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莫拉很快就变得伤心起来了。
尽管我用了不少方法试图让她破涕为笑,这个孩子仍然显得无精打采。
“凯特什么时候回来呢?我真想早一点儿听到她的声音。”
差不多每隔一刻钟她都会重复类似的话,令我偶尔也会不由自主地望向时钟。
“要是那些吵吵的音乐声快些响起来就好了。”莫拉又说。
之前我叫来的修理工重新弄好了埃利斯家的音乐门铃,并且把曲子换成了滑稽的马戏团风格。莫拉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氛,她曾经告诉我希望某一天能够在大帐篷里亲眼看到真正的马戏表演,看到大象们的舞蹈、穿背带裤的小丑和惊险的空中飞人。
“我保证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安慰着孩子,但就连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
为了不让她感到饥饿,我在晚上6点时设法喂了她一些牛奶和热麦片粥。我同样询问过莫拉是否想首先尝尝我准备的热狗,可她坚持要在凯特回来后再与姐姐一起分享。
说实话,我有些妒忌凯特·埃利斯,羡慕她拥有这样一位善良的妹妹。假如我的小妹妹得知我将错过她的生日游园会,恐怕整座猫头鹰庄园都会因为她狂怒的哭喊声而震动起来。
我抱着莫拉躺在沙发里,在她的耳旁讲述那些行走于世界各地时的见闻逸事,不断为她描绘在治好眼睛后所能够尝试的各种新奇冒险,向她保证说,我愿意和她一起分享登山和潜水的乐趣,我们将一起在因斯布鲁克欣赏春天的山花、在威尼斯感受夏天的海风、在秋季的布拉格追寻卡夫卡的足迹,然后把所有下雪的日子都花在特隆姆瑟的峡湾小屋中。“我们可以裹着毯子、面对暖和的壁炉、喝着用山羊奶调味的茶,其余的事什么也不干。”我对她说,“只让凯特为我们烤美味的披萨——但愿她别再烤糊了。”
小家伙的脸上总算有些笑容了,我想那些从未听说过的地名就足够令她心生向往。
“威尼斯。”她嘟哝着,“我实在太想去那里看看了……一个城市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呢?安妮,自从妳对我说了那里的事,我就再也没法忘记她了。还有那里的大海和蓝天。”
当然了,可怜的孩子,我当然希望妳记住。
“我们会和凯特一起去的,对吗?”她问我,更像是在渴望一种能够带来安全感的保证。
“一定会的。”我吻着她的小脸并且说道,“任何时候凯特都会和我们在一起。”
可这样的答案只让她安心了不到5分钟。
“那现在呢?”莫拉反问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庆祝生日呢?”
“因为工作。”我再一次向孩子解释,“工作让她得多花些时间在实验室里……但这绝不表示她忘记了妳的生日。相信我,今天中午我们还在一起商量布置起居室的事呢。嗯,闻到这些玫瑰花的香味了吗?”
“我更喜欢凯特的香味。”
莫拉的回答体现着小孩子的任性,不过我马上就知道这其实是她害怕的表现。
“我想凯特生我的气了。”她说,“昨晚我真不该对她说想要一双新眼睛的事……我知道那很贵……可是我的已经坏了好久……我是说,假如起居室里的电视机坏了,没有了声音,我们也该卖一台新的,不是吗?”
