自给你做。”
“我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吗?”
法国梧桐掩映下的弄堂里,白猫在灰色砖墙上俯瞰着走进咖啡馆的两人。
只有四张桌子的小咖啡馆,散落着田园风格的装饰物。猫垂着尾巴,在摆着多肉植物的木架上蹑手蹑脚地穿行。四面墙面上串起一根长长棉线,无数个木质小夹子夹住一张张拍立得。陆婷坐下时有点愕然地看向照片墙,“想不到有这么多照片了。”
“是啊,当初还只挂得满一面墙。”
长发的店主端上咖啡,“好久不见,Lisa。”
“蒋芸,你看这个人,刚见面就让我请她喝咖啡,脸皮……呜……”
陆婷不动声色地伸手捂住冯薪朵的嘴,笑得乖巧。“芸姐辛苦了。”
蒋芸笑着叹气,“你们啊,还是老样子。”
“所以,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早就知道你回来了?”
陆婷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动作顿了一下。“对啊,你看我的巡演海报,也该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啊。”
“我为什么要看。”
“你一点也不关心我!……和我的乐队。”
“对对对,我不关心你。”冯薪朵说。“嘉爱和娜娜她们还好吗?”
“挺好的。”陆婷想了想,补充说,“娜娜经常念叨你。要是你当初留在乐队就好了。”
冯薪朵故意板起脸,“可我有正事要做啊。”
“你总是有正事要做的。”陆婷叹气。灰色雾气般的沉默,笼罩在两个人的对话上空。冯薪朵把咖啡往旁边一推,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板子放到桌上。
“你干嘛?”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在这里赶几张商业稿。”
“我们好不容易见面的。”陆婷瞪她,“别看屏幕,看着我。”
“你有什么好看的啦?”
“我不好看吗?”陆婷非常自信地反问。冯薪朵竟无言以对。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喝了一会咖啡,陆婷非常欢快地忆苦思甜起来。“易嘉爱生病了,你说你学过钢琴,我就强行拉你上台去顶替她当键盘手。”
“当然记得。”冯薪朵说。“和你相关的我全都记得。”
陆婷缓慢地眨了眨眼。“这算是表白吗?”
“陆鸡你这个人好自恋噢,受不了。”冯薪朵翻了个白眼。
陆婷更得意了,“你看你现在翻白眼的动作都像我。”
“……”冯薪朵盯着自己的咖啡杯不想说话。浅褐底色的手工杯子,覆着一层奶白色的不规则釉,边角有圆滑的缺口,把手不是光滑的半圈,杯型也不是完满的圆。她看向陆婷手中的浅蓝色杯子,也同样带着细微的残缺痕迹。
蒋芸店里的手工陶器,几乎每一个都有细微的不完美,每一个都像是磕碰过、磨损过、摔落过,它们摆在餐桌上、架子上和柜子里,像是一场场小事故的缩影。当初冯薪朵第一次来这间店里时,以为店主是故意想保留那些不完美,心里生起一种奇怪的感动;后来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才知道,不过是因为蒋芸舍不得销毁袁雨桢做出来的陶器,于是一视同仁地把它们收藏起来,并且骄傲地让客人使用而已。
只是后来袁雨桢加入乐队,做陶器的时间少了,握鼓棒的时间多了,这样的手工餐具逐渐成为稀缺品,只有熟人来店时,蒋芸才拿出来招待。
一晃已是三年过去,稚气的少女也长大了。
旧日时光一去难再回。
这样想着她抬眼看陆婷,唯独眼前人似乎什么都没变,眉眼间全是她熟悉的笑意。
“想什么呢,你。”陆婷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对了,冯薪朵,你要不要帮我设计下张专辑的封面啊。”
“啊,我吗?”
