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照例是我开车,一路上凯特都很沉默。
晚餐是我做的南方杂烩菜[注1]拌泰国米饭,考虑到她们的心情,我还特意加了一些开胃用的酸浆果肉。
我们为莫拉洗了个澡,然后早早就将小家伙送到了床上。或许是安眠药的后遗症,那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她在睡梦中还打着小小的鼾声,安静的样子让人很难想到她在10个小时前刚刚自杀未遂。
凯特原打算彻夜守着妹妹,但我把她从莫拉的房间里拖了出来。
“想想妳已经多久没睡了?”我调侃她,“妳该去照一下镜子,看看那双黑眼圈有多么明显。我打赌,很快妳就能得到一份在动物园里扮演熊猫的兼差了。”
她轻声笑了笑,“自由作家都像妳一样有张厉害的嘴吗?”
我装出玩世不恭的样子,“我以为只有我的前女友才真正知道它的厉害。”
她愣了愣,然后又恢复了平静。“我从没有这样的机会。”她说,“女人,或者男人,都没有。”
“因为莫拉?”我望着她。
而凯特只是耸了耸肩。“到楼下去吧,我不想吵醒那孩子。”
离开卧室门外,凯特和我蹑手蹑脚地下楼,并在厨房捎上几瓶百威。后者在克利夫兰有一座规模庞大的灌装厂,这大概就是我常在本地见到这种啤酒的原因。
我们在唯一的沙发上安营扎寨,打开电视机,看了一部描写某个得了精神病的高中历史教师与同样失意的离婚妇女之间爱情的电影[注2]。布莱德利·库珀穿着垃圾袋在夕阳下奔跑的样子令我狂笑不已,而最终当他读完那封信时,我的眼泪已经浸湿了凯特肩头的衬衣。
“我没想过妳会喜欢这样的电影。”她用一张纸巾擦着我的脸。
“那么妳觉得我应该喜欢什么样的电影?”我反问道,同时享受着她温柔的手。
她想了想。“《印第安纳·琼斯》?”
“所以说,妳觉得我像个盗墓贼?”
“不,妳更像一个冒险家。”她扔掉纸巾,注视着我微红的眼睛。“妳周游过全世界、妳给各种大报纸写文章、妳知道许许多多奇怪的事、妳擅长和人们沟通、妳的驾驶技术很好,妳看起来就和我们一样穷却能在关键的时候变出钱来,而且妳做的菜也非常棒——没准这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她笑道,“妳真的无所不能,是不是?”
幸好我还没机会告诉她我不仅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还在某个世界最大的安全勤务公司当过3年的雇佣兵。
“这个世界很大,总存在一些有趣的事值得我们去做。”我尽可能地轻描淡写,“我只是碰巧去了些奇怪的地方而已。”
“而有的人却只配永远被困在她自己建造的牢笼中。”她喝着酒,视线开始转向别处。
我知道她所说的“牢笼”是什么,我自认为对她的了解远远超越她的想象。
“不,妳不该说这样的话。”我否定她,“莫拉是无辜的。”
她出人意料地没有为自己争辩。“莫拉?当然,她只是受害者。”自嘲之人说道,“我才是那个咎由自取的犯罪者,一个愚蠢透顶的笨蛋。是我导致了这一切……我们现在的处境都因为我。”
“只是一小瓶安眠药而已。”我说,“谁都有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然而她却告诉我,这一次我们的想法南辕北辙。
“不,我是说,妳一定不知道……”她重又望向我,那双因为缺乏睡眠而红肿不堪的眼睛遍布着血丝。“莫拉,是因为我,才会失去视力的。”
她果然不是一个擅长把秘密永远埋葬在心中的人。
“可我以为是疾病……”
“不,是因为事故,事故的起源则是我的过失。”
她似乎再也不愿隐瞒下去了,而我早已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那是我大学三年级时……莫拉刚学会走路,就像妳知道的,她从小就很活泼,总是不愿安分地待在婴儿车里。那个时候我为了实验的事每天都很烦躁,所以我对她并不和善……甚至于有时我会怒斥她,让她哭……”
“某一天我接到了学校的通知,她们声称我对实验室的使用权已经因故失效,并且错过了重新申请的时间,因此从下一周起我将被禁止使用那里的空间和设施。我很愤怒,整个下午都在寻找实验室的负责人,不停地打电话,像只丧家犬那样在查尔斯河[注3]边四处乱窜。我当然不能带着莫拉,于是我将她寄放在我的朋友黛西那儿,希望她能暂时替我照看妹妹。”
“这是我一辈子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黛西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她是个瘾君子,我是说……还不算太严重的那种,但有时她也会和男朋友一起‘享受’一下。然后她们就会不省人事,浑身痉挛地在床上躺一下午——那天也是。更糟的是,她们几乎从来不锁门。”
