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锦绣的冬夜,真是许久不见。她握住林逸冰冷手指,想数年前她们在人群拥簇中看的那一场流丽烟火,那时要躲的是她,风水轮流转,并不薄待谁,故此今天才要她来将功补过。
「林逸。」她唤了她一声,林逸没反应,她以为是烟火声太喧嚣,于是大些声又唤了她一句,「林逸?」林逸叫她手上动作牵动,方转过头来看她,脸色很安静,太安静了,就叫苏钦一阵着慌,她将双手放到身前呵一口气,哆嗦着覆上林逸双耳,「林逸,你耳朵怎么了?」
她看到林逸盯着她的唇齿,有片刻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看她,深有倦意。漫天艳色在她的眼瞳里盛放如雨,一丛一丛,开出喜气洋洋的颜色,又落寞无匹地陷进暗无天日的深潭里。苏钦于是抚上她眼睛,把她眼底的一点疲累都盖在手掌心下。
林逸眼皮贴着她手掌心,便有无尽的倦怠和酸涩汹涌上来,她侧过头,嘴唇几乎是挨擦过苏钦覆在她耳上的手腕。灼灼烟火把她的眼睛烧得刺痛,她的脸皮肉僵硬,而心冷得发木,她挨着苏钦的手腕,只觉哀恸,可她挨着她,竟就觉得心里能好过一些。她不该这么没出息,她原本该对她避之不及,却这么想念与她的肌肤相亲,以至于在昭昭天地,熙攘人潮中,几乎要低头亲下去。苏钦的手腕缩了一下,连带着也瑟缩了下肩膀,她手指往下,将林逸的领口紧一紧,「天冷了,回去吧。」
她看着苏钦把炭火生起来,接过她递来的碗,接住的时候搭住了苏钦一小截的手指头,她就受了烫一样。她知道苏钦正看她,她不晓得她是要问她如死灰的心,还是要问她忍而不发的耳疾,或者干脆她只是想这么看着她,看到她自己忍不住要对她口吐哀言,放声痛哭。
她喝得太急,被辣得直呛出眼泪。她一点儿也不冷,寒气再重,哪里还能侵扰到她心里去,她受不了苏钦这么看着她,她受不了,她只想逃开去,她心里的软弱,悔恨,痛不欲生,她都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好好去埋葬了。等到埋好了,脱一层皮,她还是能与她款款言笑的林逸。
这样不好吗——一双手将她围困住了,连同她些微的挣扎也一同围困住,她不能这样靠近她,不管其间隔着什么,只要与她隔着对望,她总还能为自己收场。她为此宁愿把背脊给她,可苏钦不领她的这份情。想是她记恨在心,埋怨她了,她于是贴伏到对面人的胸口上,终于是瓮声瓮气地哭起来。嗓子哑得太厉害,她哭得肩背耸动,心肝都要呕出来,呼哧呼哧,喘息艰难,如同行将溺水之人,不得大声呼救,拼尽全力,只发出微乎其微的声响。
她心如槁木,却觉鼻尖微凉,苏合香的气味贴面而来,继而滚入唇中。她晓得她得推开她,她手撑住苏钦肩膀,摸到她那薄薄一片的肩胛骨,一整个儿都给她捏到掌心里,她的心就剧烈的痛起来,在剧痛中却擒紧了她肩膀。她在苏钦面前忍了这么久,怕今日要功亏一篑,她怎么能以为她在她面前能把一切都若无其事地揭过去?她贴紧她唇,用力吻下去,她明明很想,她比什么时候都想。当她仰天躺在冰封的湖面上,让彻骨的冷把她从头到脚都冻住的时候,她看见的便是苏钦的一双眼睛,她悲戚殷殷的眼睛,望着她生痛的眼睛。
她忍不住去抚她的眼睛,她原本不该叫她露出这样心痛的表情。她心中畏惧,老天怎么罚她,她都不觉得为过,甚至于近来她的耳疾时好时坏,她却觉得良心安妥些。她这样的丧门星,叫靠近她的人都不得好死,她种下的恶果,犯下的业障,要离苏钦远远的,她得要她毫发无伤啊——她把苏钦的手蜷在手掌心里,放到身前对她低声忏悔,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苏钦低头便看到林逸手背上的抓伤。林逸的手之前被她抓出许多道口子,她后来又赶到东北去,在冰河边落了一身的雪,她没能把她心里的期望从冰河里盼出头来,手背上的伤口却因此受了连绵的冻伤。崩开来结痂,结了痂又崩开,长得就不十分好,在她如今瘦得骨节嶙峋的手背上,显出深深浅浅的印子。
她当时是失心疯了。她蹲身下来,展开林逸手掌,将唇盖上她手背,吻得细软而不动声色,林逸的手从未有过的凉,就衬出她唇从未有过的暖。林逸觉出她心中所想,抽了下手没抽动,就只好很是宽慰她地笑了笑,「不碍事,不要往心里去。」她说话时鼻子瓮得厉害,看不到苏钦低头匍匐在她手背的眼睛,只觉热切的暖意从心底爬上来,变成了噼里啪啦的火气,在她苍白脸色上烧出潮红,把伤心和灼烧都粘腻地堵在嗓子眼,不能再发一声。
她当然是真心真意不叫她往心里去的。她只管对着林逸手上不曾痊愈的伤疤,把绵密的吻放下去,林逸懂得她心中有生死之苦,就觉得自己受的委屈比起来无足轻重,她当时怎么踢她抓她,对她心生怨恨,她也不吭一声。那她自己如何呢?
