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啊,好香呀,”于木倚在灶火棚子的柱子上,深深吸了口饭菜气味,“张虎,今天又给大伙做什么好吃的了,你看他们一个个犯馋虫的样子,训练的魂儿都飞到你这里来了。”
张虎看着自家队长偷瞄着锅的样子,打趣道:“队长,我看大伙挺认真训练的,倒是你这口水都快搁我的锅里去了。”
“嘁,哪有,”于木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随即反应过来,正色道,“我这是在检验大伙的伙食标准,再者说了,”她又从盘子里顺了根黄瓜,脆生生地咬了一口,“我可是在光明正大地吃。”
还没等张虎回一句,就看见阿九从院外快步走了进来。
“队长,上级来指示了。”
“首长们真是体贴人,知道我们这阵子歇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总算有新任务了。”于木故作夸张地笑了笑,冲阿九一挥手,“走,进屋说。”走出两步,她又回头朝张虎说道,“等我们谈完了再开饭哈,可不许偷吃呀。”
张虎一听,就望向院子那头拴着的小白说:“队长又欺负人,瞧你跟的什么主人,哼~”
小白理都没理他,马鼻哄哄地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外边,留下张虎在那边目瞪口呆。
于木给阿九递了碗凉茶,耐心地等他喝完,问道:“上级具体说了什么?是不是小岗宁二养好伤,已经来了江城?”
阿九点点头:“没错,上次的专列爆炸他也没受多大伤,只是这次日本人更谨慎了,城里的同志传来消息,昨天晚上他就抵达了江城,现下住在山本十一的宪兵队,听说这两人同是日军军官学校出来的,交情匪浅。”
“嗯,看来小鬼子是下了重本要保这个小岗宁二了,”于木饶有兴味地说着,黑葡萄似的双眼滴溜溜地转了一下,“炮弹专家,有点儿意思。”她眼里闪过一抹狠厉,但稍纵即逝,定睛一看,她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温婉中带着点儿俏皮的模样。
“刚刚得到情报七天后晚上八点,小岗宁二山本十一会带小岗宁二去琴台听曲,当是给他接风洗尘。上级的意思还是组织暗杀,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们支队。”
又是琴台?上次也是,呵,这小鬼子们过的生活还真是惬意。于木鄙夷地想着,不过因着琴台,她不免想起方依依,她能看得出这姑娘有心摆脱过去,但那天晚上迎着夜幕,即使隔得那么远,她也能感觉得到方依依似是陷入困笼之中无力挣开。这乱世艰难,每个人都有无法言说的境遇,所以,即便脚下这条路再险恶,她也要用尽全力搏一搏,早日打破这些怪象,还国家一份安宁。
阿九顿了顿,又嘲讽说道:“这小岗宁二一个研究炮弹的,还自诩风雅才子,他对我们中国的传统曲艺倒热情的很,光在晋城三个月就逛遍了各家唱曲的场子,如今到了这江城,少不得又会借着听曲的由头,去祸害那些无辜的曲艺人和有点唱功的女子,真是岂有此理!”
“只要日本人在一天,这些事情就不会少,他们蚕食中国的土地,欺压中国的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世道如此艰难,大多数人在黑暗中溺毙,不少人看不到希望,已然放弃追寻光明,可若真的无人再上下求索,我们想要的日子就永远不会来临,”于木目光异常坚定地说着,“所以,”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于木和阿九几乎同时讲出了这句话,二人望向对方,心照不宣地露出勉励的微笑。
于木在桌上铺展开江城的地图,细细研究起行动线路。
北滨公园内,和煦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向绿莹莹的梧桐树,在柏油路面投射出斑驳的倒影。树下长椅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一个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报纸,一个戴着宽大的帽子,帽檐压得极低,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暖阳下闭目养神,静享这难得的片刻安宁。偶尔有行人从他们前方经过,冷漠地连正眼都没有投过去一次。
“小岗宁二昨晚已经抵达江城了。”看报纸的那人冷不丁说道。
“明白,处长有何命令?”言落此刻装扮成寻常男子,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附上刻意浑厚的嗓音,倒还真像个年轻后生。
“七日后晚上八点,他和山本十一要在琴台听曲宴饮,局里言明此次务必做掉小岗宁二,斩去日本人在炮弹方面的有力臂膀。”廖志远努力四平八稳地讲完这番话,明明艳阳高照,他还是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西装。
言落来时便已注意到廖志远较往常的些许怪异,应了他的命令后,又出声询问:“廖叔叔,您是身体不舒服吗?天气这么暖和,您还紧捂着衣服做什么?”