“在她们魂飞魄散的时候,莫拉自己跑了出去。她的个头很小,而那又是在忙碌的周二下午,所以没人注意到她是怎样出事的……几个小时以后,巡逻的学校保安发现她跌倒在学生公寓外的灌木丛里……昏迷着。后来他们还在三楼的某个窗台上找到了几片来自她裤子上的布条。我想她是自己爬上去的,那里的窗很大,窗台也非常低……”
“所幸灌木丛的土层上铺着一大片很厚的枯叶,她并没有摔死。但当医生告诉我莫拉的眼角膜因为巨大的撞击而遭到损坏,她将一辈子都无法再看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我毫不怀疑她的话,因为在我眼前的凯特·埃利斯已经泣不成声。她悲伤的声音中充满着悔恨,她的泪水似乎永无止境。即使我全身心地拥抱她、试图用最动听的语言安慰她,想要说服她无须为已经发生的灾难自责,也无法结束她的颤抖。
“是我,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我因为那个项目而丢下了她,我的自私毁了莫拉的整个人生……就和今天一样,假如我没有离开她……假如我没有离开她的话……就不会……”
她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她。崇高并且坚强的科学家也有不为人知的柔弱时刻,如果将凯特·埃利斯比作阿喀琉斯,那么莫拉永远将是她的脚踝——还是最致命的那一寸肌肤。
而我呢?大概就是从欧律托斯的牧场中偷走牛群的奥托吕科斯[注4]了吧?
“不要仇恨自己,我可怜的女孩,每个人都会犯错,每个姐姐也一样。”我几乎将嘴唇贴上她的耳廓,话语如同回声一般缭绕着。“妳能够补偿她的方式有很多,而妳不也曾已为此付出过许多?最后妳一定会发现,妳其实并不像自己所以为的那样软弱无力。妳的项目能够救很多人,救很多比莫拉更加可怜的孩子……‘科学家的职责’,还记得吗?”
她痛苦地在我怀中摇着头,“我想救全世界的人……可实际上我连妹妹都无法保护!她只是想要一点儿光明,我可以,却不愿给她!该死的超级玉米!我为什么会以为自己能够用它拯救世界?!”
凯特几近绝望了,我能从她肿胀的眼睛中看到死亡的影子。当然我并不担心她会产生某些极端的念头,因为那样莫拉也会无法生存下去的。
我要做的,只是告诉她该怎么做。
“凯特,几天以来我一直在介入着妳和莫拉的人生……可妳从没听我谈起过我自己的家庭,对吗?”我问她。
她点头时的莫名样子像极了一个小学生。
“我也有一个妹妹,当然她的年纪要比莫拉大得多……但和妳们一样,我们也有着不同的父亲,和一位特别糟糕的母亲。所以我们俩连姓氏也不一样,长相更不尽相同。”
“但这并不妨碍妳爱她,不是吗?”哭声渐渐平息,凯特开始望向我。
我点了点头。“在我15岁时,父亲去世了,因此母亲把作为私生女的我接到她的身边……我的继父,他是……他是个富有的人,有一所大房子,身边环绕着许多拥有巨大权力的朋友。妳明白的……新家的一切都和我这个在蒙大拿伐木场长大的乡下女孩格格不入。我讨厌那些会让人迷路的房间,讨厌每一个装腔作势的男仆和女佣,讨厌那些紧绷着的晚礼服和繁琐的用餐礼节,讨厌做作的母亲,还有我那个似乎从来都不做错事的优等生兄弟……当然那里的人对我也算不上友好,虽然因为协议他们不用担心我夺走哪怕一分钱财产,但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肮脏的野丫头,一个比叫花子高等不了多少的外来入侵者。”
“在这团浑浊得令我想要呕吐的空气中,艾琳,我那位天真的小妹妹,就如同避世仙境中吹来的风。只有她会对我微笑,只有她愿意挽住我的手,只有她不在乎我的出身,只有她热衷于在每一天晚上都偷偷溜进我的房间,央求我告诉她那些关于熊、猎人和大脚怪的故事。艾琳是我的天使,我开始写作都是因为她。每当她用幼稚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前所未有地产生被人需要着的感受。就像妳不会抛弃莫拉,曾经的我也不可能去想象某一天自己会离开她。”
“但傻姑娘也会长大。”我说,“我开始追求自己的梦想,向往外面的世界,不再满足于已有的生活——再说我本来就恨透了那座大房子。我计划上大学,然后成为一个旅行者……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停留得已经太久,甚至无法再忍受俄亥俄的空气了。”
“那么……艾琳呢?”凯特问。
