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許久沒有再往後山走去了,希無聊的搓揉著書角,原本乾淨潔白的紙張被搓揉得有些褶皺,正如希現在的心情。
想要靜靜地使自己沈澱,卻又怎麼樣都撫不平,情不自禁的淪陷總是會讓自己的心像這紙角一般蜷曲不堪。
明明身為一個將要成為供品的人,不應該帶有這些情感的。
這是從小就領會到的道理,因為就算是親如父母,也會被命運給剝奪。
「希。」父親難得的在不是三餐用飯時間或是放風時間來敲擊了廂房的門,讓希猛然從深陷的低迷中清醒。
「是,父親。」
起身拉開拉門,父親的蒼老顯而易見,一道道的皺紋像是傷疤一般刻在臉上。小時候的自己因為賭氣,總是沒有好好看過這位父親,現在反倒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他年輕的相貌了。
「領主說最近的精氣不順,要全家族的人上後山的神木祈福,妳也準備下吧。」
「...好的。」
原本是想問,自己去不會讓領主折壽嗎?
不過想想,也好,折壽就讓他折吧。
不知哪來的邪惡思想令自己心寒,拉起紙門後,希趕緊跪坐在神像的面前雙手合十的膜拜。
就算在厭惡一個人,似乎也不應該這樣置人於死......
但是,他們又憑著什麼,要這樣逼迫我的命運?
拉開衣櫃,繪里替自己買的外衣吸引住了自己的視線,這也難怪,希的服飾,大部份都是素色的,顏色也不是白,就是黑,再不然就是趨近於黑的深色。
像繪里給自己的這件服飾,光是袖口滾邊的金絲就知道價值不菲,儘管只是白色綢緞上頭照應幾片櫻紅色的渲染,但上頭片片櫻花刺繡卻讓整件外衣的豐富度增色不少。
猶豫了許久後,希抽出了這件衣服,然後,放到了衣櫃的深處。
搭上了最簡單的白掛,整理好腰部的帶飾就走出門外。
父親在中庭前的熙熙攘攘中對自己招手,看向身邊的兄長叔伯,與其說是上山祈福,不如說是各個分族流派的爭奇鬥豔。
腰間的配件一個個都是精緻華美,和家族賜予的家徽玉佩掛在一起總是敲的叮咚響,就算希不善武藝,但也知道這樣的穿戴方式絕對會影響到拔劍的速度。
間接的,就是人頭飛起的高度吧。
而分支中的小姐們更不用說了,活像是把家當全都綁上了身:
整個頭梳得高高的,上頭插著的金枝玉葉多的像棵巨樹;
手臂有事沒事就要抬起來順順鬢髮,美其名是整理儀容,實際上是要秀那整隻手都快掛滿的金鐲銀飾...
當然不免俗的,一定要在希的身旁嘲笑幾句到底是哪個家道中落的分支怎麼連個像樣的鐲子都沒有。
這樣的陣仗,大概那個苟延殘喘的老朽大概看一眼就可以氣到升天了吧?
這種如此明目張膽的爭奪主權,希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真的是小巫見大巫了。
靜靜地跟在父親身邊,聽著父親說明等一下參拜的流程。
一如希的猜想,自己只是為了形式和父親一定要一同出現在祭祀的現場,若是少了人,就代表祈禱不夠真誠,反而會折壽。
是說,到了現場卻不誠心祈禱的人也叫做真誠嗎?
希倍感疑惑。
人群中,並沒有出現希的親生父母,也許已經在哪一次的任務中過世了吧。
在這種獵妖的氏族裡,希盡量的把人命的消逝當作理所當然。
但在這二八年華的時歲裡,對事物與出萌的情感感到困惑與憂傷應該是在所難免的吧?
儘管,授課的老師總說,自己已經是非常早熟的人了。
走沒多久,這好大的陣仗就到了後山,希聽不見半點自己一人前來時的悠閒,聽不見鳥叫蟲鳴,聽不見溪水的鼓動,全是煩人大小姐們的抱怨。
「天阿沒有可以坐著的地方嗎?」
「真是個不文明的地方,為什麼不要好好整地維修成廟宇呢?」
「哎呀有蟲子!」
大呼小叫的聲響令自己頭痛愈烈,原本美好的回憶,快要被這些人給破壞殆盡了。
父親已經上前替這一次主祭的分家準備祭祀的用品,留下希自己一人站在遠離人群的一旁,透過那些人的空隙,還可以看到總是和繪里一起倚靠著的大樹。
繪里,應該已經離開了吧?
離開了這個鄉鎮,這個城市,這個國家。
然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說不定就遇上了願意成為她新的寄託的人,然後,他們就能夠......
眼淚久違的流下,希趕緊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將淚痕抹去。
什麼嗎,原來還是難過嗎,東條希,那時是妳甩開了繪里的手,為什麼,又憑什麼哭呢?