陆婷点点头,“报酬的话,是这周末我们演出的VIP门票。”
“谁要来看你演出啦!”冯薪朵说,“为什么不叫别人来画,增加我额外工作量……而且……我的稿酬很贵的,一张门票也太敷衍了吧。”
陆婷像是没听到一样。“我会亲自送你到场馆的。”
她脸上一副吃定对方会答应自己的温柔而无赖,又带点小得瑟的神情。冯薪朵深吸一口气,心里窝着的一小团火又被流水般的笑容扑灭。这样被捏住软肋的感觉也不是太坏,她想。而蒋芸此时已经把特制的甜品端到陆婷面前了。
直到喝完咖啡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陆婷心情很好地黏在冯薪朵身边,咖啡馆里一只灰白虎斑猫有样学样地黏在陆婷脚边。
“我要走了。”最终还是冯薪朵先提出来。
“你到哪里去?”
“回家啊。难得请了一天假,下午正好休息。”
“我也要去。”陆婷说得理直气壮。冯薪朵被她哽住,“……你就不担心过去一看,发现我正和别人同居?”
陆婷怔了一怔,很小声地嘟囔一句,“担心啊,担心死了。”过了一会,又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笑容,“那也要我过去了才知道啊。”
明明可以打车回去,陆婷非拖着冯薪朵的手乘地铁,说是想多一点时间走在一起。冯薪朵无奈叹气。“还好不是一起走路回去。”陆婷笑笑,“我倒是想走回去,可是你体力太差了啊。”
“你就这样偷偷跑出来经纪人不管吗?”
陆婷嘴硬,“不管啊。”说着偷偷按掉手机上的未接来电。
“你从不打电话给我。”
“你想让我打电话给你吗?”
相互瞪了一眼,然后哑然失笑。
地铁站的换乘过道里有乐队大幅巡演海报,陆婷得意地指给冯薪朵看。之前路过时总是刻意避开,这次终于正视一回。巨大的银白色DEER字样,印在暗色背景上熠熠生辉。冯薪朵记得这个乐队logo,因为这是她当年自己设计的,想不到陆婷一直保留到现在。
“你看我过去说过的事情,现在都做到了。”陆婷的语气像是小孩子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拿给大人看一样。
“好好好你最厉害了。”冯薪朵说。
进门时陆婷很警惕地在冯薪朵身后张望,看到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才稍稍放下心来。好不容易换下靴子,踩着拖鞋,转眼又瞥见鞋柜边上有双浅绿色备用拖鞋,头顶的隐形猫耳一下子紧张地竖起来。“那双是留给朋友的。”听完解释,猫耳又服服帖帖地垂下去。
简直像是领了一只大猫回家。冯薪朵心想。陆婷十分迅速地熟悉了地盘,然后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沙发上盘踞下来。她走过去说,“这是我的沙——”话没说完,被陆婷伸手勾住脖子往下压,蜻蜓点水般一个吻。
“你的沙发就是我的沙发。”陆婷舔了舔自己的唇,笑得无赖。
“……流氓。”冯薪朵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于是她主动俯下身,手按在陆婷肩膀上亲她。这下成功打击对方气焰,换陆婷面红耳赤了。
吃完晚饭后冯薪朵去开热水器,陆婷很自然地跟在她身后。突然想起这人换洗衣服都没有带,“可以穿你的吗。”把问句说成陈述句。冯薪朵也拿她没辙,先找出件多余睡衣丢给她。
“你不住酒店住这里真的没关系吗?”陆婷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冯薪朵又问了一句。
“没事的没事的。”陆婷说,“明天晚上我带你见娜娜她们好吗……她们也很想见你。但我更想提前占用你一天的时间。”
“你这个人真是……”冯薪朵叹气,“我只有一张床。”
“那不是很好吗。”陆婷迅速说,“反正我是不会睡沙发的,嗯。”
陆婷把冯薪朵放在床上的毛绒玩具一个个丢进衣柜里,泰迪熊、白兔子一个个惨遭软禁,只心慈手软地留下一只小鹿玩偶放在枕边。她们互道晚安然后睡去。这天晚上夜深时分,冯薪朵自迷迷糊糊中醒来,摸到身边白色毯子盖着的一团温暖热量,不再似以往一片冰凉空气,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人回来了。
不仅是回来了,而且还和她抢毯子。
第二天早上冯薪朵觉得自己快感冒了,罪魁祸首狡辩说她才没有抢毯子——说着的时候正把毯子裹得严严实实。“谁让你不抱着我睡。”
冯薪朵深吸一口气:“……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好吗陆婷小朋友?”