「林逸。」她抬起头看她,叫林逸看出她点漆黑目下的暗潮涌动。油灯啪的在静谧中炸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林逸心中耸动,拼了命要抽手回来,叫苏钦摁住了,她把她的骨节都一节一节地摁下去,并不用力气,她身体却不能由衷脱逃,这不由衷便轻易叫苏钦觉察了出来。
林逸,你对我尽情哭一哭吧,她手握得很稳,任林逸再挣脱,她也打定主意不叫她如愿。把你心里的痛都掏心掏肺地哭出来,叫我见着了,我才能不管你了,不顾你了,我不能这么放你走,我也不能叫自己再这么畏缩了。
栗木白炭烧得很旺,苏钦靠里睡了,她就蜷到外侧一床夹被里。她望着炭火在窗上摇出幢幢的影子,把她的心绪也映得一般。还好有这一盆炭火,不至于将光亮全熄了去,不然恐怕她的心魔要疯了一样长起来。
被角掀出一条缝,再裹紧的时候苏钦的手就轻搭上了她腰间。苏钦把搂住她的手收紧,因此而贴上了她整个瘦削的后背,林逸那一头青丝中的几根白发这时才蓦然跳到她眼中,她整个人便愣住了。她摸着她的一头青丝,抚了几抚,终于下决心咬牙去擢,白发连根而落,她手心一阵刺痛,林逸竟浑然不觉。
林逸觉出后背微湿,转过身时就见苏钦泪眼望向她,她心中惶惑,连忙去兜住她眼泪,「怎么了?」
怎么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她鼻头酸涩,把手揉上林逸耳朵尖,她这些日子疏于打理,耳垂上还剩下个小小的坑,不用力去捏就捏不出来,几乎要长合了。她一双手往下,贴住她柔软胸口,也贴住她的悲天悯人之心。她常常把人看得珍重,体谅人心苦痛,你急火攻心时打她一巴掌,她也不会记仇。这是因此而尤其可爱,可亲,可近的林逸,却也是不能叫她放下心来,听之任之不顾的林逸。
林逸给她这样不明因由的一哭,说不上话,就只好干脆坐起身来。苏钦为什么今晚一定要留下来,她心中有如余雨粘地絮般牵扯不清,但你要逼问她,她却又是心底透亮如明镜。苏钦从背后环过她肩膀,将一双细薄手掌递到她眼前。她看到她掌心的纹路很浅,有些看不见缘起,有些望不见所终,叫她看得心神不宁。她捏住她手掌,心肠不能为之坚硬起来,于是低头轻咬住了她手指,低声呢喃,是警醒她自己,更像是对着苏钦求饶,「我不能这样,我们不能这样——」她将舌尖抵上她指腹,喉咙却泛上阵阵腥气,够了,够了,到此为止,我求求你——她放开他手指,下力气把下唇咬破,「你要嫁的。」
林逸就听得苏钦轻笑起来。林逸的记性差成这样,忘了她们回苏州的那一晚,是谁叫她不许嫁了?她那时跪在菩萨面前,笑林逸心不诚便不得保佑,林逸却没问她对菩萨叩头时许下怎样的愿心。即便林逸问起,她这一生也不会叫她知道。她既早知她心有所属,与人盟誓,也知她的这份念想忤逆天道,于世情不容,在正阳车站望见林逸那一刻,她却不想再叫她回去了,她硬把林逸的心拉扯过来,叫她痛楚,叫她难过,林逸心如璞玉,不推拒她,她就宁叫她为此负罪,因之受累。
她以为这是恶因,绝不会结出善果,她于是许下这样的愿心,她跟林逸做不了一世白头夫妻,就想把她捱在这里,那么做一天也就算一天。她不管什么是非道理,她只道她许愿之时,自在诚心,她也晓得这是坏心,是恶念,对神明坦言,反而心中愉悦。这点叶小冉是一眼看透,她稔于世故,把安顺讨巧给人看,心里的百思千虑就能织一张网,兜头兜脸把林逸给从头罩了住。林逸不是不想走,不能走,是她不叫她走。
