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太一生水
所谓的邪教,就是这种东西。
其实曾经有许多次,温良从师姐憎恨而沉痛的口吻中听说过长生门作恶之事,然而对她而言,那始终只是从他人口中得知的陌生叙述,从没有切实的感受,直到如今映入眼帘的真实景象,她才明白所谓“人”之所能为恶,是远超任何想象的。
御秋水叹息了一声,抽出弱水剑走上前,只听得叮当数声,绑缚着尸首的锁链尽数被斩断,温良脱下自己的外袍铺在石桌上,而阿史娜提气纵身,跃上半空将尸首抱下,又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一言不发,阿史娜将插在尸首上的无数铜管一一拔下,尽管心中伤痛,温良还是强迫自己去正视这具惨不忍睹的尸首。
尸首的四肢从关节部分被折断,双腿搭在肩膀上,而双手反背在后背,手腕与脚踝在后背琵琶骨的位置绑缚在一起,铜管所插的位置为周身血液主脉,看来是在这个孩子死前将他身上血液放干所用。
如此泯灭人性的残忍手段,让温良就算是心中有所准备,也不禁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御秋水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摇了摇头示意她冷静。不一会儿,阿史娜已将铜管拔光,又用温良的外袍将尸首裹好,抱起来道:“死者为大,我们且先将他掩埋了罢。”
她声音低沉喑哑,在火折子的微光之下,褐色的眸子中如同燃烧着愤怒的火炎,温良点了点头,却见御秋水已经拿起了桌面上的账簿,并没有马上打开去看,温良也知道现在不是时机,便跟在阿史娜身后,三人鱼贯而出,商量一番后,温良还是她们来到屋后的茅屋前,决议将她埋在崖壁下。
阿史娜先将尸首放在一旁,又找了把铁锹来,就在茅草屋前挖起坑来。温良与御秋水站在身后,各自无语,忽然,御秋水看到后方崖壁上被温良清理出的符号,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温良见状,便向御秋水解释说自己刚刚看这片崖壁有些奇怪,方才发现这些印记,又道:“这个符号在《郊祀志》中为太一之形,代表着‘太一之神’,在秦汉或更久远以前,中原以及楚国等地最为崇拜太一神,但是巴蜀之地却不见有此记载,我看这符号年代久远,绝非百年之内形成,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
御秋水皱眉道:“长生门成于秦汉之时,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创立了长生门,连现存的长生门人都不得而知。他们追求永生,为此泯灭人性,不择手段,他们崇拜邪恶力量,深信光明必会消灭,黑暗才是永恒,而自己所做的恶事越多,越邪恶,自己的力量就越黑暗,越强大。在过去人们对长生的追求除了生时的求仙问道,还有死后的羽化登仙,无论是生是死,人都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够去往天界,与神仙为伍,但长生门却反其道而行之,认为黄泉才是人最后的归宿,所以他们崇拜的是天地人三才中的‘地’。他们成员混杂,在那个年代必然带来不同的信仰与习俗,还有百家争鸣时一些不为人知的秘术,刚刚我们看到的,应该是源自巴蜀古老之地的邪术中的一种,有道是‘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小孩子的鬼魂向来怨气最重,所以他们会寻找孩童,用各种残忍的手段将他们活活折磨致死,再用秘术将他们的灵魂坤锁在肉体之中,用来增强自身的力量。”
温良看了眼被放在阿史娜身旁的尸首,不知此时那个可怜的孩童的灵魂是否真的困锁在此,遭受各种磨难,但见阿史娜一锹一锹奋力挖掘的背影,心中不禁一痛。
想要拥抱她,此时,此刻。
努力将心中悲伤按下,温良又转向御秋水,道:“秦汉之时,百家争鸣,各种学说道法玄黄之术都极为兴盛,直至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后方才日渐式微,长生门博纳百家之术,根系庞大, 无怪乎杀之不绝,除之不尽了,以前师姐偶尔对我说其时总是讳莫如深,我过去曾见过红衣教种种暴行,以为世间邪教不过如此,今日亲眼所见,恐怕唯有天一教的恶行才能与之匹敌了。”
御秋水摇头道:“不,良儿,你今日所见不过,相比长生门种种恶行不过沧海一粟,天一教以活人炼尸,危害人间之行,相比长生门过去所做过的一些事情也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说罢,她又道:“你刚刚说你父母有可能是为长生门的人所害,而温家仍旧可能有长生门的余孽,那你要小心了,莫忘了刚刚赵十四也曾想杀你。”
“嗯,我会小心的,”温良应了一声,想起刚拿到的账本还在御秋水手中,正准备说拿来看看,耳边忽然传来“叮”的一声,似是金属与石头敲击说发出的声音,十分刺耳。
被这声音所惊扰,温良与御秋水一起看向了声音的来源,也就是阿史娜挖掘的地方,却见在她们交谈期间,阿史娜已经在地面上挖出了个半人高的大坑,她站在坑中,缓缓直起腰回头看向温良二人,满是汗水的脸上也带着一些疑惑与不解。
“怎么了么?”