穿着冯薪朵T恤的陆婷扭过头假装没听到。过了一会她心怀愧疚地跑去厨房烧热水,再盯着冯薪朵把感冒药吃下去。
“下班时我再来接你。”
“知道了,你好好回去排练。别把自己经纪人气死就好。”冯薪朵说,昨晚陆婷洗澡时,她瞥见过对方手机屏幕上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和十多条消息。
在公司隔间里刚坐下时就被上司叫去办公室,冯薪朵本以为是要谈昨天请假的事情,结果接到一张薄薄的铜版纸。DEER乐队上次参加音乐节时的宣传页,那个熟悉logo再次出现在面前。
“恭喜,他们指定你来做DEER下一张专辑的封面设计。”
冯薪朵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是谁。
坐在桌前她打开笔记本搜索这支乐队的歌,再熟悉不过的声线从耳机听筒中传出。甜美而不失爆发力的唱腔,像是压抑着什么一样轻声歌唱,贝斯线和若隐若现的鼓点主宰着听众心跳的节奏,直到逐渐激烈起来的失真吉他独奏solo引爆所有失重的情绪。
冯薪朵听着听着嘴角泛起笑意。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陆婷时,是冯薪朵还在念研究生的最后一个寒假。她坐在蒋芸的咖啡店里,看到袁雨桢带着陆婷一起走进门。袁雨桢她是认识的——和蒋芸长得很像的女孩子,相似如一片叶子的正面和背面。
“我每天练三小时的鼓,晚上精疲力尽地睡去,梦中祈祷自己醒来变成特别厉害的鼓手,站在台上面对无数人的欢呼。”袁雨桢说,“你会觉得我很傻吗?”
“不,你让我觉得你很年轻。”蒋芸说。
袁雨桢把陆婷介绍给她们,说这是我们的主唱。彼时陆婷刚刚结束一场小型live,仍带着妆,美得盛气凌人;穿黑色皮衣,带破洞的牛仔裤,脚蹬皮靴,手腕上带着铆钉手环,隐约露出一个鹿头的纹身。袁雨桢站在她身边,穿着带兜帽的深蓝色牛角扣大衣,被衬得像是一名稚气未脱的高中生——实际上也是。
初遇时冯薪朵觉得陆婷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直到后来有一次陆婷来到咖啡馆,没有演出在身,只穿着白衬衫灰毛衣,敛去身上侵略性的美,冯薪朵才发觉对方本是一个温和柔软的人。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的手腕纤细干净。冯薪朵好奇问:“你的纹身呢?”陆婷笑了笑,“那是贴纸啦。你要的话我也给你贴一个怎么样。”这时有猫悄悄来到桌脚下,蹭着陆婷的腿,陆婷顺手就把猫抱到膝头,伸手轻轻挠着猫的下巴。
灰色短毛猫呼噜噜地眯起眼。
“你知道吗,如果你剪掉猫的胡子,”冯薪朵用手做出了一个剪刀的动作,“那么它就无法在栏杆上行走。”
陆婷很好奇地睁大眼睛,“真的吗?”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上唇上方,喃喃道“吓人。”
冯薪朵被她逗乐了。“你又不是猫。”
熟悉起来之后,陆婷邀请她看自己乐队的演出。站在台上就会发光的人,握住话筒像握住全世界,让人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键盘手易嘉爱生病那一次,陆婷不由分说拉着冯薪朵上台。那天她站在舞台的背后看着陆婷,聚光灯下身影太过夺目,失神间手指划过几个键位,一瞬间的心动伴着几个错音,被节奏吉他的噪音墙堪堪盖过。
陆婷给她的纹身贴纸,用水洗洗就掉了。
偏偏印在眼里的样子,怎么也褪色不了。
后来有次她问陆婷,为何放着安稳职业不做,偏偏要当乐队主唱。
陆婷想了想,说,“我讨厌重复。我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开门,关门。上车,下车。上班,下班。倒满,喝光。开机,关机。每个今天都是昨天,每个明天都是今天。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毫无异义地接受了这种生活。这世上有成千上百个陆婷,而我想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
她反问冯薪朵,“你呢?你想做什么?”