对于有钱人来说的确是这样。
“凯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我继续在莫拉耳旁低语着,“这就是为什么她必须努力工作。有人愿意付她1万美元——为了今晚的加班。妳是她最重要的家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妳。妳不知道,”我说,“她为妳放弃了留在大学的机会,就因为那附近没有适合妳的学校;妳不知道,在每晚妳睡着之后,她会替其他人修改论文直到凌晨,好多挣些额外的薪水;妳不知道,她想过要把自己的眼睛给妳,只是……只是因为上帝不允许她那么做才……哦,莫拉,亲爱的莫拉,小小的莫拉,妳不知道她有多么爱妳,凯特愿意为妳做任何事,即使那会让她失去所有的幸福……”
魔鬼的语言能够让脆弱的灵魂为之动摇,由声音调配而成的毒药则轻易侵蚀着年幼的心。
小家伙默不作声。
我把她的沉默当作了认可,所以又换了个话题,讲起了过去在巴勒莫时为了旅费而给黑手党家族充当英语教师的事。
“如果我没有出生,那该有多好。”她突然这么说,“我一定给凯特增加了很多麻烦。”
“不,不,对凯特来说这并不是麻烦,这是她对妳的爱……”我用劝慰的姿态说道。
“可是凯特,好像一点儿也不高兴。”
“这只是妳的错觉,孩子。和妳在一起的时候,凯特都在笑。”
“但我很少听到她的笑声。凯特经常很安静……她搂着我时,总是心事重重。”
“啊,那是因为……因为妳看不见她的微笑,所以才……”
我怀里的孩子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颤抖的波澜传遍了我的全身。莫拉哭了,温热的泪珠洒在我的手背上,凄凉的声音涌进我的耳道。
“是啊!是啊!我看不见!”她痛哭流涕,“为什么呢?为什么安妮能够看见她的微笑,而我看不见呢?难道我不是她唯一的妹妹吗?上帝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我犯了什么错?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凯特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的哭声连绵不绝,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小妹妹还有那么一点儿可爱之处——至少在大多数时候,我只需要一块蜂蜜蛋糕就能逗得她破涕为笑。但对于莫拉,我几乎陷入了词穷的境地。
凯特是在接近午夜时才回到家的。她的手中抱着礼物,表情焦急万分。
“莫拉呢?她生气了吗?”凯特小声表达着自己的担忧。
“不,没有……只是有些不高兴。”我尽可能地让事情显得轻描淡写。“我想她现在一定正盼着妳的礼物吧?”
看得出来凯特松了口气。
“巴西人的样本检验结果得等到明天,不过他们已经往我们每个人的账户里打了一半的报酬。”她脱掉外套,将这件旧夹克扔在衣帽架上。“莫拉在哪儿?”她望着我。
“卧室里。”5分钟以前我刚给她洗了澡,并且吹干了头发。“假如妳现在就去,还能准时把今年这个生日的‘惊喜’带给她。”
凯特立刻带着礼物跑上楼去,我则以准备蛋糕为借口躲进了厨房里。
几分钟以后,小女孩的尖叫和哭喊,还有年轻女性不知所措的慌张劝解,一切都透过单薄的楼板传进了我的耳朵。紧接着,我也听到了玻璃制品被扔向墙壁,继而在一瞬间粉碎的刺耳声响。
那是个价值23美元的音乐水晶球,只要摇晃几下,球里的威尼斯船夫就会在划动贡多拉的同时唱起船歌。尽管我一直觉得那个用树脂做成的船夫有些粗糙——中国玩具工厂的设计师们终究不太注重细节,但向往着去威尼斯旅行的小女孩至少会因为它而想起那座美丽的水城。
真是可惜。
十五
我们在起居室里聊到周二的凌晨2点,关于莫拉的情绪、关于报导的写作,还有任何可能提供资助的研究结构和基金会。
凯特感到头痛,妹妹的不幸与生活的压力几乎让她感到崩溃。她伏在我的大腿上,喃喃自语着,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消沉、失落,以至于我觉得,她的灵魂已经同这具肉体若即若离,快要迷失在虚空中了。
“嗨,别再胡思乱想了。”我把她扶了起来,吻她的额头,“好姑娘,现在妳要做的就是吃两片安眠药,然后老老实实地上床睡觉。明天一早会有一顿美味的早餐等着妳,所以不用担心迟到的事。”
她总算有了些笑容。“晚安,‘妈妈’。”
愿意开玩笑,说明她的心情还没有跌进山谷的最深处。
她走进盥洗室,我能听见药品柜被打开的声音。而她的手机恰好在这时发出了“嗡嗡”的震动声,因此我大声提醒了她。
“见鬼。”凯特在抱怨的同时回到了起居室,我注意到她的手中仍抓着放安眠药的瓶子,显然她还没来得及服下那些能够帮助她暂时忘记烦恼的白色小药片。“是研究所。”她从沙发上抓起手机,同时将药瓶扔在矮桌上。
她的同事们在电话中告诉她,巴西人催着要得到那些检验结果,为此他们愿意将支付给研究员们的酬劳提高到每人2万美元。
“只完成一件工作就能得到这么多钱。”她对我苦笑,“假如我在明天被人干掉了,那就一定是因为在实验当中发现了MSS[注1]的大阴谋。”
“我想他们正在南美洲的原始森林里建造能够向华盛顿发射导弹的秘密基地。”我也笑了,然后为她取来外套。
我提出开车送她,但凯特拒绝了。她宁可我留在家里,以防莫拉突然从睡梦中醒来需要帮助。于是我只是把她送上出租车,并保证说明天会送莫拉上学。
“如果她不愿意去,就替她向惠特尼小姐请个假吧。”凯特告诉我,“电话号码贴在厨房的电冰箱上。中午我就回来。”
出租车驶远后,我回到了埃利斯家的房子里。
那只放安眠药的小玻璃瓶仍留在沙发前的矮桌上,我想凯特一定是忘记把它收好了。
谁让这份该死的工作把她弄得心烦意乱呢?