温良快步上前,从袖中拿出手帕一边为阿史娜擦着汗水,一边看向坑内,却见褐色的泥土之下,露出一片白色的石头,那石头平整光滑,隐约可见花纹密布,以朱砂色勾勒,不像是天然形成。
阿史娜摇了摇头,示意温良退后,她又挖了许久,将石头上覆盖的泥土全数铲出,却见泥土之下覆盖着的是一整块巨大的石头,纵使阿史娜已经挖出三尺宽,九尺长但仍看不到边际,在显露出的石面之上,雕刻着一些简单的线条和圆圈,这些线条和圆圈笔直方圆,线条在中央,延伸向四方,而圆圈分别排列四周,数量不一样,非人力绝不可能为之。
“嗯?阿史娜你且先上来。”温良朝阿史娜招了招手,待她依言从坑中跳上来后,又蹲下来仔细看向坑中。
那些图案线条简洁古朴,因用朱砂勾线是以分外明显,在坑的头尾两端有五个圆,而左边有九个,右边有四个,再看中央是一个大圆套着一个小圆,内中小圆如太阳,自小圆中心数条线连接着大圆,而在大圆边又有竖条细线,连接着边缘的小孔。
心中有了计较,温良又跳入下面,从小孔中抠出一些褐色的泥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她挑挑眉,拍拍手从坑中跳出,对阿史娜与御秋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里是一个祭祀太一神的祭坛。”
她指了指地上墙上的图案,正对着阿史娜挖出的坑,又指了指坑中,道:“下面的的图案为‘太一下行八卦之宫,每四乃还于中央’的洛书之形,而那些圆孔里的……是血。”
温良很谨慎的没有说是人血,但是稍加想象便不难推测出这些血液从何而来——她的目光落在了坑旁被自己的外袍包裹着的孩童尸首之上,叹息了一声。
阿史娜皱了皱眉,她头重新跳回了坑中,用铁锹的柄端敲击着石板,在用耳朵贴在石板之上仔细聆听,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对温良道:“下面是空的,不过石板很厚,恐怕无法强行破开。”
“嗯,如果下面是空的,那么应该有什么能够打开的办法……是机关么?”温良想了想,目光又落在了尸首之上,按照埋土的颜色,这片土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翻动过,干涸的血迹也已经年代久远,难道说……
“你说这是个祭坛,莫非是要用血来开启?”御秋水道,看来她的猜想和温良一致,再看阿史娜神色,看来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温良摇了摇头,道:“虽说在墨家的机关术中有用水流触动的机关,但是人的一身能有多少血液,连阿史娜都说石板厚重无法强行用力破/除,又怎么可能靠着用血液就能够开启。”
阿史娜略一沉吟,道:“话是怎么说没错,不过长生门浸淫各种歪门邪道数百年,其手段非常人难以度测,不试试谁知是真是假。”
说罢她抽出障刀,正欲隔开手掌,却被温良一把抓住,她着急道:“万万不可,一个人身上能有多少血,若是你把血都放干了还是没用又怎么办?我看我们还是试试别的办法吧。”
温良松了手,示意阿史娜稍安勿躁,又匆匆奔向茅屋内,她还记得屋内有个水缸装了不少水,于是便用水桶装了一桶水领出来,递给了阿史娜,让她倾倒在石板上。水流沿着细线分别汇集到了四周的小槽中,不过一会儿,小槽便装满了积水,然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往下渗漏。
三人耐心等待着,不过过去了一刻的时间,石板下依旧毫无反应,阿史娜显得有些焦躁起来。
“不行,看来必须用人血。”
她又抽出了障刀,但温良还是拉住了她,皱眉道:“你手臂受了伤,现在又气息不继,想必刚刚在屋内强行破开密室的石壁耗费了不少内力,现在又放血你怎么受得住,要放也是我来放。”
“别想,”阿史娜不耐烦地温良推开,道:“我纵使受了伤也比你好,你自己身子的状况你自己清楚,再看看你身上,二两肉都没有还想放血,也不怕把你半条小命都放没了。”
温良见阿史娜推开她,顿时倔劲儿就上来了,干脆用两只手抱住阿史娜手腕,瞪着眼睛道:“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弱气,凭什么你能放我不能,我身子好好的,我来!”
“放手!”
“不放!”
御秋水在一旁看这两人真的就像小孩子一般较劲起来,不禁笑吟吟道:“瞧你们俩,一个舍不得一个,也不知要拉扯到多久,不如我来……”
她话还没说完,阿史娜已经一转脸将障刀递到了她面前,干脆道:“既然你那么主动,那么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来吧。”
“你——!”
御秋水一愣,她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却完全忘了阿史娜这人可是没脸没皮的,她看向温良,却见温良也松了手,对御秋水诚恳道:“秋水,一会儿你就一个石槽放一点血,不必放满,再看看效果如何,否则可就浪费了。”
“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