「喂!這邊有人受傷了!」
前面其中一位大哥的呼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愛湊熱鬧的一湧而上想探個究竟。
「天啊?她死了嗎?」
「好美的孩子啊,就這樣死掉太可惜了。」
「什麼嗎明明已經有大嫂的人在說什麼混話。」
「這麼美麗的金色頭髮,難道是外地來的人?」
「要不要替她施法超度?」
聽到幾個描述後,希的心幾乎涼透了,不顧身旁他人的咒罵和抱怨,一下子擠到了最前面,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更加稚嫩的少女。
她的髮色雖然漂亮,卻沒有像繪里那般耀眼,是種柔順的,令人感到舒服的奶金色。
天藍的掛衣上有著大大小小的點點紅斑,看來是受了嚴重的傷。
伸手替女孩把脈,又撐開她的眼皮看看瞳孔,看來是還有生命的。
「怎麼樣?」一位大人走到希的身後,卻還是保持著一段距離。
「她還活著,可能需要找個地方救治。」
「妳有辦法嗎?現在城中的大夫似乎出城了。」另位一位看起來年紀比較像大哥的人,大概是那個大人的兒子,提出了較為禮貌地詢問。
希轉頭看看女孩子的傷。
「我想我是可以處理的,並沒有傷到骨頭。」
「那好,我先替你將這個女孩子送回東條府,救人要緊。」
他走向前,經過希的身邊,大概足足高了希一個頭。
「我抱這小孩子有沒有需要注意什麼?」那位大哥轉頭詢問,希想了想,脫下外衣,替小女孩包裹著身體,才又退了開來。
「小心不要碰到傷口。」
「好的。」
走在路上,兩人一路無話,畢竟那位大人要大哥早點回去參加祈福,而自己則因為被認為行醫救人也是功德一件,所以就只要專心照顧病人就好了。
希抬頭看著那位大哥,突然想起來她似乎就是那個每次在其他兄長揶揄自己的巫女身份時總是會加以制止的那個人。
「大哥,那個...」
「恩?」
「就是,謝謝你之前都幫我說話,雖然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歐,那個啊。」那位大哥稍微放慢腳步,方便看著希。
「因為,我的母親曾經被上一位巫女所救,儘管她最後還是因病去世了,但是我一直很敬重你們。」
原來是這個原因啊,希抬頭想說些安慰的話,那位大哥卻又向前繼續邁開步伐。
「我的父親,就是剛才那位大人,當初就是待我母親不善,所以才會這樣的懼怕,和前一位巫女長得如此相似的妳。」
大哥自顧自地繼續說著,希回答了一聲單音表示瞭解。
熟練地穿過長廊和樓層到達了希供奉著神明的廂房,希打開了門,抽出被單鋪在地板上讓小女孩可以舒服的躺著。
那位大哥放下人後,退到了紙門邊,又是一次九十度鞠躬,「辛苦了。」
「大哥,之後,就別這麼拘謹了,很謝謝你的幫忙。」
難得的,放下超齡早熟的偽裝,大哥露出了屬於二十多歲的大男孩笑容,說了句再見後又急急地奔向後山。
拉起了紙門,回頭又替女孩在把了一次脈,大概是因為房間的溫度較為舒適的關係,脈搏比剛才平穩了許多。
希拉開女孩的腰帶檢查傷勢,另希吃驚的是,她身上的傷竟然是由野獸所造成,長長的一道傷口從腹部橫向的撕裂開來,傷口的血跡似乎都已經結塊了。
「天啊...怎麼會?」
這一帶照理來說應該是不會有這麼大的野獸出現,難道是現在的後山有什麼樣的野獸定居嗎?
