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轻装简从的樱子一行人不同,四公主安琪莉洁被安排的职责是前往匕首湖要塞“坐镇”,照理可以堂而皇之立起月纹龙旗,大张旗鼓扬扬北上。谁料想这位素来爱出风头的公主却一反常态,只带了府中亲信的几十骑士兵,作了巡夜军打扮悄悄而行。一样的晓行夜宿不事声张,只是用小旗子挑着自己的斑鸠旗印,好让地方佐将看出身份。倒是免了白龙鱼服的难处。两队人一前一后,一快一慢,却恰好走了同一趟路,经维隆瑟斯,过马维里斯,再到瓦隆萨。最后取道洛恩河,顺流直上就是匕首湖畔的北原城和要塞。
途径马维里斯,正好是白昼正午。几天前樱子和和纱刚刚在这儿大打出手,如今城下竟是一片宁靖。昔日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的难民窝棚早已消失不见。房舍整洁,张灯结彩,还有十几个穿着整齐的红袍僧在一边筑了个法坛,粗听细听都是讲的拉赫洛教百般好处,信者得光明不信变异鬼的话头儿。安琪待打马离开,那马维斯城大佐将葛兰索格早已迎了出来。他几日前在樱子面前落了不是,满心惊惶公主们在皇帝面前发落他的不是。这次得知安琪过境,自然极力巴结。单河边就搭起缎子面大棚,摆着二十桌宴席。干鲜果菜蔬肉之类也不知堆了多少。后面一路张灯结彩,鲜花铺道。一票披貂挂裘的“城民”迎候在路口。葛兰索格捡了个空子,急忙趋上前去卖弄亲热:“四公主,属下虽是阿露库艾德殿下的属臣,当初也常在您府上走动。当初公主殿下您十七岁寿辰,阿露库艾德殿下送您那把烟海出的头等龙钢长剑,还是属下一路托到您府上的呢。您一路风尘到此,想也未必用过饭,属下预备了点东西,为您在此接风。”
“亏你有这份心思。”话是极好的话,但安琪莉洁脸上不带半分表情。她略略一点头,目光里似乎完全没有葛兰索格的身影,“我们一行还要赶路,就当我已经吃过了。”说罢一抬缰绳,竟是要绕路而行的架势。葛兰索格大惊失色,想虚挡一挡,又摸不清这位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在原地打转转。
“你很奇怪吧,按照常情我该应了你的请才对。”看着惊慌失措的葛兰索格,安琪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但我吃不下去。三天前这儿还有几百个窝棚,几十条饿殍。我的边马(注:即前锋斥候)过境,你得到消息,三日间驱走了难民。刷了墙,搭了彩棚,单等着我下嘴吃你的饭,说你的好话——你是个蠢货!多斯拉克人就在河的西边,待到秋高气爽便要一鼓而渡!那些上游下来的流民,圈在这儿还能老实几分。你把他们撵到山野里去,他们吃不到舍得粥,又不想做饿殍,就要啸聚山林起兵造反,就要去帮多斯拉克人搭过河的浮桥!到时候你这蠢货就该被抓了去喂我们的龙!”她猛地一鞭打在马上,一时从人前呼后拥而去,只剩下悻悻然的葛兰索格素着脸儿收拾残局。当下七嘴八舌,说笑话的也有,看热闹的也有,倒是给马维里斯城添了不少笑料。
安琪莉洁一队人马越过马维里斯,但这其实确实恰是饭点。只好过了城池,寻个山间平地暂且歇马。这些侍从都是自幼跟从她的亲锐,出兵放马不止一次,野炊更是手到擒来。当下架起锅灶火炉,一番整治。虽是缺盐少酱但饥者也不择食。折折腾腾颇为热闹,也权当了奔波之后的休息。
“安琪,那个人其实是好意,你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整治他。”
安琪侧过脸来,看着坐在身边的王妃萨拉曼蒂妮。和素来强硬高傲的安琪恰恰是两个极端,这位来自龙湾边的黑发少女却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安琪府中的女仆言之凿凿,不曾见她对哪个人说过半句重话。也偏巧这位伶牙俐齿的痛姬,对待自己的王妃一样一反常态,从没有吵架拌嘴红脸的时候。传来传去,竟也成了天都瓦兰提一大怪谈。
“他那好意是要我用好话去换的,无非是生意买卖,买卖不成,被我骂了也是活该。”
安琪想接着说下去,但看着萨拉曼蒂妮一脸不解的精致面孔,忽然轻轻笑了。
“萨拉子,”安琪轻唤着身边人的名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在龙湾北岸的埃利亚岛长大,那儿自千年前跨有两海的新瓦雷利亚朝覆灭以来,从未经过战火兵波。但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
萨拉曼蒂妮缓缓摇了摇头,确实几位公主虽说号称姐妹,彼此的长相却大相径庭,各自的来历也都不得而知。埃利亚王室虽小,起码还是要写上某公主生于某妃,某王统治某年的。破魔王朝地域广阔,这些却全然不知。安琪也从没有提起过。
“在前朝灭亡之后,破魔统治这儿之前,这洛恩河畔是一群称为马纳的人统治。马纳人自称为拥有魔力的种族,证据是他们身上能发出绿色的磷光。但偶然之间,也有一些没有这种特征的婴儿诞生。那就成为诺玛,用通用语书写的话——”安琪握住萨拉曼蒂妮柔软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单词。
“破魔?”