廖志远微微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前些天天气变化得有些剧烈,一不小心就着了凉,人老了,连场感冒都拖了许久,咳咳咳。”他一口气没缓过来,连咳了好几下。
“既然如此,您还是多保重,要记得按时吃药,屋子也一定得好好通风。”言落面带忧色地望了一眼廖志远,没有多看,旋即又调转了目光。倒是廖志远闻言不由得瞧了她几眼。这丫头打小便是个面冷心热的主,那会子跟着慕羽丫头的时候多少还有几分女孩子的生气,自打斯年和慕羽丫头离开,这么多年过去,她都一直冷冷地不与人亲近,情报处的人私下里都叫她女阎罗,也只有自己因着在她小时候相处过几次,而且在那场炮火中救下了她,她才怀有一丝关怀之意。想到以前,廖志远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也许自己真的老了吧,他落寞地想着,这阵子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好的坏的、幸福的不幸的,都那样历历在目,好似就发生在昨天。回忆就像泡了好几天的茶水,苦涩得化都化不开,他不愿再想下去,便三叠四叠地收起了报纸,起身离开之前,留下一句“你自己多加小心”,就快步走向公园出口。
“队长,你真决定要去找依依姑娘吗?”张虎不甘心地又问了一次。
“自打我说完我们的行动计划,你都问了我不下十遍了,”于木也是无法,面带愧色地继续说,“原本我也不想把依依牵扯进来,可是一来咱们没有狙击枪,就算有,小鬼子大官出行的地方哪次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守着,二来那天晚上你也看见了,我们几乎找不到一个有效的制高点可以一击毙命,所以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混进琴台近身暗杀。”于木指着地图上粮仓的位置,“阿九带人和咱们兵分两路,在粮仓附近吸引敌人火力,好为我们的撤离争取时间。”于木又顿了顿,“组织上在江城的地下人员刚经过一场磨难,正是调息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让他们再次暴露。这次行动凶险万分,就算能够一击必杀,我们所有人也会凶多吉少。琴台已经陷入这泥潭之中,不管结果如何,琴台众人都不会逃脱牵连,既然如此,不如让依依提前知情,早做打算,我们无法避免牺牲,我们能做的就是竭力将牺牲减到最小。”
“是的,遥想依依姑娘的心性,想必她也会愿意同我们里应外合,有了她的助益,我们的胜算也能多几分。”阿九在一旁补充道,“若是我们得手后能全身而退,依依姑娘也可借此机会彻底摆脱过去,追求她的新生。”
张虎重重地点头,“嗯,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让大家按计划入城待命。”
“卖芍药花饼嘞,五毛钱一个。”一个小男孩在琴台门口给附近转悠着叫卖,方依依正欲和采兰、采菊上胭脂街置办水粉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芍药花?方依依心思一动,招手就唤那个小孩:“哎,小孩儿,你过来,你这芍药花饼怎么卖的?”小男孩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好像在想什么东西,“对了,”他一拍脑袋,“贵人姐姐,您想要什么价位,就可以什么价位。”方依依觉得有些好笑,“那我要是不想花钱就买呢?”小男孩迟疑着说:“只要您想,就可以。”方依依觉得这话倒挺熟悉,猛地一下反应过来,就见小男孩塞了两三个芍药花饼给她,钱都没要就跑远了。
她攥着手中的饼,手心不住地冒汗,她立马打发采兰、采菊去了胭脂街,自己转身进门就朝楼上走去。
仔细关好房门,她慢慢掰开芍药花饼,果不其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张小纸条,她迫不及待地展开,入眼便是一副娟秀的字迹:依依,见字如面。近日我方将有行动在琴台进行,然力有不逮,那日相见,言谈间可见汝之巾帼气概,此次行动唯望你施以援手,助我辈除去日寇。今晚午夜时分,琴台后门,盼君一聚。阅后务必立即焚烧。于木敬上。
方依依望着这字条,心里实在舍不下于木给自己的东西,但是想到于木的叮嘱,便死盯着字条良久,似要将它钉进心里,然后才借着蜡烛的火焰将它毁去。
夜深人静,方依依手脚轻缓地摸到琴台后门处,不多时,就听见门上传来短促有力的敲门声。
“谁?”方依依问道。
“依依,是我,于木。”于木话音刚落,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迎着月色,于木看到方依依有些微红的眼眶,她默默走近了一步,自忖方依依是因为她的要求为难了,便说:“依依,我日间的字条是不是让你为难了,你若不愿意冒这个险,我断是不会强迫你的。”