“她几乎要杀了我,还有她自己。”我叹息着,“艾琳并不是一个……怎么说呢……愿意为其他人考虑的孩子。我母亲极端自私的个性影响了她,而我的继父对女儿的成长并不关心。在意识到她无法改变我离去的决心以后,她从园丁那儿偷来杀虫剂,放进了早餐的苹果汁当中……我们俩都差一点儿死了。随后我去了大学,而艾琳在精神病院住了一个月,接着她的父亲把她送进了一家以严厉著称的女子寄宿学校。我们有整整14年的时间没见面,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能在梦里见到她依旧纯真的微笑。”
凯特望着我出神,似乎过了很久她才清醒过来。“哦,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她轻轻抹去眼泪,“我敢说那孩子一定很爱妳。”
“所以,最终我回来了,回到了我最讨厌的俄亥俄州。”我说,“因为艾琳惹上了麻烦,大麻烦,严重到足够毁掉她过去所有的努力、全部的梦想,还有一切她所熟悉的生活——虽然那的确是她的错。而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唯一能做的竟然只是给我打电话。在听到她的哭泣时,我甚至没有思考就做出了决定。我对自己说,如果在一天之后我还没能回到她的身边,我一定会懊悔终生。于是我丢下了过去14年中为之奋斗的全部东西,扔掉了周游世界的梦想,选择重新做她的姐姐。尽管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并不容易,但所有的事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那么妳自己的生活呢?”她问我,仿佛若有所思,“不觉得可惜吗?”
“当然。可是同永远地失去她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和希望全身心地爱一个人相比,任何梦想都太渺小了。更重要的是,我想象不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不愿意为她做的。我不在乎自己会失去什么,因为在度过了没有她的那些日子以后,我明白,她的微笑,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知道这很疯狂,但假如发疯是为了保护她而必须付出的代价,那就让我变得疯狂吧。”
凯特一直注视着我,她已经停止了流泪,变得沉静下来。
“那么,艾琳的麻烦怎么样了?”她问我。
“事情都会好起来的。”我显得很镇定,“无论周围的人怎样评价,我都会站在艾琳这边。因为她是我无可替代的妹妹,是我的一切。”
“妳是个伟大的姐姐。”凯特凄凉地笑着,“相比之下我简直糟透了。”
“不。”我依旧搂着她的肩头,“妳远胜过我,因为妳的目标更崇高。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妳的责任心,莫拉也是……所以她宁可选择牺牲自己,而不是让妳为她放弃理想。我有足够的理由嫉妒妳,凯特·埃利斯,我几乎想要成为妳。”
于是我又成功地唤醒了她的悲伤。
当凯特流泪时,我试探着亲吻她,这双柔软晶莹的嘴唇整整一周来都折磨着我的精神,就像诱惑着坦塔罗斯[注5]的清泉那样令人难以忘怀。
就和我预想得一样,凯特没有任何抗拒。她同样用火热的吻来回答我,用她的肌肤、她的芳香、她的每一次拥抱,让我的欲望摆脱了理智的纠缠,化作烈焰熊熊燃烧。
在这个夜晚,我成为她的,而她也被我所拥有。
十九
“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去非洲。”
我们裹着唯一的一条毛毯,侧身躺在沙发上。气温稍稍有些低,但滚烫的身躯使我们足以无视寒冷。
“当我们给妳的项目找到资助人,我会说服他们为妳在肯尼亚建一个试验农场。我听说中国人在那里进行水土改良的实验,或许他们会愿意合作。”
我从背后搂着她的腰,紧贴着她光洁的躯体,慢慢亲吻她裸露的肩头。
“妳有唐璜[注6]一样的口才。”她嘲讽道。
“还有波将金公爵[注7]一样的好手艺。”我说着,双手又开始不规矩起来。
她笑了起来,身体扭动着逃避我的逗弄,像个活泼而有趣的小姑娘。
我从没发现她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我开始为自己之前的含蓄感到遗憾。
“我们可以把莫拉也带去,无污染的环境对她的身体有好处。”我提议,“我觉得她会喜欢那儿的,草原上的热风,还有那些动物……小孩子都喜欢动物,不是吗?就算看不见牠们……”
如同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又是一阵默然,直到她转过身来,面向我。
