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真没想到蜀中的夏季为如此炎热,她常年呆在江南,虽说江南夏季也热,但是蜀中确实一种全然不同的湿热,就算此时走在林荫茂密的小道中,她依然感觉汗水湿透了自己的内衫,不过还好有御秋水撑着伞,至少避免了太阳的暴晒。
通往赵十四家的那跳小路几乎被淹没在了茂密的草丛里,昨夜一场暴雨后,就算经过半天的暴晒,地面依旧泥泞不堪,泥水参杂着的落叶与杂草,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气息。温良本身是个颇爱干净的人,此时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鞋子,不禁皱起了眉头,鞋底被水浸跑后,袜子濡湿的感觉也让她感到极度的不适。
不知为何,自刚刚开始就有一股凉意不断自她丹田中涌出,在腹中盘桓,虽说并无不适之感,但这种奇异的感觉却始终伴随着她,又因为位置的特殊性让她觉得难以启齿。
不久前式动机插在她耳边的嫩芽不知何时不见了,只是残留的味道依然萦绕在她的鼻息间久久不散,因为那味道还在,到让她灵台一直清明,再也没有那种好似自己不再是自己的奇怪感觉。
一路无话,感觉走了约摸小半盏茶的时间,三人终于走出了夹道,眼前豁然开朗,却见山崖下,一处石头砌筑,茅草改订的小屋子孤独伫立在山体的阴影之下,屋外围了一圈篱笆,前后左右不过十步,院里堆积着一些农具与柴禾,房屋紧闭着。
站在院外,阿史娜对温良与御秋水道:“自大娘子遣我来成都调查长生门一事以来,我便一直在调查赵十四的动向,长生门余党皆残忍狡诈,行事滴水不漏,若非式薇在三个月前从寿州查获了长生门的一处分舵并且从中找到了他们来不及销毁的账簿,否则也难找到赵十四这条线索。”
说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看了温良一眼,此时温良正认真听着,见阿史娜突然瞧她,心中有些莫名,道:“怎么了?对了,若是式姑娘找到了长生门的账本,难道其中只记载了赵十四一个相关人员而没有其他人么?”
“不,当然不止赵十四一人,”阿史娜摇头道:“但是迄今为止能够找到的,还活着的只剩下赵十四了。”
“当然,现在赵十四也死了。”御秋水轻笑道:“想来长生门的人也知晓账本落在大娘子手中的消息,未免暴露而选择斩草除根。”
“……”温良略一思索, 道:“而负责斩草除根那个人,就是赵十四对不对?”
“不错,阿史娜微笑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温良看着阿史娜的笑容,不知为何恍然间有种看到师姐上官鸿的感觉,她定了定神,道:“因为你刚刚说了,活着的只有赵十四而已,除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为什么他能够活到最后?而在威胁他性命时他又透露出准备妥协的意思?”
是了,在那个时候赵十四已经准备向阿史娜妥协,为什么阿史娜还是选择杀了他,当初她猜想是阿史娜害怕暴露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且不论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知道?
“阿史娜,”温良看向了阿史娜,她深深吸了口气,认真道:“长生门的事情,和温家有关系对不对?”
没想到温良会突然发问,阿史娜微微一怔,随即淡然一笑,道:“事已至此,你能猜到这一步也是当然,不错,当初式薇找到的账本上,确实记载了温氏名下的商行曾给予长生门财帛上的资助,而赵十四手中掌握着的,是另一部分长生门的账簿。”
如此一来,一切都能够说通了,为什么叶商行会遣阿史娜来和温氏的商行做生意,为什么阿史娜不想让自己插手这些事情,而赵十四的一些行为也是。
温良道:“赵十四显然意识到了自己长生门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对长生门也不是绝对的忠诚,或许因为他掌握着的账簿连长生门都不知道在哪里,这成为了他能够活着的一个依靠,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能够靠着账簿活到最后,所以他一直在做着出逃的准备,比如说将手中的黄金兑换成钱——且不论这些黄金从何而来,而避开温家的僦柜,那就意味着,现在在温家,一定还有长生门的人。”
式薇三个月前找到长生门的账本,而自己爹娘在三个月前过世。
“那么我爹娘的死也是……”
心中豁然,但更怅然,心中本对遥远记忆中淡薄的双亲本无深情,但毕竟血肉至亲,从未膝下承欢便是天人永隔,其中哀伤,无言可述。
愁肠百结,温良深吸口气,对阿史娜道:“即使如此,我更该与你一同调查此事,否则如何让我九泉之下的父母瞑目?”
