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是在我进入君兰屋小半年的时候被卖进来的。
她本生在名门,却不料突遇变故、家道中落。父亲遭奸人所害,母亲不忍心她再跟着自己受苦,便一咬牙狠下心来将她卖到了这片“极乐地狱”。
初见叶亭时便能感觉到她气韵不凡——既有“芬馥清风里”的动人之美,亦有“不竞繁华美”傲人之姿。哪怕堕入这醉生梦死的地方,她依旧是那幽谷中的孤净之物。
君兰,君兰。
这雕梁画栋倒果真像是因她量身,为她而建。
“只是顶着高洁之名,做淫糜之事罢了。”
——那是我和她成为新造后,两人坐在木廊上看即将落尽的樱花时,她对我说的。
当时满院皆是半融于土的樱瓣,我在边上吃着和果子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却从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吃食,只是安静坐在旁边。
清风时断时续,来时卷起几片花瓣零零散散地飘落,叶亭便伸出细长柔嫩的指头去接——我含着咬了一半的和果子呆呆地看她白净的脖颈、高抬的下巴以及温柔的眼神……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眼中的淡漠才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的欣喜。
她甚至没有扯动唇角,可是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清风在舞动。
叶亭性子淡,除了成为色子之后接待客人,其他时候半分也不喜与人接触。
唯独对我是例外。
我与她是“患难之友”、总角之交,怎么也算得上是对方的半个“青梅竹马”了。闲时两人或是坐在木廊,或是倚在窗棂,清清闲闲地侃几句,纵是再大的苦累也能立时烟消云散了。
她喜欢在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执起我的手,一遍遍仔细摩挲。我不懂自己相比起她逊色了多的手上究竟有什么可看之物,她却只是一笑,仍是不厌。
说起我俩要好的缘由,其实颇为好笑。
当初她被带进来的时候妈妈桑把鹿叫了过去,就是想商量着让她把叶亭也收做弟子。
去之前鹿毫不避讳地当讲笑话似的跟我说起,我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已是有些不快。
鹿再多个弟子的话……会怎么样呢?
她不再只对我一个人露出天真笑意,这世上不再只有我可以“对她好”,说不定等她退隐、脱去那身华裳的时候,有幸穿起它的人也不会是我……
想到这里我生生在仲夏之日出了一身冷汗。
我没有跟鹿打半声招呼便偷偷跟着她来到妈妈桑的屋外,轻轻将推门打开一条缝,不安地向里面张望着。
——随后我便看到了叶亭。
我顿时愣住,连绝望的意识都没有了。
那真真是上天怜顾的小美人胚子啊……
倾城之貌,冰雪之姿。
如果说鹿是明艳动人的垂丝海棠,
那么叶亭便是清姿绰约的君子兰。
这么个尤物,鹿有什么理由不收她呢?
不单是美貌,就连花魁之位、众人青睐、甚至是鹿的宠爱,简直都已是她囊中之物……
我真是觉得天都要塌了。
鹿跟妈妈桑谈了什么我没有听,默默将推门关得严实合缝后便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挪回了屋,然后挺尸一样瘫在鹿的睡榻上。
十岁出头的孩子竟颇有点“自弃”的味道。
鹿回来后见我躺在她榻上也是不恼,反而笑盈盈的,一把捏住我的鼻子:“阿辰,以后你就有伴儿啦。”
我恹恹地将眼半睁着看她,半晌没有说话。
她以为我是病了,伸手要来摸我的额头,谁知已自行酝酿了半天感情的我竟一瘪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她好看的眉头蹙起,急忙将我揽在怀里,一边拍着我的脊背一边轻声问道:“哪个欺负你了么?姐姐去帮你讨回来。”
我哭劲上来了怎么也止不住,没办法好好说话只能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鹿又急又疼的样子不由得让我懊悔起来:不就是个弟子么,那么在意做什么。能陪在她身边已是幸事,她又凭什么要为自己驻足?
方才见她那样兴冲冲地跑进屋,可知多了一个糯软的小娃娃陪在身边是有多么欢喜了,可现在被自己这么一闹……
等哭腔终于止住我才从她怀里起来,鹿担心地看着哭成花猫的我,任我将满脸的鼻涕眼泪尽数抹在她新做的大振袖上。
“你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终于明白前因后果的鹿好笑地拿玉指点了下我的头,然后一点没使劲地捏着我彼时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说道:“你这小脑瓜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要不是看你每日除了我便没什么可以交心的人,我何必要再多带个人、多操份心,到头来还被你这样误解呢。”
我听后鼻子一下子又泛起酸来,金豆子眼见又要掉,但看见鹿袖子上被我弄得一片濡湿又转而破涕为笑,一把扑进她怀中:“姐姐!”
从那以后,鹿认定的人便也成为了我认定的人。
虽然起初叶亭对我一直不冷不淡,但我毫不介怀地整日如亲姊妹般提携她、逗弄她,久而久之她便慢慢对我敞开了心怀,终日只与我和鹿亲近。
我们会和君兰屋里其他的秃一起跪在地板上做清扫,也会一起趁着烟火大会开心地围作一团看对方眼里的花火,樱花祭时为对方收着未落地的花瓣做樱花卷,偶尔月中也会一起偷偷在半夜爬起来看月光清影落得满院生香。
自她来之后,我的笑声便更多了。连我自己都没发觉,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女孩已经在我心里占据了那样重要的位置,以至于曾经那么喜欢的鹿都被我忽略了很久——直到我17岁正式开始接客的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