方依依连忙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看见你,是我失态了,让你见笑。”
于木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试图让眼前的人冷静下来,“别紧张,我说过将来有一天也许你会走上和我们相同的道路,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这样快,此次行动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都很感激。原本不想连累你,但是行动目标太大,为保万无一失,我必须混进琴台,思来想去,也只有你可以帮我做到。”
“之前我便说过日后若有用到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便是。眼下,我需要帮你做些什么?”方依依隐藏起波涛汹涌的心思,出言问道。
“我收到情报,明日山本十一会带着小岗宁二到琴台宴饮,我们要做掉小岗宁二。”
“什么?”尽管有心理准备,方依依听到的时候仍是不免吃了一惊,“要想杀死小岗宁二不是简单的事情,就凭你一个人怎能做到?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于木笑了笑,“我当然不会蠢到一个人行动,我们支队的人兵分两路,我这边负责动手,阿九带人负责声东击西吸引火力,放心,我们行事有分寸的。”
方依依也是关心则乱,想想也觉得方才自己过于激动,顿觉不好意思,好在于木也未注意到她的表情,“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她又问。
“你先听清楚我接下来的话,这场行动,不管结果如何,琴台中人免不了会受连累,也许日本人恼羞成怒便会彻底摧毁这里,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小岗宁二是日本著名的炮弹专家,他此次来到江城,一定是日军有了新的作战计划,日军在东三省已经惨无人道地施行毒气弹、细菌弹,江城贯通东西南北,四通八达,如果成为日军第二个试验场,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解决掉小岗宁二,让小鬼子的计划胎死腹中。”于木忧心忡忡地讲出自己的担忧,虽然这只是她的猜测,可是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她拼尽性命也要把这魔鬼的幼苗掐死。
方依依没有见识过毒气弹、细菌弹的威力,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十分恐怖,她嗅得到这场行动的危险气息,况且还涉及琴台的生死,她没有丝毫动摇都是假的。时至今日她仍旧不会像于木他们那样为国家和百姓的前途付出自己的一切,这不能怪她,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够成为深明大义的仁人志士?这世上更多的还是籍籍无名的芸芸众生。但她知道,即使自己不帮忙,该来的总会来,如果结局已经注定,她愿意赌上性命,为自己,为于木,也许还为那些不知情的民众求取一线光明。
她在心里细细勾勒着于木好看的眉眼,想起那日说的并肩战斗,隐隐有些期待,纵使前路未知,有眼前人的陪伴,便是满天乌云,她也依稀看得到启明星遥挂远方。
“那你进入琴台后要如何行动?”方依依问道。
于木闻言便知方依依仍然选择了帮助她们,心里不免感激,世上事因缘际会,下一秒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此一秒的善可以由心而发,而且结果往往意料不到的好。她也不再与方依依客气,合盘将自己的计划一一道尽:“你上台唱曲的时候,我会同你一道,等到阿九他们攻打粮仓的消息传到这里,日本人放松紧惕的时候,我会伺机出手将小岗宁二解决,剩下能否顺利逃脱,就看我们是否抓得住一线生机,”于木有些凄凉地叹到:“每一次行动我们都会当成它是最后一次,却总也希望还有下一次,再多一次机会削弱一些日本人的实力,让笼罩在中国上方的阴霾早日散开。”
“杀一人,牺牲一队人,换一方平安,也很公平,不是吗?”方依依尽量说得轻快些,舒缓于木的不安与愧疚,“那琴台这边,你要如何部署队伍?你可以同我待在台上,其他人怎么办?林汉声也不是好糊弄的。”
“那就由不得他了,如果他还认为自己是个中国人的话,就知道该怎么办做,他若执意要当走狗,那我们也不会手软。”于木这般说着,方依依还是对林汉声抱了丝期待,感情错付多年,斩断了,偶尔也会扯出些痛来,她希望林汉声至少还保留一丢丢中国人的气性,否则的话,她都替他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