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于木。
方依依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间她的脸颊就变得温烫温烫的了。
她自记事以来就被调、教着观察各色女孩的容貌做派,学习了这么多年,她早就变得可以时而温柔可人,时而千娇百媚,时而机灵活泼,时而大胆爽辣。可是她却从未见过像于木这样不用一丝修饰却又让人倍感舒服的女子。于木一颦一笑都由心而发,不刻意伪饰,不强行迎合,随性洒脱得令方依依心生艳羡。方依依又想起于木的话,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终有一天她也能像于木那样肆意地绽放自己想要的美丽。
那次分别后,方依依往脸上涂抹了些黑粉,把自己乔扮成小叫花子的模样,又趁天色将暗,跟着回城的百姓选了个把守比较薄弱的城门口混进了宜县,回到了琴台老小避难的房子。一推开门就见林汉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听见门开了,立马朝门口望来,看见是方依依,眼里又是惊喜又是愧疚地跑了过来。
“依依,你回来了,太好了,我真是担心死了。”林汉声一个熊抱环住了方依依,透过薄薄的衣衫,方依依真切地感觉得到这个人在不住地颤栗。要是没有下午的事情,你的这一抱不知又会激起我多大的感动,方依依闷闷地想着,正欲推开这人,又不知怎的,还是放下了手,也回抱着他,“我没事,好在还是回来了,你也不用挂心了。”
林汉声,此前种种,我都不与你计较,权当是我回报你肯在黑暗中给予我一丝丝明亮,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情分可言,我们都放彼此一条路好走。方依依这样想着,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离不开这里,且不说外面战火四起,就算没有硝烟,她也没有多少去处,虽然这么些年私存的家当也不少,但若孤身离开,难保不会招致杀身之祸,离去一事还是得从长计议。所以她一时间也没有明确向林汉声提出自己要离去的打算,仍旧装成同以往一样乖巧懂事的模样,直到第二年开过春,他们一行人回到了江城,方依依才把离开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当然,她不会傻到告诉林汉声,如今琴台的生意虽也不差,但较日本人来之前总是逊色了不少,就像林汉声适才说的那样,杨柳路那家近日很得日本人欢心,林汉声正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巴不得琴台的姑娘们个个都能入日本人的眼,更别说方依依这颗摇钱树了,又怎会轻易放她离开?
“唉,于木,你说我要怎样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呢?”方依依掏出贴身珍藏的手帕,直勾勾地望着发呆。
“依依,依依。”林汉声高喊着方依依,推门便进了房间,“刚接到宪兵队的电话,今晚的宴取消了,你不用打点了,早点收拾收拾睡了吧。”
林汉声门也不敲地走了进来,方依依正欲收手帕的手还来不及动作,索性便将手帕摊在了桌上,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怎么就取消了?出了什么岔子吗?”方依依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宪兵队那边没有说,我哪儿敢问,总之差错没落在咱身上就成。”林汉声似是长舒了一口气。
“哦,那就这样吧,你今日里外操持着想必也累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方依依本就忙碌了一整天,现在更是懒得与林汉声周旋,索性下了逐客令。
林汉声本想着能得佳人宽慰两句,没想到方依依这般回应,心下也烦起火来,又想教训她两句,瞥眼看到桌上那方手帕,想着从前从未见过,便不自由自主地开口道:“依依啊,你这手帕倒是素净得很,只是我印象中你也没这物什,难不成是你近日自己绣的?我看着倒也喜欢,不如给了我平日里也好有个东西擦擦汗,如何?”说着,林汉声就探手去取那手帕,还未及挨着边,就听方依依来了一句:“原也不是什么金贵物什,只不过是从前巧星妹妹送给我的小玩意儿,她人如今不在了,方才收拾东西的时候翻了出来,就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一会子也忘了把东西好好放置起来,你要是喜欢这种式样,就拿去吧,也当留个念想,毕竟她也是在琴台从小和咱们一起长大的。”
一听这话,林汉声就变了脸色,手立时顿在了半空中,过了小一会儿,就悻悻地收了回去,“既然是巧星留给你的东西,你就好好收着吧,搁我也没多大用处。”林汉声见方依依眉眼俱是颓疲之色,教训的话在嘴边滚了滚还是咽了回去,“时候也不早了,那你也早些休息。”又冲着门外喊道:“采兰、采菊,快进来服侍你们依依姐梳洗休息了。”采兰、采菊回应着走进房间,扶着方依依就往里间走去,方依依连句晚安也没给林汉声,就径直梳洗去了,林汉声沉了沉脸,但没说什么,拉开门也就出去了。
哼,林汉声,听到那手帕是巧星的东西你也知道动不得了?巧星被日本人蹂躏致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光知道把人哄着上床,对你死心塌地,临了了,连她们的尸首都不肯亲自去接回,你的良心全被狗给啃了?!方依依不无气愤地想着,越想越觉得胸闷,索性推开了窗户通通风。
“队长,我怎么觉得那个女的好像是依依姑娘啊?”远处一座高楼上,两个全身黑衣的人正拿着望远镜静静探查着琴台这边的动静。
“你不早就打听过了,知道她是琴台的人,那个女子自然是她。”于木没有什么语调的回应着张虎。“好了,他们都散场了,想是今晚等的人不会出现了,咱们也撤吧。”“好嘞。”两人如灵猴般跳下高楼,倏地一下就混入了夜色中。
张记裁缝铺里,张大爷再见到这两人,他们已换做寻常百姓的装扮。
“丫头,怎么了,出了什么差错吗?”张大爷也是多年的地下党,见他们迟迟才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在夜里没有听到枪声,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张叔,现在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上级要我们监控的人今晚没有按时出现,但是城中守卫也没有异常,我们还是等阿九回来再做下一步打算。”于木摇摇头,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嘟着,一副平常捉摸不透事情的样子。
张大爷正要让二人去后堂休息,门口传来了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叩~~叩~~叩~~叩叩~叩叩”。“阿九回来了。”张虎欣喜地去开了门,“你可算回来了,到底怎么样,出了什么事?”