“大概是成为厉害的插画师或者设计师吧。”冯薪朵说,“想画点有意思的事情。”
那个时候大概是这样回答的。
而陆婷对此只是露出了一个模糊的、不知道是赞许还是否定的笑容。
冯薪朵回过神,在手绘板上绘出一只鹿的鹿头。笔尖线条勾转流畅,是画过千百遍的图,再是熟练不过。为了增加一点cult感,又画成头骨模样。灰白色的鹿角,荆棘样的王冠,张扬地延伸向画面上空的尽头。
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呢?
晚上六点时陆婷发短信说我车在楼下你可以下来了。冯薪朵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乘电梯下去,陆婷远远地摇下车窗,示意她上车。
“我以为你会开辆摩托车过来。”
陆婷显然是把玩笑当真了,“我觉得哈雷不错的。下次就开摩托去海滩边玩怎么样?”
冯薪朵哭笑不得,“你还是多注意下自己的公众形象吧。”说完突然意识到陆婷口中的“下次”,带着点不可置信的语气问,“你不走了吗?”
“是啊。虽然可能还是要到处巡演,但是想回这里驻扎安家了。”陆婷语气平静。
“喔,挺好的。”冯薪朵也很镇定。
“就是找不到住的地方好惨哦。”
“不要卖惨我不会相信的。”
“要是有人能收留我的话。”
“唔……”
“需要我说明那个‘有人’特指你吗?”陆婷说,“快伸出援手,给流离失所的陆婷献爱心吧。”
“得得得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啊?”冯薪朵坐在副驾驶座上连连摇头。陆婷身体不动,直视前方,“还能是跟谁学的?”
到排练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冯薪朵刚进去,就被迎面扑个满怀。“朵子姐你来了!”穿着白衬衫黑皮裤的少女抱住冯薪朵,被陆婷瞪了一眼后尴尬地自觉站到一边。“陆婷你干嘛吓她。”冯薪朵说,“娜娜好啊。”
万丽娜抱着一把Rickenbacker贝斯,看起来像是刚从学校逃学的不良少女,衬衫松开的领口被领带堪堪系住,嘴角衔着一根纤细的烟——近看发现其实是叼着一根棒棒糖。冯薪朵苦笑,“你牙疼的时候又忘了?”万丽娜下意识地苦着脸捂起腮。
她同正在调音的易嘉爱和袁雨桢打了招呼。“嘉爱你那个前辈怎么样了?”易嘉爱的反应让冯薪朵有些惊讶,几年过去居然还是提名字就会脸红的程度。“她说她会过来看我们演出的。”
袁雨桢坐在鼓架后面玩着花式甩鼓棒,姿势很帅,却一边嘀咕着“呦呦切克闹”。明明脸同蒋芸那么像,性格相差那么多真是奇怪。当初袁雨桢进乐队的时候,蒋芸没有反对,事后蒋芸偷偷跟冯薪朵说,她觉得余震去当鼓手正好能发泄一点多余的精力,省得这个多动症孩子没事把自家咖啡馆给拆了……
最终还是陆婷开口了:“能不能认真排练。”
在关键时刻果不其然地正经起来了,几个人乖乖听话准备好了自己的乐器。冯薪朵坐在右边角落里的空置音箱上,提前看一次演出的预演。前奏响起,话筒握紧,陆婷时不时地歪头看向右边,眼神里都是闪亮亮的小得意。一曲唱完,易嘉爱怯生生地说,“大哥,能不能好好唱。”
陆婷面不改色,脸红的反而是冯薪朵。
同样的状况过去早已发生过。一场演出结束后,冯薪朵忍不住问:“陆婷你为什么老是看我。”
“我没有看你。”陆婷义正辞严地反驳,“而且要不是你自己看我,台下那么多人你怎么知道我看的是你。”
“我看你是因为你在台上啊。”
“那你看我我回看一下又怎么样啦。”
“明明是你先——”
“我觉得你平常也一直在看我啊。”
“没有,是你自己太自恋了好吗。”
陆婷打断她的话,“你不喜欢我吗?”
“非要喜欢的话,我还不如喜欢蒋芸。”冯薪朵赌气说,“毕竟人家温柔可爱腿又漂亮。”
“死心吧她有余震了。”陆婷说。过了一会反应过来,“不对啊,一般这种情况,不是应该回答‘我喜欢男孩子’吗?”