她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以前我娘常说,一个巴掌如何拍得响,我心道这却是句道理十足的无聊话,我那时哪里晓得其中深意。」她就势将林逸伸来的手扣住,侧脸将唇蹭在她耳朵尖上。她怎么能放林逸走,怎么能放她就此心灰意冷地离开她,她不甘心,便是她和林逸的情意命悬一线,她竟也想去伸手勒住那一线生机。
她于是终于去收紧了线,将整个唇齿都覆上林逸根根血丝分明的通红耳朵。
林逸,你不要走,哪里也不许你去。
潮热的声气从耳朵眼里撞到脑子里去,叫眼睛火辣辣的。林逸挣扎着分辨了一下,却只捉到苏钦微动唇齿间的无言声息,声息濡湿了她耳朵,把她的心也打得湿哒哒的难于跳动。她这样亲近她,用从未曾闻的妩媚声气,乌黑的发,一段段地顺着她颈肩从领口滑进去,覆在她肌肤之上,千娇百媚的生色起来。
她心意慌张,不记得记忆里有这样的苏钦,忍不住将身后人往怀里拉,便叫身后人的脸都落在她的视线内了。苏钦被她拉了过来,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住她,唇角抿出很深的笑意,一直笑到眼底溢出绯色,就差要问她一句,你拉我做什么?
林逸终于认得眼前人确实是苏钦,她的耳朵尖在她的唇舌下烧得发痛。她压住哽在喉头的热意,回身扳住苏钦肩膀,她全不熟识苏钦,虽然叫她慌张——她在辛烈的苏合香中却生出情动。
她扳住她肩膀摁下去,错开眼睛不敢去看她,苏钦却又是极其乖顺的了,甚至有些乖顺得不像样,和适才判若两人。她捞住她的腰,她就迎着任她捏扁搓圆,露出乌发下的大半截软颈来,贴在她的眉睫。热意要烧穿她喉咙地滚滚而来,她便顺从其意,低下头吻住苏钦脖子,她把唇齿都依偎上她脖子小咬下去,她的心又痛又痒,要裂了开,叫眼睫都涌出湿气。
她把她衣服褪下来,抚上她清瘦背脊,手指陷到相连骨节的小坑里,顺着一节节抚下去,一直到不能再轻易往下了,她唇也就势贴上她小腹。她只能沿着她身体,不漏半点风声地吻下去,怕稍有缝隙,她的一颗心就要从喉咙口钻出来。她又湿又痒的一颗心,长长吁了口气。她动作一下,苏钦便瑟缩一下,绷成一小团,烧得发烫,她于是低下头一口口去吃,在她身上吮出一片桃红的唇印来,一直吮进她腿侧,叫她身体下意识地推拒开。
林逸神志就被晃醒了一般,裹挟周身血液都冲冠而去,她耳朵嗡嗡作响,一时寂静,一时雷雨轰鸣,她都不知道方才谁给了她那么大胆子,她差一点,就差一点——她的心魔发了疯,可她如何能叫苏钦去镇伏。
她一直觉得苏钦是不同于她的人,她于世事虚与委蛇,轻拿缓放,四两千金,宛如太极。你无论如何触到她,她都按你的路数拿捏一个形状,放下去,刚刚好,她总是气定神闲的,也不叫你生出气性。
她触到她的皮肉,触到她的鼻息,触到她心里有欠圆融的地方,站得离她很近,站到旁人都站不到的位置,她为此自喜,为之倾心。但她再要探下去,苏钦给她的还是一个刚好形状,包裹得很妥帖,看起来很安分,她却觉得很委屈。
她于是对她心存爱意,也心有敬畏,但凡苏钦有所坚持,她大体都会依她。她不敢有所僭越,甚至于不敢叫她有分毫烦难。苏钦推她,她便走,她不语,她就且住。
她也不晓得这样对是不对,她还是少女时,并不会这样磕磕绊绊地体察人意,詹姆斯是她的剑,也是她的盾,给她无限骄纵和荣宠,给她上天入地的勇气和依靠。她爱他,依赖他,感激他,趴在他背上笑,也窝在他怀里哭,他给她踏着往上的双肩,亦给她泅水向岸的双手。她从前竟以为那样的自由和恣意,会是一生一世的。