阿九却也不急,慢腾腾地接过张大爷递给的水,一气儿喝了个底朝天,觑着张虎焦急的神色,嗤笑了一下,终于发话了:“队长,晋城的同志们传来消息,小岗宁二坐的那辆专列在过郑信段的时候爆炸了,现在伤亡情况还不清楚。”“咱们的人干的?小岗宁二呢?死了没有?”张虎连忙问道。
“想也知道不会是咱们的人干的,上级就算再要保证万无一失,也不会不给我们个信儿啊,张虎,我教你们的兵法你扭脸就忘,我也是很伤心呢。”于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半真半假地调侃着,脸上却是神采奕奕,烛火下一张脸红扑扑、水嫩嫩的,熟悉的人不说,旁人断不会觉得她已经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了,怎么瞧都还是一个年轻小丫头的样子。
“虎子,让你跟着木丫头和阿九好好学本领,你就是这样学的?”张大爷作势也拿腔拿调地训斥着张虎。
张虎也看出这两人的调侃之意,索性不言语了,静候阿九的下文。
“鬼子一接到消息连忙从晋、江两城抽调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前去,还派了机械部队随行,有人在临时的救治点看到小岗宁二了,死倒是没死,只是左手胳膊上中了颗弹。”
“一场爆炸也不会轻易就把人干掉,小鬼子的防爆装置还是很厉害的,而且小岗宁二这样的大人物,在他身边保驾护航的人还会少吗?”于木想了想,又启唇说道:“看来这次,军统那边又和我们目标一致了。”
“队长料的没错,从死去的日本人的伤口看,是柯尔特M1911A1造成的,那可是美军给国民党的标准配备。”
“成,那上级对我们下一步有什么指示?”
“上级指示我们静待下一次暗杀小岗宁二的机会,在这期间如果遭遇了军统的人,能寻求合作最好,不能的话也要以共同目标为先,切不可乱了阵脚,让鬼子捡了便宜。”
“咳,这统战的事情咱们队长可是时刻谨记在心的,首长们还得每次都提醒啊,也不嫌累得慌。”张虎牢骚还没发完,脑袋上就挨了好几个自家亲爹的爆栗,“就你话多不嫌累,还不快给我闭嘴。”张大爷眼刀嗖嗖地,瘆得张虎顿时闭了嘴巴。
“得了,既然上级让我们等着,那咱们就好好等着呗。”于木伸了个懒腰,优雅惬意地打了个哈欠,“我要去睡了,好不容易得来个安生觉啊,三位,晚安咯。”于木说着便拖着懒懒的身子朝自己的小屋子摸去。
张大爷推着阿九和张虎也朝后堂走去,赶鸭子似的,“折腾一天了,快去洗洗睡吧。”
芳华林小教堂里,白烛烧得猛烈,光下两个人影绰绰约约。
“计划失手了,没有料到小岗宁二身边突然冒出那么多高手。”一个风衣女子压低了声音向前排坐着的中年男人汇报情况,“现下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之后要继续实施暗杀,怕是得另想办法。”
“与你无关,那些高手是在中途一个小站秘密上的专列,事先所有人都不知情,我们也没来得及通知你。这日本人为了保护小岗宁二还真是耍尽了心思。”这个中年男人看似语调平平地说着,只有紧握的双拳才显示出了他的不甘。
“处长,那我们下一步?”女子问道。
“不急,这次就当给日本人提个醒,让他们先着急一阵子也好,免得以为咱们中国人真是拿他们无计可施了,竟然还敢专门抽调了他们的炮弹专家来江城,是想把江城内外都给扫平吗?简直是一群丧心病狂的畜生!”中年男人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冷峻的脸上阴云密布。
女子眸色一暗,“炮弹”二字又一次刺中了她心里那根弦。
“廖叔叔,”她换上以往惯用的称呼,“日军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计划?他们又想用炮弹打什么主意?”她越说越激动,全然不复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她说的都不仅仅是猜想。
廖志远心头也像扎了根刺似的抽痛,晦暗的眸色抹上一层悲凉的阴翳,良久才又开口:“言落,我知道你放不下过去,我又怎么可能忘得了?”他冷冰冰的口吻难得一见得沾染上痛不欲生的语调,“以前经历的伤痛谁都不想再挨一次。如今日本人步步紧逼,斯年他想要看到的中国久久未能成真,我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替他看到那一天。”廖志远不过五十出头,多年的军旅生涯磨砺得他仍像一个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青年人,可方才,言落竟然觉得以前那位雷厉风行、说一句话连江城都要抖三抖的人其实已经苍老了太多太多。
“廖叔叔,我们一定会替他们打拼出那一天的”言落一双手紧握成拳,一副不达成目标决不罢休的决绝样子。