“妳是个理想的情人,安妮,我真愿意和妳一起去非洲。”她凝视着我的眼睛,“不,我想我会愿意和妳一起去任何地方……可是……”
“不,现在我什么借口都不想听。”我制止了她,然后再一次全身心地吻她。
二十
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醒来时,我发现身旁的位置空着。
看来凯特很早就离开了,她的衣服和手机也并不在原先的地方。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车钥匙——昨晚我故意将它们扔在了矮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我抓起自己那台震动不已的手提电话,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然后接听。
“事情办妥了,老板。”有个中年男人用沙哑的声音在那一头对我说,“很顺利。”
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挂掉了电话。
绝不说任何多余的话,是我在雇佣兵生涯中学到的一条真理。
我给自己穿上衣服,然后到二楼的卧室去看了看莫拉的状况。小家伙已经醒了,只是还沉浸在前一天的内疚当中。我对她好言安慰了一番,照料了她的洗漱穿衣,把她抱下楼,还替她倒了一杯橙汁。
“我不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小家伙说,“但是凯特告诉我它很有营养,对身体有好处。”
“听姐姐的话吧。”我开始在平底锅中打进鸡蛋,“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伤害妳和欺骗妳的人。”
莫拉喝了一口果汁。
“那么妳呢?”她无神的眼睛忽然转向我,“安妮,妳会伤害我吗?”她问,“会对我说谎吗?”
一时间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孩子很敏感,她睁大眼睛的样子还有点儿吓人。
当然,现在我已经无需担心她会发现什么了。
“我?当然不,我……”
开门声中断了我无耻的谎言。
一会儿之后,凯特出现在厨房门外。她仍旧穿着昨天的夹克和裤子,衬衣的领口还印着我的红色唇印。她的手里拿着我的车钥匙,显得有些疲惫;她的脸上挂满了悲伤的笑容,还有看得见的尴尬。
“妳早上去哪儿了?”
我强忍着复杂的心情,用几乎变了调的声音问她。
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
她站在门边,低着头,似乎正尽可能低聚集着勇气。“我……我很抱歉,安妮……”她说,“我恐怕不能和妳一起去非洲了。”
她抬起头来时,泪水早已浸满了双眼。
我丢下手中的一切,快步走过去,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将她拥入怀中。
“妳做得对,凯特。”我说,“我爱妳。”
这一次我想我没有撒谎。
“高兴点儿吧,小公主。”我告诉正因为惊讶而张大了嘴的莫拉,“妳就要去中国了。”
很快,我们便泣不成声。
二十一
联系医院和办理各种手续的事都由我在当天完成。上海自由市为美利坚合众国公民提供了落地签证的服务,因此她们很快就能成行。凯特去研究所递交了辞职信,并在前同事们惊讶的目光中堂而皇之地离去。
由于克利夫兰没有直达上海的航班,所以我亲自开车送她们前往最近的芝加哥奥黑尔机场。
我向凯特保证说,会再给她搞一个化油器来修好那辆不幸的甲壳虫车。
考虑到那个价值1000美元——价格出于我的捏造——的配件,其实就藏在我车库的工具堆下面,所以我不用担心是否会让她失望。
凯特在安检口前最后一次试图邀我和她们一起到中国去,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答应。“艾琳需要我。”我拉着她的手,“照顾好莫拉。”我说。
莫拉对我不再像先前那样亲密了,可她还是吻了我,并且只说着依依惜别的话。
“我希望在医生给我换上新的眼睛后能好好看看妳的脸,安妮。”她的语调竟有些伤感,“我想亲眼看看它是不是像凯特认为的那么漂亮。”
我早就觉得这孩子很聪明。
距离登机时间还有一小时,她们必须离开了。行李很少,不过我还是没忘了叮嘱她小心收好那张存着100万美元的银行卡。尽管上海的治安在这个星球的大城市中首屈一指,可多些警惕从不会有坏处。
“谁让妳是个非常容易上当的姑娘呢?”
我拉起她的手,装作一个坏小子,笑道。
“我让‘马耳他鹰’在项目收购协议里加上了必须向非洲和印度提供定量粮食救济的条款。”她说,“究竟是哪一边更容易上当?”