她不是不想往前走。她在这深一脚浅一脚都是泥泞的深潭里,花了许多时间挣扎,结果到头来无非一场拖延。要与苏钦一刀两断,从此再不相干,她的心窝就给剜了一刀般痛得没法去说。这些话她不会与苏钦去说,也不能与她去说,她在耳痛无法入睡的夜里,静静地抚过身边人隔着单衣一节一节凸起来的脊椎骨,数了多少次,她不记得了。数到最后不过泪眼潸潸,她不知道是从几时开始,苏钦是她的手足,是她的牵扯,自从与她相认,再无分开可能。
她是苏钦心中不够方圆的一角,是苏钦乖顺面貌下的漏网机心,她私心里把这些珍重起来,却又无以为报,只好叫心里的罪孽像积雪之下的春芽一样蓄势汹汹,只等雪融,便破土将她倾轧。她在负罪感面前败下阵来,便支起身,手指轻刮上苏钦脸颊,很是矛盾惶惑地看向她。
苏钦的记忆里,林逸一直都是身体强健的,她从没见过这样形销骨立的林逸,被衣服盖着还好,如今这么仰望看她,就只见她肩胛骨都凸得惊人。她捏住林逸尚在手边的白发,忍不住伸手去摸她肩胛骨,她动作很轻,却几乎听见骨头噼啪响的声音。她在明明灭灭的炭火中捉到林逸叫情欲烧得霍霍发亮的眼睛,双手窸窣地爬上她脖子将她带下来。她贴住她,不叫她跑掉,要将她绞缠进她身体。她可以做她的镇魇人,做她安神的汤,治病的药,只要她要,只要她想。
苏钦。她开口只有潮热的声息,太多话你推我搡地在她心里堵住,叫她无法喘息。她咬住她滚烫耳朵,膝盖蹭上她腿间,寻着空隙,把指尖和她身体厮磨,触到濡湿而腻滑的去处,就将手指去探。
苏钦身体厉害地瑟缩起来,她的手便因之受了阻滞。她停下来,吸溜掉她鼻梁上的汗,苏钦埋在她颈窝里,她的肩头一直发抖,却没有推开她去。林逸把肩膀递给她咬住,试着将手指推进去,低下头来囫囵地吻她的眉睫眼角,她想要她,想要到据为己有,她将手指送入到她湿热的甬道中。肩膀上生出麻痒的刺痛,她动得很慢,很小心,用她之于情事的一知半解,很巴巴地讨好一般。
她并不吝惜地咬下去。林逸的耳朵很软,耳骨也是软趴趴的,摸上去很柔嫩,形同稚子。没人会不为第一次见到的林逸心惊,她自己亦不能免俗,林逸就像夜下的辉色,恹恹病气中的流光,唇红齿白,回眸百媚,你瞥她一眼,她在街心中,她在苍天下,她在你的心头开出人世间一等一的好颜色。
她如何能不为之心惊——从她第一次见她,她没见过生得那么出挑的女孩子,出挑得叫人都不好意思去计较她客气生疏,不苟言笑的傲慢气。直到后来与林逸相认,在微风的夜里,谢了杨花的夜里,她伏在她的肩上,她的心很痛,她觉得周身失血一般的冷。她背对她咬紧下唇,把胭脂一厘厘咬下去,尝到了红蓝花和苏方木的味道,她是个大夫,从不骗自己的舌头,红蓝花和苏方木,气味是甜润的。
她喜欢她。虽然她很长时间都耻于相认,她对她是姐妹情意还是根本如同男欢女爱的情欲交织。林逸不知道,她打她一巴掌的时候把自己的心也打死了,她在寒冰覆盖下的目中,泪涌如暴雨滂沱。就如同林逸不知道她们在赤裸相对,她伸手在林逸心口摁下那戒指的形状时,把那圆环的形状也一并摁进了自己的心口,摁出一个血洞,一直嵌在那里。她善于做戏给人看,连对林逸都不能幸免。苏沛和叶小冉心疼她,才唯恐她痴心枉付,但遇见林逸,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从来就没觉得后悔过。