十六
也许是因为疲倦和悲伤的双重打击,莫拉一直到早晨8点才清醒过来。
她在房间里叫着凯特的名字,然而唯一能够得到的回答只来自于我。
很显然,这让她更加难过。尤其是当我把凯特为了尽快赚到那些钱而被迫在凌晨时分返回实验室加班的消息告诉她之后,莫拉又小声地哭了一次。
“是我的错。”她抽泣着说道,“我昨晚不该对她发脾气的。可是……可是……那只水晶球唱歌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想起了……我的眼睛……”
这理所当然,不是吗?
“我太自私了,我知道这样任性是不对的。”莫拉说,“因为我,凯特现在一定不愿回家来了……就和妈妈一样。”
“凯特中午就会回家来的。”我说,“到时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真不应该存在。”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所说的话。
我不得不好好地安慰了她一番,说服她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床上。“我给妳做了蓝莓煎饼和火腿蛋,还有橙汁和牛奶。”我搂住女孩,替她换好衣服,扶着她离了卧室。
吃早餐时她显得无精打采,以至于我开始下意识地在电冰箱上寻找起了那张写有校长小姐电话号码的便利贴。
“我不打算去上学了。”她果然这么说。
这不幸的小家伙在学校里几乎没有朋友,她总觉得一个“看不见的朋友”算不上是真正的朋友。我不知道是谁向她灌输了这样的思想,这和她永远依赖着姐姐的行为或许有某些联系。
我把莫拉安顿在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橙汁,让她听着手机里的音乐打发时间。可她不愿意。我只好拿来一本弗兰克·鲍姆的童话故事,坐在她的身边,念书给她听。
“安妮,”她忽然问,“妳也觉得我很麻烦,对吗?”
“当然不。”我连忙否认,并且把她拉近自己。“我喜欢妳,莫拉,妳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天使。”
“可是,为了照顾我,妳就没法去咖啡馆写故事了,不是吗?”
不可否认,她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而我的小妹妹从不在乎其他人会怎么想——除非我事先警告她。
“哦,这不重要。”我哄着莫拉,“让《芝加哥论坛报》多等几天好了。”
“但那样他们就不会付妳钱了。”她的话叫我吃惊,“钱很重要。”
“钱没法和妳相比,我的小甜心。”我抱了抱她,“我是这么想的,凯特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她还是去工作了。”莫拉低着头,“为了钱。”
我叹了口气,觉得小家伙的悲伤已经到达了很糟的程度。
是时候为这个故事划上一个句号了。
我将女孩瘦弱的身体揽进怀中,“听着,莫拉,凯特很爱妳。”她用和缓的语调对她说道,“她工作,为了妳;她疲惫,为了妳;她每天都行色匆匆,依旧是为了妳。听听,”我拿起矮桌上的小药瓶,摇晃着,让里面的安眠药片发出清晰的碰撞声。“她原本打算在吃完药之后就上床休息,可为了能让妳得到一双新眼睛,她连这些药都来不及收好就冲出了门。她过去不是一个这样粗心大意的人,对吗?”