确实,她也是个喜欢逞强的姑娘。
“那些国家的孩子会感谢妳的。”我说,“即使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妳的名字,但他们会的,我敢肯定。”
我们再一次紧紧相拥。
“当我和莫拉回家时,妳会在门外迎接我们的,对吗?”凯特在我耳旁发出哽咽的声音。
“会的,当然会。”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又撒了谎,也许我只是个无法把愿望藏到圣诞节的坏女孩。
“真不敢相信我们俩认识才一周……”她哭着笑出了声。
“是8天又6个小时。”我替她更正道。
我们的手在半空中纠缠许久,直到指尖的最后一寸缓慢地相互错开,才为彼此送上离别的微笑。
航班在16时45分准时起飞。
二十二
我站在候机楼的窗前,看着这架波音777逐渐消失在云层当中。
就算一切顺利,莫拉完全恢复视力,她们至少也要在中国待到明年夏天才会回来。
到那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于是我打算离去,开车回克利夫兰,洗个热水澡,然后关掉手机睡上一整天。我感到脑袋里被人塞进了一团乱麻,大概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把它们清理干净。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为他人着想。
“我没想过妳需要这么长时间来搞到她的那些数据。妳原本是个讨厌绕圈子的人,安,妳什么时候也变得多愁善感了?”
某个年轻女人刻薄的声音从后方靠近我,渐渐同它的主人一起来到了我的侧面。
甚至用不着向那里施加关注的目光,我也能在脑袋中想象出艾莉诺·雷恩那张遍布着傲慢笑容的面孔,以及她那头带着自然卷的长波浪红发。
她的外貌充分继承了父亲家族的优点,德裔白人和十六分之一的波西米亚血统共同营造出了这位性感迷人的亿万富翁。
A&E公司年轻的董事长并没有出现在电视中,而是正站立离我一臂之遥的地方。
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她是我的家人。同母异父,但仍是姐妹。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并没有对凯特撒谎,只不过我们一直就使用着私下间的惯用称呼。
“艾琳,我记得我告诉过妳:不要在公开场合下靠近我。”我发出警告,视线仍旧投向空无一物的苍穹。
比起威尼斯的蓝天,俄亥俄州仿佛就身处在一顶颜色浑浊的帐篷下。
“好吧,目前我的确不该再惹新的麻烦了。”
艾莉诺仿佛不太满意般地轻声叹息,我则庆幸她还有所顾虑。
“我相信妳已经让公司实验室核对过凯特……凯特·埃利斯博士的那些数据了。”
我不喜欢这种慌乱的感觉,它使我看上去软弱。
“是的。那群饭桶至今不敢相信一个女大学生只花了3万美元的奖学金和学校课题补助就几乎完成了整个项目……但数据是毋庸置疑的,他们根据她的笔记和论文构建了一个分子模型,并且再现了所有的数据。”艾莉诺嘲笑着,然而很快又变得咬牙切齿,“那些人,浪费了我一年时间和1亿美元!如果这群自称为科学家的无能之辈有凯特·埃利斯一半……不,三分之一的天才,我就根本不用派人去联邦实验室偷东西!我要解雇他们全部!”她又笑又握紧了拳头,“不,不,不,还是杀了他们更好。把他们装进水泥桶扔进切萨皮克湾,那样就用不着担心……”
“住口,艾莉诺·弗朗茜丝卡·雷恩!”我用压低的嗓音怒叱她,“我说过,假如这一次妳做出任何威胁其他人生命的举动,我们的协议就彻底作废。”
这次警告起了作用,艾莉诺冲着我做了个鬼脸,看样子认输了。
“哦,安,我亲爱的姐姐,妳总是对的、总是正确的。”她的声音软化了许多,“那就放过他们吧,至少我无须重新雇人分析埃利斯博士的数据了。”
“她的数据是无可挑剔的。”我说,口吻还显得有点儿自豪。“下周消息一旦公开,A&E的股票就会涨停,所以妳最好感谢她!至少价值10亿美元的项目,她却只要了妳区区100万!”
我得承认这样的一时冲动不太明智。
“妳喜欢她?”艾莉诺仍在笑,可是声音听上去却充满了敌意,“妳真的爱上她了?”
“别开这样的玩笑!”我毫不犹豫地否认,用愤怒伪装着自己。
我很清楚,我的妹妹并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所以妳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玩玩而已?”