她想着她们遇见的这些年,那些完整的,零碎的,端正矜持,不成体统的,都一同撞进她脑子里来。林逸后颈上毛茸茸的发根,粘着细汗摩挲在她手腕,就像她在她身体里跟她粘腻交欢,蚊虫噬心一样的痒。她咬紧唇递身上前,搂紧她肩背,从裂开的心间,从抽紧喉头的缝隙里把呻吟声都泄进她耳朵里。
林逸埋在她胸口,喘息声很厉害,又像心悸,又像哀泣,她没气力去究竟,觉得累得慌,依稀听到林逸与她说话,但她到底说了什么,她有没有回她,她只觉得脑子困顿,却是记不明白了。
林逸半宿望着苏钦睡脸,这夜几乎不曾合眼。她也不知道在最情挚意切之时,她为什么只想哭。像淋了场大雨,生了场急病,来去虽疾,却在她心里留下久治不愈的病根。苏钦的怀抱很暖,她这么想她,即便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她还是无以复加地想她。
这一觉睡得不长久,脑子昏沉,身体却被一阵阵的酥痒给叫醒了。苏钦在困倦中蜷了下发麻的腿,就觉一蓬细软头发扫在她两腿/间,她在迷蒙里脸上一阵臊,想要抽身,就觉林逸手托住她腰,轻软唇舌便往她身下盖住,很有耐性地一下下舔舐下去,她全身僵住,便被缚住在当场,周身血脉翻滚,只把脚尖绷进了夹被的褶皱里。
林逸似乎察觉到她醒来,动作骤停了下来,她偏过脸去闭上眼假寐,摁住心跳如鼓,害怕林逸这时回身过来,她没脸看她。腿侧一片湿热,林逸却是偏头吮住,手从腰间攀附而上,覆上她胸乳。
头一次她们两个都太慌张,虽不如想的受痛,却也甚少欢愉。她咬住嘴边的被角,不叫喉咙里的呻吟漏出风声,任林逸吮吻揉搓。胸口热意滚烫,涌到喉咙口来,用力压下去,心口耳鼓便都生疼。她胸中愈是满溢,便觉下腹虚空,竟想要林逸手指去填。
她对她做了这样无以转圜的事——她的心叫愧疚折磨得伤痕累累,又叫爱欲情潮所左右作祟。她对情事虽不懂得透彻,到底比苏钦长三岁,她将唇移到她腿间,舌尖轻揉,看她痉挛身体给了她回应,便将一只手收回来,挑开身下人润湿的入口,复又将手指旋进她身体里去。她循着箍住手指时紧时松的力道,顺从地深浅快慢动作,舔在她小腹,又去捏她胸乳。苏钦,苏钦,她喘息地贴在她腹间,把她无以复加的想念都送进她身体深处。
滞涩勒紧了她喉咙,她有没有发出声响来,她自己都无从听到。她将脚跟用力抵住身下,想跑开去,她想跑开去。林逸站在夜风的树下,把她抓得很紧,银光泻地,一直冲撞到她身体里,从身下窜到天灵盖,撞得她坠崖而下,一直坠,落得很凶,抽掉筋骨放掉血,身体轻如濒死,却有万般解脱。
她从一片漆黑中睁开眼来,眼前是愈加深沉的夜。林逸将她塌下的腰轻放下来,她的脸皮就给烧透了,简直羞耻到不能再去看她。林逸咬过她下唇,汗津津地抵在她额头,「你醒了多久了?」她再要说就被苏钦掩住了口,她就干脆把她手指咬住,一根根去舔,苏钦一路缩,她就一路追着,一直到把她整个搂抱在怀里。她侧身抱着她,能看到她红彤彤的耳根,脸稍稍贴上去,就碰到她滚烫脸颊。她伏在她后颈,将手轻盖住她眼睛,「好了,睡吧。」她挨着她发根里那些细小的,绒绒的幼发,伏在馥郁的苏合香里,身体脑子都甚觉疲乏。她听得苏钦呼吸平顺下来,便也阖上酸胀眼睛,将自己置于深深长夜里。