我的语速很慢,我确信她能够听明白每一个发音。小女孩抬着头,灰色的眼睛追寻着我的手——朝着药瓶所在的位置。
“不过这是件危险的事,晚上我得好好教训一下凯特。”我说,“假如有人误服了这一整瓶药,她就会永远睡着了。”
“是这样的吗?”莫拉的声音很轻,像只在蛛网上垂死的小虫子。
“是这样没错,但这不是我想说的。”我摇头,“我希望妳明白,凯特把她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了妳,她是一位完美的姐姐。所以妳也该为她考虑,不要再让她为了妳继续抛弃仅有的理想。”
接下的时间里,我用最为生动和详细的语言将“超级玉米”研究项目、100万美元的开价、非洲和印度儿童凄凉的生活现状、凯特的梦想和她的痛苦,还有她作为科学家的职责……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莫拉的耳旁和盘托出。我告诉她,凯特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动摇着。如果她也爱自己的姐姐,就不该再发脾气、闹别扭,甚至逼迫凯特做出违背原则的决定。
“这是凯特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儿人生。假如妳也爱她,就别再继续让她承受新的苦难了。”我最后对她强调,“一个好孩子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莫拉没有回答我。
我站了起来,“现在我会去给妳做些三明治,妳不会乱跑的,对吗?”
小虫子无力地垂着头。
“记得把这些橙汁喝完。”我说道,然后离开了起居室,走进厨房。
我独自坐在餐桌旁,浑身发抖。我并不知道这样的反应是由于紧张,还是负罪感——假如我还有的话。我拿出几片面包和花生酱来,试着做那些永远不会有人去吃的三明治,可是该死的面包好几次从我手中滑走,花生酱也硬得像一块石头。
如果玻璃瓶坠落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再出现得迟一些,我恐怕真会被这忧郁的气氛吓死。
我快步冲进起居室时,莫拉刚刚进入昏迷的状态。她躺在沙发上,右臂向外伸展,那只已经空空如也的小药瓶就落在她的手边。
她竟然把剩下的20多粒药都吞掉了,很难想象这孩子在吃药的过程中遭了怎样的罪。
虽然这是哪怕服用200片都不会导致死亡的安全型药剂,吃得太多也会让人不舒服。
于是,我用手机拨打了911电话,请他们派一辆救护车来。随后我抱起这个企图自寻短见的小家伙,让她脸朝下躺在我的膝盖上,用手掌后部迅速、连续地击打起了她的后背。
我在刚果时曾用这种方法从一个当地人小孩的食道和胃里弄出过5块他被叛军逼着吞下的钻石,所以,在那群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医护人员带着设备赶来以前,我至少可以让莫拉的肚子减轻一半的痛苦。
十七
孩子没事。
当凯特像发了疯一样地冲进医院时,他们已经给莫拉做了全面的洗胃和检查,并把这个小可怜送进了监护室。
大发雷霆的医生在冲着我和凯特发了一通火后还不忘告诫我们:一旦再出现将药品摆放在错误位置导致孩子吞服的事件,她就会到法院告我们并要求青少年福利机构剥夺凯特对妹妹的监护权。
幸好我在说服其他人方面向来有着天赋,所以医院方面最终同意只把这件事作为一次事故记录在病历上,而不是上报到会给我们找麻烦的社会管理部门。
但这样的结果对凯特而言算不上好多少,尤其是在我如同忏悔一般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她以后,自责立刻将她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在莫拉苏醒过来以前,我几乎听她重复了一千遍相同的话。她不停地责怪着自己,无论是忘记将药放回箱子里的事,还是为了加班而丢下妹妹的事。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个习惯于自我原谅的人,就和我所设想得一样,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自己。
醒来后的莫拉在姐姐怀中痛哭了一场,说她只是不希望再成为凯特的负担,更不愿凯特为了她放弃梦想和作为科学家的职责。
“可是我刚把药片吞下就后悔了。”伤心的小家伙对凯特哭道,“我不想过没有妳的生活,哪怕是在天堂里!但是我没法把它们吐出来……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请不要像妈妈那样抛弃我!”
我很害怕莫拉将我明明发现了药瓶却故意将它留在原处的事告诉凯特,但这单纯的小家伙对此只字未提。和姐姐一样,她仅仅述说自己的错误。
几乎整个下午她们俩都拥抱在一起,即使在护士给莫拉量体温时,凯特也紧紧抓着妹妹的手。
我要莫拉保证永远不会再做出这样的蠢事,哭泣的她在抽着鼻涕的同时答应了。
傍晚我们终于得到医院的许可,能够将莫拉接回家去。
因为孩子没有医疗保险,所以我拿着信用卡付了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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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Ministry of State Security,中国国家安全部,简称MSS,近年来在好莱坞和各类美剧当中出现了取代KGB或FSB(俄联邦安全局)成为CIA主要对手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