“是的,就是破魔。”安琪的声音幽幽像是从黑夜里飘来,“破魔的胎儿被称为异种,从小就被像奴隶般圈养,教导他们马纳是主,破魔是仆。这样长到大了,也便信实了这些鬼话,认为马纳人生来就是主子,破魔人生下来便是奴仆。一般无二,直到有一户人家,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又得了个女儿,却是破魔。母亲心疼孩子,不愿将孩子送去任那些猪狗作践,便把她妆作个马纳养大。除了一家人,别无他人知晓。直到女孩十五岁那年,有捕风捉影的马纳兵卒来家里搜查。女孩的哥哥看见了,便……”
萨拉子睁大了眼睛。洛恩河和埃利亚远隔千里,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是文明开化的龙湾一带无法置信的。她看着安琪苍白却又微微泛起红晕的面庞,询问道“是……和马纳人搏斗而死了?”
“没这回事儿。”安琪炽红色的眼睛像莹莹燃烧着的火焰,俊秀的面孔因为愤恨而扭曲,变得格外狰狞可怖,“他当先跪下去首告了自己的父母,然后反过身来,一枪捅死了自己的生身母亲!”
萨拉子如遭电殛,一时间几乎站起身来。她紧紧握着安琪的手,听着漆黑如夜的声音流逝。
“那哥哥杀了母亲,又求那些马纳人,让他们杀了父亲。因为他是庇护破魔的恶人。至于妹妹呢?就由得那些马纳人剥了她的衣服,一条索子缚住,牵她去刑台上受绞刑。哥哥在前面边走边叫,呼叫大家来处死这些破魔妖怪。一路上观者如林,马纳人无不唾骂,向着妹妹扔鸡蛋石头。他们带出来的奴隶破魔人呢,则啧啧评价妹妹不守本分,活该受死。一路折磨下来,妹妹已经半死不活。只能任那些马纳人把她绑在刑台上,打了一百鞭子,打的她像鸠格斯奈斑马一样长了条纹,又把绳子拴上脖子,预备吊死。”
说到此处,安琪突然住了口。只是抬起头看着天空。萨拉子看她时,却看见她的嘴角弯起,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那妹妹只觉得自己死也要死了,于是许了个愿,若是有人来救她,杀尽这一城的猪猡,无论要她做什么都好。也就在此时,一声炮响。原来有位夷地王侯悄悄趁夜来到城外,埋下野火炸开城墙,挥师而入。马纳人就此灭亡,现在两海之间,哪儿都没有这些猪猡。妹妹也见到了夷地王侯,得到了三个不认识的姐姐,从此被人称作四公主。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个故事,就是……”
“是我,萨拉子。”
安琪的声音变得温柔下来,脱去了“痛姬”的冰冷强横,更像是少女该有的语调。
“所以你看,善意与恶意,亲人与臣民,都不过是偶然互利的结合。只要稍有机会,亲子会互相吞噬,城民会咬食陌生人,方才的葛兰索格,会对着我谄媚而笑,也会毫不留情地断绝那些贫民的生机。难民们会可怜巴巴聚在城下乞讨,也会为了几碗粥卖掉同伴的女孩。因此我要踏过他们走下去,践踏他们,粉碎他们,毁去马纳人的每一点痕迹。”
和煦日光下,微微笑着的安琪,她那红色的眼睛在萨拉子看来,却像太阳一般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