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辰,舞学得怎么样了?跳一段我看看。”清早还赖在被子里的鹿对着正端水进门的我懒懒说道。
彼时披散着如瀑长发的鹿周身被晨光所绕,锦衾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美得立刻让我失了魂。
我听到她的话后不禁一愣,而后有些心慌地将水盆放到一旁,手心儿搁在腰封上暗暗抹了抹。
进花町才刚两个月的我穿着木屐在鹿的面前僵硬地摆弄着四肢,越跳越觉得挂衿里不时有热气冒出,想必两颊早已烧红,就像她镜前的那盒银朱色唇脂。
而一旁半眯着眼将头倚在拳面上的鹿却看着我轻轻笑起来,那笑漾在清晨的熹微中,如将晞的露水,煞是好看。
“你过来。”她冲我招招手。
于是我便顶着两坨红晕走到她跟前,脑袋埋得低低的。
就在我以为她会责备我没长进的时候,却被眼睛里闪着调皮光彩的她一把拉过、跌到地上——却是不疼,她早有准备伸出胳膊揽住了我的腰,然后隔着薄被将我搂在怀里,好一通揉我费了半天力气才梳好的头发。
“你呀,样子实在是蠢,可端端这脸蛋儿生得俊俏,连我见了也忍不住想疼呢。”
我没有躲开她在我头发上作祟的柔荑,等她闹够了便慢慢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她的眼睛——那真是我看过最好看的眼睛了——大大的眼眶中蕴着浅浅水汽,微微动一下便像揉碎了一把星光,尽数洒下。灵动的,带给人欢愉。但再往深处看去,又像是藏着一汪冷冽的深潭,愈望愈迷,直叫人想溺死在里边。
这是我第一次隔着咫尺之远看她。
我还记得自己紊乱的呼吸在她琉璃般闪动的眼眸中渐渐平顺下来,她似是玩心大起,故意趁我愣神的时候俯下身在我唇角啄了下,而后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啧,阿辰你的嘴角生得像猫儿一样,却不会龇着牙咬人,倒是比蜜还甜。”说完便点着我的鼻尖咯咯地笑。
我脸上更加止不住地烧起来,不知是因那凉凉的蜻蜓点水,还是她从不会在其他色子面前露出的真实笑意。
梳洗完毕后的鹿处处透着一股禁欲的美,我跪坐在她对面,惊奇地看她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壶菊正宗,然后扶着袖斟上一盅,送到我面前。
鹿不似其他游女屋里的花魁,弟子少则二三,多则五六。她只收了我一个,并且从不拿糖果蜜饯之类的零嘴打赏我——
清酒,每当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总会拿出这初尝时辛辣、而后愈发甘醇的浆液递给我。
伴着我年龄日渐增长,本酿造也慢慢地换为纯米、吟酿、一直到大吟酿。
味甘平滑,我慢慢喜欢上了这东西。
人都说清酒有“日光臭”,从窖里拿出来一两个时辰之内须得用完,可她甚至还未起床梳洗,这口味尚佳的酒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曾经问她,她却只是神秘一笑。
很久之后我才目见这背后的缘由,心中只能凄然一笑。
只不过在当时的我看来,鹿大概是神通广大的仙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是想练我的酒量吗?”花町里另一家游女屋的色子喝醉了与客人大打出手的传闻我都已经听过好几个版本了,说是后来那个色子被楼主打得皮开肉绽,数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鹿只是笑笑,抬起下巴示意我将酒喝掉,看到我吸气龇牙的样子后才徐徐开口:“我只是想让你记住它的味道——哪怕这酒液过舌时带着甘醇,喝到肚里很久后又泛起清甜,但它的主味始终是辛辣苦涩的,就像妓这一辈子,除了拿肉体维持生存这肮脏的行径,再无其他。或许你会遇上一个令你倾心的人,但是除了和他交合是真的以外,那些天真地幻想作‘爱情’的东西不过都是浮生一梦,甚至不如委人身下来得长久。”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似乎黯淡下来的眸子:“可你是花魁啊,你那么受欢迎……总有一天会有人娶你过门、带你离开这里的!”
她的眼神突然飘忽起来,看了看自己身上繁丽的衣着,又盯着我喝了一半的酒盅:“呵,阿辰我告诉你,花魁啊——是这个世上最可悲的人了……她们凭着天生的姿色得以学习各种连闺阁里的小姐都可能学不来的技艺,辛苦几年终于爬到顶上自以为风光无限……可到头来呢,终究只是个接客时讲点排场的自欺的妓罢了……况且,你真的以为出去了就一切都好了吗?在花町里你是受人尊敬的花魁,可到了那些自诩‘正经’的人家家里,你就是最下贱的,只能被永远踩在脚下……”
我一直记得,鹿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里带着浓重的悲哀。就像有人在她眼底铺了一层樱花,虽然美丽,却满是悲戚。
我慌了,脑子乱成一团。
怕她突然走掉、怕高傲的她被人颐指气使地欺负,怕她接到不喜欢的客人,怕她皱起眉头……
“可是……你还有我啊!”我当时仍显稚气的声音似酒气那样冲撞,急切地看着她,希望她懂我。
听到这句话后,鹿明明一口未饮,却像是带着微醺的醉意抬起密而长的眼睫,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是说真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怎么会不对她好呢,当时的她就是我心里所有的向往啊……
“阿辰……”这个我以为骨子里高傲而坚强的女人,我以为什么都无法将她的美丽与笑容撼动的女人,竟在我面前湿了眼眶……
“姐姐你别哭……”我一下子慌了,忙不迭地拿衣袖去为她拭泪。
谁知她一把抓过我的手放在脸颊,什么也不说,只是隔着终究不肯掉落的泪水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件罕物——
不是喜爱的珍宝,而是溺水之人唯一能抓住的,那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