阿史娜不言,她见温良眼眶泛红,知道她是在强忍泪意,便伸出手来,轻轻擦拭温良眼角,道:“若你决意如此,那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
“那你刚刚还想赶我走,”温良有些害羞地将阿史娜手推开,自己擦了擦眼角,勉强笑道:“明明是和我有关的事情,你还想总瞒着我,若非御秋水……”
说到这里,温良突然才意识到御秋水还一直在旁边,她忙看向身旁,却见御秋水正拿着手帕凉凉地扇着风,见温良终于看她了,便收了手帕,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讲完了?”
“讲、讲完了……,”温良忙后退了一步,她脸颊发烫,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再在赵十四家中仔细查探一番,看看还有什么蛛丝马迹吧。”
“嗯。”
阿史娜应了一声,走在了前面,温良跟在她身后,刚走出几步,却有一阵风突然吹过,拂起温良鬓边秀发,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感受着风在掌心流过,耳听风声,心念一动,不禁喃喃道:“申时风为徵,徵风刑上,势为贪狼,主攻劫人,风自南来,南风不竞,多死声。”
听得温良没头没脑地忽然冒出这么几句,阿史娜听得半懂,便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怎么会这些风音占术,怪晦气的。”
阿史娜一说,温良也察觉到自己方才所说的占词皆是不吉之相,忙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做不得真,捏别在意。”
“她呀,”御秋水笑道:“以往在长歌门时,十二岁便入了万书楼,专门随着凤姑娘整理古籍,整日埋首故纸堆,是以学了一身杂七杂八的百家之术,尤其是以往那些黄老方术,晦涩难懂,她却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什么脾气。”
温良红着脸,害羞道:“我……我只是看看而已,打发时间嘛。”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三人走到了房子前,阿史娜伸手推开了房门,一边道:“风角占术晦涩难学,时人推崇儒学而轻视百家学说,岂不知昔年百家争鸣,人才辈出,如漫天繁星,璀璨争光,如今之人唯以儒学为上,虽得其一,却画地为牢,所见短浅,你年纪轻轻能够不拘泥于一门之说,而博采百家之长,殊为难得。”
阿史娜这样一说,温良心中顿生无限欢喜,她笑着点了点头,却不见御秋水在旁连连摇头,全然一副“没救了”的神情。
却说三人先后进了门,温良见屋内只有桌椅床柜一些常见的家具,而床上被褥凌乱,看来早上时赵十四尚未来得及下床便被阿史娜给抓走,除此以外并无特别之处。
三人看了一圈,却并没有浪费精力去翻动衣柜床褥,只是御秋水站在桌面,忽然道:“这房子收拾得倒是干净整齐。”
温良仔细回忆了一下赵十四的模样,“但是本身却并不是那么讲究干净的人。”
是了,这个房子太过干净,连一丝尘埃都没有,除非主人每日勤于打扫,否则绝不会干净到桌子上都没有一点灰尘,但是回想赵明诚的尸首,他的指甲和掌心纹路中全是经年累积形成的无垢,如果他是一个十分讲究赶紧的人的话绝不会只打理自己的房子而不打理自己的仪容。
更何况他无妻无子,一人独居。
她看向阿史娜,却见对方神色低沉,似乎想到了什么。
御秋水对阿史娜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阿史娜点头道:“大概有些眉目……不过我不确定,但是在这个房间里,一定有一个我们还没有发现的地方,我们再仔细找找。”
“嗯,”温良应了一声,忽然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自进了这个屋内后,她丹田中的寒意更盛,小腹隐约有刺痛之感,她癸水之日刚刚过,断不会是因为那个才会痛,且不知为何,那股寒意正慢慢从丹田朝着四肢百骸蔓延。
她刚刚只是微微一颤,却并没有躲过阿史娜的双眼,见她脸色有些苍白,阿史娜不禁有些担忧道:“怎么了?你可是觉得身子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温良忙摇摇头,“我没事,只是刚刚被风吹了一下有些冷。”
“冷?”
