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香气而来,徜徉在这百花园里。
花开时来。
花败时,静看另一簇花开。
鹿和叶亭她们都唤我作“阿辰”——鹿说我的唇色天生如辰砂一般,红艳不媚,一眼便叫人喜欢,却又不敢心生妄念。
其实在被卖进花町之前我本是有名字的。
——灵黛。
意寓“钟灵毓秀,粉黛佳人”。
不过君兰屋的楼主是个只认钱不识字的老男人,觉得叫着拗口,便照着鹿的叫法给改了。
游廓里的女人叫“花町”,其实吉原里游花街的男人们更喜欢称君兰屋门外那条又窄又长的街为“仲之町”。字面上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他们却认为这是吉原的文化,甚至引以为傲。
仲之町两旁除了各色游女屋外还有专供普通艺妓展示才艺的茶屋和居酒屋,更有挑着担子披着褡裢的卖货郎穿梭于人群中,因此即便白日略显清闲,也不乏有男女在其中流连。
我是被君兰屋的打手竹响捡来的。
小时候的我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那么迟钝,以至于现在回想起父母在我眼前被害、竹响将瑟缩在角落里的我抱在怀里离开的场景都是一片模糊。
也包括,亲眼见到鹿在客人身下欲仙欲死的那副样子,就像拂了把灰的月色,朦胧不清。脑子里只留下她负伤小兽般绵软可怜的喘息,并时常梦魇般闯进梦里,一遍遍回荡,似招魂的幡。
大概是因着这个缘故,我从不喜欢回忆往事。
忘了说,鹿是君兰屋的花魁。名叫鹿曈。
她在我心里不仅是君兰屋、也是全花町最美的女人。
——名字好听,人好看,通诗晓琴,气韵绝佳。
最关键的是,对我极好。
我是鹿的弟子,在我刚剪了齐刘海、穿上或红或粉的小振袖成为秃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花魁了。
洗澡时听花町里其他的女人说,从没有哪个花魁像鹿这样和善的。
不嫉妒,不使绊,不设防。
当时的我听到这样异口同声的称赞当真是把鹿当成天女一般,心想,这样的人存在于世上,世人将她捧得比天上的月亮还高怕是也不为过。
我暗下决心,日后定要成为像鹿这样的花魁——美艳绝伦,不着瑕疵。
当然,现在的我想起这些只会无奈地笑——
她不嫉妒是因为她已是最美且最受追捧的,不需要嫉妒任何人;
她不使绊是因为她是楼主和妈妈桑眼里的摇钱树、所有男人心底的温柔梦,他们皆匍匐在她的裙摆下,没人能对她构成威胁;
她状似不设防,其实从踏进花町的第一天起便处处设防步步为营,她将利器化为柔软的刺,靠这暗刺一步步登到顶峰,然后将花町里所有的颜色踩在脚下,还叫她们对她俯首称臣。
多么聪明,多么虚伪,又是多么可怕的女人。
什么都了然,“什么”都放下,却也“什么”都一定要争、要占有。
以前的我不懂,“妓”这个字本身就是永远抹不去的污点。被竹响救出来只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而已。
就像我不懂鹿和男人做爱的时候究竟是享受的还是深恶痛疾的,她心中可曾有过爱、有过恨。
那时候的我看向鹿的眼神满是羡艳和仰慕,以至于偷偷在心里舍去她的名,隐秘而窃喜地称她为“鹿”。
只是从未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