廖志远呐呐道:“是啊,一定可以的。”
他没有回头,又叮嘱着言落:“行动的时候,脑子里不要再惦记着顾家的事,仇恨比敌人手里的枪更能要了你的命。于你而言,每一次行动都是凶多吉少,我们情报处的人在背后为你搜集信息,你只有时刻保持清醒,才能让得到的情报发挥最大的功用,给日本人致命一击。廖叔叔不希望你在紧要关头因为心中的悲痛和愤怒乱了阵脚,白白送了性命,如果是这样,离开的人也不会好受。”
“嗯,我明白的。”言落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廖叔叔,你也多保重自己。”她犹豫着,还是说了后面一句话。“如果顾伯伯看见你这个样子,他也不会安心的。”
廖志远身体一顿,依旧没有回头,好似没有听到这句话,又想到什么,继续叮嘱言落:“听说八路军那边也在追踪小岗宁二,如今是非常时期,你行动的时候就多留个心眼儿吧。”
“是,处长,那我就先回去了。”言落并未把八路军放在心上,都是打日本人的队伍,何必起内讧?她向来不理这些党争,知道也就听听罢了,且不说当年她因缘际会救过几个共产党人,而且她能后来进入军校学习也是得益于他们的襄助,她从军校毕业进入特工行当以来,处理的都是日本人,手上并未沾上中国军人的鲜血。廖志远更是因为以前的缘故早早地被迫退出党争,对共产党虽不说多友好,但至少不会欲杀之而后快。
言落起身离开,小教堂沉重的门“咣唧”紧紧闭上,廖志远硬朗的肩头骤然耷拉下来,身子重重地靠在长椅上,他双眼紧闭,无力地松了松胸前的领带,整个人陷入一种颓唐的状态。良久他才睁开眼睛,恢复素日里冷峻的样子,也出门回去。
而在他离开后,小教堂对面的一栋民居的二楼窗户“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几寸,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望了望廖志远渐渐远去的背影,回过头恭恭敬敬地对端坐在身后太师椅上的人说:“山本太君,他们已经走远了。”
“侯队长,这次的事情你办得很不错,放心,皇军会重重有赏。”山本十一放下手中的监听器,站起身向窗边看了看,满意地说。
“不敢不敢,都是太君们赏识,暗线跟踪了这么久,总算派出点用场。”侯二谄媚着说,既给日本人拍足了马屁,也不露痕迹地显示了自己的本事,不过他有点疑惑,“我们都已经查到他们的下落了,为什么不现在就把他们抓住,反而把他们放走呢?”
山本十一冷笑了一下:“中国有句古话叫作‘放长线钓大鱼’,既然国民党和八路军都想打我们的主意,我们就干脆引蛇出洞,然后再来个瓮中捉鳖!”
侯二不无夸赞地道:“太君英明,太君英明,国民党和土八路怎么可能会是太君的对手呢?这一次一定能让他们有来无回,看他们还敢和皇军作对!”
山本十一眼里闪过一抹嗜血的精光,不置可否。
“嗡嗯——嗡嗯——嗡嗯”,歼击机在城市上空不停地飞旋。
“哔呦——砰昂——哔呦——砰昂”,一枚枚炮弹像瓢泼大雨一样无情地投向城市的角角落落,转眼,原本繁华的大都市就沦为一片废墟,到处都在熊熊燃烧着。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着,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电光火石之间夺去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遍地都是炸断的手脚,肉体烧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还有未死透的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苦苦地呻吟着呼救,血淋淋的画面冲击得人几欲发狂。
一个人影从身旁的尸体堆里艰难地站起来,摇摇欲坠地举着把枪,冲着炮火来袭的地方,不要命地大喊着:“混蛋,我杀了你们!”
“砰”地一声,一朵诡异的彼岸花在她胸口慢慢绽放开来,她拖着身子往后转,用力扯出一个微笑,嘴唇微启,说了句什么,然后轰然倒下。
“不!!!”言落尖叫着从床上挺起来,梦魇的心悸让她的胸口起伏不定。
“划拉”一个惊雷从天边擦过,闪电的白光照见她浑身是汗,整个人都像是刚跟锅里煮过一样,湿哒哒夹着丝丝热气。
她眼神茫然地望向窗外,“打雷了。”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什么人诉说。她蜷起身子,把头深埋在膝盖间,一阵凉风拂过,只听得零星散碎的几个字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好像是首歌谣,可惜却是调不成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