希趕緊起身,到家中廚房裡和女工要了幾帖藥草,開火煎熱,並且吩咐年輕的長工趕緊道後山去通知族人們。
儘管家中的人們都十分懼怕希的身份,但也許是因為只會對於東條家有所影響,又或是女僕跟長工們受到了希的善待,都和希相處的頗為融洽。
幾個大媽更熱心的指導希控制火候,那些令族人當時為之一驚的把脈方法和簡單的治療方式都是和這些帶著不同的家世背景進到大戶人家來的平民們所學習到的。
「希,先把這煎乾的藥給那孩子敷在傷口上,等等大媽再帶調配好的祖傳秘方給妳。」
其中一位希總是會替她讀家中來的信的大媽將藥裝上盤子交給希,
「好的謝謝大媽。」
回到廂房中,那孩子還是昏迷著,希準備了熱毛巾替小女孩擦拭掉身上覆蓋的灰塵還有血漬,待清理完傷口後,才將藥草輕輕覆蓋上去。
小女孩的眉頭很快的蹙的起來,希趕緊握住她的小手:「別怕,我在這裡,傷口敷藥才會好起來,不然妳會有危險的......」
「要勇敢起來,一定要好起來......」
「妳很努力了,再堅持一下......」
也不知道安慰了多久,女孩緊繃的身體才開始慢慢放鬆,希從木櫃中拿出了長布巾,替女孩子將藥物固定在傷口上,只要忍耐過最痛苦的時間,藥效就可以慢慢作用了。
折騰了一整天,希只感覺全身痠痛著,趴在桌上,腦中又回想起下午的情景。
當時一聽到是金髮,又是外地人,整個人居然像是靈魂被抽空了一樣,從小到大,不管經過多少次生離死別,似乎都沒有這樣的感受。
太過在意這種詞彙似乎不太適合用在自己的身上,至少從來沒有過。
意識逐漸被迷茫給取代,希就這樣沉睡於遙遠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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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清醒,是被特殊的香氣給吸引,那個,很久沒有沈浸於其中的香味。
大概是太過想念了嗎。
睜開的眼看見是那人好看的,雪白的頸部,外衣已經退下,只剩下布料柔軟的裡衣,不平整的衣襟露出了性感的鎖骨,她一手扶著自己的腰際,一手托住下巴,看著神明的雕像沈思。
好看的藍色眼眸透過這個角度看上去有些高傲和冷漠,還有一分說不上的氣味,總之並不是很舒服,很想,知道她現在腦中在想些什麼。
像是早就感覺到懷裡的人已醒一樣,繪里中斷了告一段落的思緒,低下頭與希對視。
「看來,妳並不是很不想見到我啊?」
看著自己的眼神,帶有著確確實實直視著自己的熱情。
「看來,是忍耐不住寂寞所以改變策略了嗎?」
發現繪里皺起了金色的眉時,才意識到自己心中所想的質問已經脫口而出。
希趕緊起身,這才發現繪里的外衣是披掛在自己身上的,在離開了繪里的保護後,希才意識到夜晚的空氣有多麽寒冷。
但是,怎麼樣,都不會比眼前這個散發著可怕氣息的人更令人感到不自覺的顫抖。
「...希,妳是這樣看待我的嗎?」繪里起身,一步步的走向希被逼退的角落。
「我......」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有著不想要多加解釋的念頭。
這人明明是將自己當成了替代品,為什麼還要顧慮她的感受?明明,就是繪里的錯。
繪里的手按上了希的肩頭,那驚人的力量令希想要哀嚎,但是又想到,如果真的吸引了外頭家人的注意,那麼繪里似乎就會有跑不掉的危險。
於是,紫髮的少女,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甚至連流血,都不願鬆口。
最後,繪里放開了自己的手,眼神恢復了從前的舒適溫潤。
「希,抱歉。」伸手將全身緊繃的對方攬入懷中,像暖氣一般的體溫烘烤著希差點變的冰冷的心。
希的臉埋在對方的胸口,呼吸全部打在繪里的皮膚上。
「比起抱歉,妳確定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了嗎。」肩膀被繪里舒緩的按壓搞得隱隱作痛,老實說這麼反常的繪里還倒是第一次見到。
真是被越搞越糊塗了。
「我,其實原本對著希......現在的希,妳,還曾經感到懷疑。」
「歐?」
「想聽嗎?有些攏長卻又沒什麼意義的敘事句。」繪里看著希,不一樣的事,這次真的是好好注視著的。
「就希望妳的敘事句可以讓我對肩上所受疼痛的理由有點解釋摟。」正說著,又被繪里一下按壓痛得渾身一抽。
「恩,大約在五百年前吧,一個不死的旅人,和一位樂於助人的巫女,在一座小島上相遇。
兩人情頭意合,朝夕相伴,生活儘管稱不上平靜,但還是能夠在彼此身上找到活下去的信仰。
一天,旅人被人陷害,必須在黑夜中等待五百個年頭才能重見天日,善良的巫女答應旅人,要等五百年後,與她相會。
誰知在等待的時間中,巫女所奉獻的信仰卻被異教徒破壞殆盡,連巫女的靈魂,也被咒術禁錮,進入了永無天日的輪迴。
五百年後,旅人離開了黑暗,卻發現世上再也沒有熟悉的氣息,於是她找啊找,終於在擁抱落日的神木旁,找到了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
希盯著繪里的臉,琢磨著眼前這人的思緒。
曾經只是以為很像,卻沒有想到,那個人在某個方面來說,就是自己。
「我,突然有點想,為之前的事情道歉了。」希悶悶地說著,卻被繪里撐起身子,跪坐著與她對視。
「不,我認為我有正視你所提出問題的必要,而剛才,妳給了我最好的解釋。」拉下肩頭的布料,皮膚上仍然有尚未退去的紅痕。
繪里再次看向希的眼神,是赤裸裸的冷焰。
「不管我曾經有多愛那個妳,那都是過去了。這些記憶和回憶,應該要是我害妳被拖入輪迴該受的懲罰,但妳為了我所做的舉動,讓我萌生出了不同於從前的感受。」
再次被逼上了牆角,只是這次並不是恐懼,而是種會令人窒息的熱情。
其實在各種意義上,現在的窒息這個詞是美好的。
「我愛你,東條希。」
不管從前妳帶給我多少回憶;不管今後妳會用什麼樣的身姿再次闖入我的生命,我絢瀨繪里此時此刻愛上的,就是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