苏钦再醒来时天色已微亮起来,她一睁眼就看到林逸披衣坐在桌前,不知道几时起来的。她肩背瘦削地背对着她坐着,头发长了许多,从后面望去还是黑发如漆,直叫昨夜一时顿成错觉。她支起身来,手往枕下探去,摸出几缕白头发,仍是历历在目,原不是错觉。她便也披衣下床,从外衣口袋中摸出前日缝制的百吉结,半跪身下来,系在林逸衣襟,「此去路途遥远,我不能陪你,万事务要小心。」
林逸拙于女红,看不出百吉结里的乾坤,不晓得苏钦缝这个结子的时候亦是情丝百结,以至于她这样心思细巧的人,也把指头扎了许多窟窿出来。她给她系上,她也就安然受之,苏钦抚着她衣襟,「林逸,你要平平安安的,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和什么样的人一起,你都要平安。」
林逸听出她话里的莫名哀戚,弯身便拦腰把她抱起来。她在薄薄的天光下低头看到林逸仰起脖子上半透明的青蓝颜色。林逸笑得很天真气,她不喜欢把心事撂在心里,不挂在脸上,便是此刻没有大心事。这样也好,她不由伸手去揉捏她耳朵,揉捏着,就变作了蹭住她鼻尖,贴着她唇缝去吻她。她把双手从林逸漏出空隙的领口伸进去,她的后背温度很趁手,摸上去锦缎一般,指腹贴上去,贴住的一片肌肤就悸动着生出很细小的疙瘩。林逸的唇舌间,喘息声就又凶起来,她揪着她的耳朵咯咯地笑,由着她把她抱到床上去,稍一拉扯,就又把她衣服褪下来。
她蹭着她的小腿,折腾了一夜,脑子混沌,身体却清醒。脑子钝得不能再去想道理,也就忘记羞耻心,便由着清醒身体去要,要把蛰伏在四肢百骸里绵绵不动的痒都拽出来,她才能好了。
沃尔森医生对她说,你去加拿大吧,那里不会有人在意你是个中国人,你甚至可以拿手术刀,可以跟白人结婚,那片土地从前宽厚地接受了无数囚犯的后裔,它因此宽厚地接纳这世上的一切。她眼眉低垂,在情潮涌动中甚至生出一点痴心妄想,如果林逸可以跟她一块儿走,她其实不在意去哪里,去哪里都可以,她可以卑身地活,低眉顺眼、隐姓埋名地活。
但她深知,她的人间好颜色,终究是他人名分属定的妻子。她这次要离开得很远,远至她的天罗地网再无法将她兜住。她舔上她微咸的唇,人赤身来这世上,除了一副身体,再少已难以施与,再多亦无从失去。所有的相亲到最深处,遂成两心一体,将你一部分的身体托付给另一个人处,从此你吃喝坐卧,即便再与他人相亲,身上也有可念想的印记。
林逸这样的人,她不能强留住她。她挺身相迎,叫林逸手指整个儿都陷进身体。林逸顿了一下,抬眼看住她,眼里湿漉漉的水汽盈睫,她有些神思疑惑地看住她,终于没看出她埋藏的深心来。她于是张开手掌,贴合住她身体,深深浅浅地动作起来。
林逸乌黑的发在晨曦里发出青幽幽的光,她把她的发纠结到林逸的发里,身体缠磨时难免扯断一些,看似绵密纠缠,不能分离。她想那些发在林逸身上落地生根,她想,但她有什么办法?她只能把自己交付给她,在即将要分离的天地间,尽她所能,把她每一处都交付给她,时间多一点,就多给她一些,一次两次如何够?不止是她留在她肩上的牙印,背上的指痕,她们在一起这许多年,她有许多话没曾对她说起,此一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说与她听,她不能叫她只记得深可见骨的疼,她也要叫她记得神魂相牵的欢愉。
若天定如此,若林逸是她的命运,她甘愿领受。她有这样的初心,便也因此有这样的决意,即便林逸再不回来,此生隔海相望,若能望见,她甚至于也不介意一直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