“妳说对了。”
撒谎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太好了。”艾莉诺快活异常,“那样我就不用干掉她和她的那个瞎眼妹妹了。知道吗?我讨厌妳和她们在一起时的样子。即便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是妳的演技,但我还是没法忍受妳对她微笑、没法忍受妳牵着她的手、没法忍受妳拥抱着她时,那一脸高兴的蠢样。安,妳是我的姐姐,妳应该只属于我才对。”她说,每一个发音都在颤抖着。
因为嫉妒、仇恨和爱。
当然,还有精神问题。
艾琳在高中时代用父亲借给她的一小笔钱创办A&E公司时,除了我,没人想到她会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把这家学生社团式的小企业建造成市值200亿美元的庞然大物。而当他们都赞扬她是个“天才”和上帝对北美商业界的恩赐时,也只有我还会认为,这不过是她治疗自己的一种手段。
摆脱疯狂的最好方法,就是做些更疯狂的事。[注8]
“告诉我,安,妳的人会好好盯着她们的,对吗?”艾莉诺不容置疑地问道,“在整件事结束前,都不会让凯特·埃利斯有机会在媒体面前说话的,对吗?”
“我保证。”我还是采取着铁石心肠的态度。
“妳当然会的。”我的妹妹发出着似乎幸福的笑声,“别忘了,A&E是我为我们两个建造的家和避难所。我会努力地保护它,妳也必须这么做!”
是的,A&E,安妮和艾莉诺。虽然我从一开始就讨厌这个名字,但就像艾琳说的,我会用一切手段来保护它。
州检察官在不明智地企图用商业间谍案一举击垮雷恩家时忽略了一个最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作案动机。
在我面对着机场玻璃窗的同时,艾莉诺阵容奢侈的律师团正在向法官提交将新证据列入庭审的申请。下周一的法庭辩论开始时,他们就会毫不客气地要求法官撤销这个案子。
因为A&E公司没有作案动机。
A&E拥有着比联邦实验室更好的技术。后者只能在现有基础上将玉米的产量提高百分之十五,而A&E却能够在同等条件下将之提高至百分之二百。
所以A&E根本没有必要去窃取联邦实验室那可怜巴巴的所谓“先进”机密,是的,这个充满活力的、由年轻人根据自己的理想一手打造的、象征着美利坚的朝气的新兴科技公司,完全是一场政治阴谋的牺牲品。
就在上周,我的人还在哥伦布[注9]的一家酒吧里录下了州检察官同缅因州民主党国会参议员候选人柯连恩·路易维茨的对话,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他们正在为能够合作干掉约翰·雷恩和他的妹妹而举杯欢庆。
也许他们忘了,这对雷恩家族的年轻继承人,还有一位从未在公众场合露面的姐姐。
离开雇佣兵团后我和过去的一群手下创办了“马耳他鹰”情报咨询公司,黑市掮客是我们目前的身份。
凯特·埃利斯是个有骨气的好人,她的身上体现着建国之父们希望美利坚人能够拥有的一切优秀品质。她最初强硬拒绝我们的收购提议时,我就明白,她并不是一个能够靠金钱和恐吓战胜的女孩。
因此我利用了她唯一的弱点、最重要的职责。
愿上帝宽恕我对莫拉所做的。
毕竟,作为一名深爱着妹妹的姐姐,我也有着自己的职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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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即“Dirty Rice”,一种用猪肉、鸡肝和洋葱、红椒、青菜、罗勒,以及香葱一起炒熟做成的美式菜肴。
(注2) 指《乌云后的幸福线》,由布莱德利·库珀,詹妮弗·劳伦斯主演,2012年上映。
(注3) 麻省理工学院校园附近的一条河流。
(注4) 希腊神话中的著名盗贼、骗子,掌握着易容和隐蔽行踪之术,尤其擅长染发,是奥德修斯的外祖父。奥托吕科斯曾从国王欧律托斯手中偷取一整群牛,并成功地嫁祸于赫拉克勒斯,从而引发了一系列事件。
(注5)宙斯的儿子之一,西庇洛斯的国王,以富有和奸诈著称。后因欺骗众神而被判永远忍受干渴之刑。
(注6) 莫里哀戏剧中的花花公子,17世纪的法国流浪者、猎奇者、冒险者。
(注7) 俄国贵族将领,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情人,以卓越的政治远见和强大的床上功夫而著称。
(注8)《乌云后的幸福线》台词。
(注9)俄亥俄州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