温良这样一说,阿史娜反而更疑惑了,因为现在正值盛夏,而且目前他们三人中,她和御秋水都只穿着丝绸制的单衣,唯有温良还穿了外袍,她尚且觉得热,为何反而温良会觉得冷?
阿史娜看向御秋水,御秋水会意,直接走到了温良身边,抓起温良手腕,指尖按上,片刻后,对阿史娜笑道:“恭喜老爷,是喜脉。”
“秋水!你在胡说什么呢!”温良心跳都漏了一拍,忙不迭抽回自己的手,嗔道:“你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阿史娜见御秋水还有心情开玩笑,便明白温良的脉象无碍,她笑着摇了摇头,心中仍有些不放心,也顾不得那么,便翻箱倒柜的找了起来。
温良见阿史娜那快要把房子都拆了的架势,不知是因为什么而看上去有些焦虑,她和御秋水退到了门边,依然打量着这个并不大的房子,地面全是夯实的素土,而墙面是以石块垒砌,房中家具也十分简洁。
看完了屋内,温良绕到了屋外,赵十四的房子和村中别处一些房子差不多,都是依着山崖而建,背靠着的便是险峻巍峨的硖石山,是龙泉山脉群山中最高的三座山峰之一。
温良抬头见假石山山顶高耸入云,不见边际,便绕到了屋后,屋后紧靠着主屋与山岩崖壁间搭着个小草棚,草棚前堆积着不少柴薪,看来是赵十四生火造饭的地方了。
在小草棚内转了一圈,除了锅碗瓢盆意以外并无他物,温良一无所获的出了门,目光又落在崖壁之上,山崖爬满了藤蔓与青苔痕迹,但是在三丈以内的高度却颇为平整,看来是经过了人工的修造而成。
岩壁已经完全被藤蔓与青苔覆盖,看不清本来颜色,温良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了阿史娜的匕首,这把匕首在自己在二王庙前失神是不知为何落在了阿史娜手中,而在刚刚来的路上阿史娜又交给了自己叫自己拿着防身用。
站在崖壁前,温良刮开了一些青苔,却见下面是一些朱砂色,不似天然,她又将旁边纠缠的藤蔓隔断,阿史娜的匕首锋利无匹,切金断玉,切断这些藤蔓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又清理卡出一片大概三尺方圆的岩壁,却见显现出的是一副由四个点和三条线连接而成的“丫”字型图案,四点分别位于“丫”字的三端与交点,图案凿刻在崖壁之上,再以朱砂润色。
忽然间,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似是石墙被打破的声音,温良一惊,忙回转屋内,却见屋内尘土飞扬,碎石满地,屋内朝南的墙壁已被打破,漫天烟尘中,隐约可见一间暗室显露出来。
御秋水与阿史娜站在被打破的墙壁洞口边,她们听得温良的脚步声,一起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但见二人神色凝重,温良心中一沉,走到了洞口前,向内看去,却见内中是一方凿空山体的石室,前后左右不过五步以内,约有七尺高,显得狭隘拥挤,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张石桌,桌面上静静安放着一本账册。
见到账册,温良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忧闹出怎么大动静一会儿要如何向谢思交待,但奇怪的是看到这本账册,阿史娜和御秋水却一点激动的样子也没有,她们俩谁都没有动,视线越过了放着账册的桌子,落在了后方的黑暗中。
微微叹息了一声,御秋水看了眼温良,结果了从阿史娜那边递过来的火折子打开,照亮了石室中最后的黑暗。
石桌之后,是一方一人高的四角高凳,而凳子的顶端,无数锁链从墙壁的环扣中伸出,束缚住的是一具瘦小的干枯尸体,那干枯的尸体四肢被折断,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抱作一团,身上插满粗细不一的铜管,铜管的管口凝结着黑褐色的污渍,干尸面容扭曲,显然在死之前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从体型上来看,那不过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罢了。
“直到八年前收养了个孩子,但是那孩子不久也病死了。”
温良脑海中轰然一响,如石化一般愣在原地,无法言喻的寒意在全身蔓延。
出奇的冷,还有莫名的可怕。
“看到了吗,”阿史娜咬紧牙关,恨声道:“所谓的邪教,就是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