两个人僵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然后突然一起脸红了起来。
演唱会当天,冯薪朵坐在VIP席里,看着陆婷站在台上,脚踩在Marshall音箱上唱歌。还是当初认识的那个人,只是舞台早已大了许多。多年前易嘉爱曾经用羡慕眼神仰望另一支乐队在这里演出,一晃间当年的青涩少女已经站在了这里。
冯薪朵看着看着,有点宽慰,又有点失落,心脏像是泡在水里的种子般缓慢发涨。从默默无闻到声名鹊起,这一段漫长的荆棘路,她并没有全程陪在她身边。
没有我参与,你也一样过得很好吧?
归程路上,陆婷的车里放着椎名林檎的歌。两人认识以后,陆婷的音乐播放列表里逐渐混上了冯薪朵喜欢的歌,就像两人的衣服,混杂在同一间衣柜里。时间一长,渐渐地就再也分不清哪件是她的,哪件是她。
冯薪朵说,“我还以为你会放自己的歌。”
陆婷笑笑,“刚才你已经听得够多了。”
沉默了一会她再度开口。“当初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三年前陆婷接到另一个城市唱片公司的邀约,冯薪朵却在同时接到了留在这座城市的工作offer。
两人决定去留那天,相对无言,咖啡馆里气氛压抑如暴雨降临。袁雨桢躲起来做陶器,易嘉爱找了个借口就溜到二楼去逗猫了。万丽娜来得晚,进门方觉气氛不对,赶紧装傻,“哎嘿嘿,今天有草莓蛋糕吃!”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万丽娜捧着甜品悄悄撤退了。
“可能我正好想要一些一成不变的生活吧。”冯薪朵说。
那天陆婷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冯薪朵猜她说的是再见。
“我本来以为那次我就错过你了。”
陆婷说,“想得美。”她把车倒进停车位后也不急着下车,侧过身去吻冯薪朵。“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为你留下来。只有这两种选择……虽然迟了三年。”
冯薪朵的耳垂微微泛红,“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是的。”陆婷说,“不过你的截稿期限不长了。我有没有提醒过你那张专辑封面一周后就要用?”
“没有。”冯薪朵说着,思考起了一马尾甩在陆婷脸上的可能性。
冯薪朵坐在电脑桌前画设计稿的时候,陆婷坐在一边无聊地看着。大概是晚上演唱会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凑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起来。
“还记得我们还没有出名的时候吗?第一场演出只有几个人过来看,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替别的乐队暖场,没有钱印海报,就拜托你一张张画……你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专属设计师。
“后来来的人渐渐多了,余震的鼓打得越来越好,娜娜也来了,我们终于有了贝斯手。
“但也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个一直来看的观众,有一天突然不来了。
“我很难过。我心想,是不是我们的乐队哪里不够好,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才让人放弃了我们。我想总有一天——”
“你好啰嗦。”冯薪朵的视线稍稍从屏幕上移开,打断她的话,“我记得你那时在我面前哭过的,而且哭得好难看……”
“啊,好丢脸。”陆婷吐了吐舌头。“这些事情你还是忘掉吧。”她非常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慢说道,“现在就是那个‘总有一天’的时候。你看,我当初想要的都有了。唱片、舞台、音乐节。”
她说,“现在只差一个你。”
冯薪朵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你不讨厌重复吗?”
我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开门,关门。上车,下车。上班,下班。倒满,喝光。开机,关机。每个今天都是昨天,每个明天都是今天。
我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开门,关门。上车,下车。上班,下班。倒满,喝光。开机,关机。每天醒来都看见你,每天睡在你的身边。
“除了你。”陆婷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盈着温柔的光。“我希望你在我的生命里重复出现。”
冯薪朵看着陆婷,也笑了起来。
黑色专辑封面上印着一只鹿的头骨,从深陷眼洞里开出鲜花,纯白的鹿角上缠绕着藤蔓,向着暗色的天空伸展,枝叶摇曳间氤氲出一整个春天。
我恰好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却从未厌倦过你。
My dear de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