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作者:林以障
更新时间:2017-10-29 0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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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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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书 2015.9]

我又开始说话了,我的话语曾长久地浸在沉默里,我听到它们在水底的呻吟。我用舌头将它们顶出水面,顶出我咸涩的体液表面。但,渡南,渡南,念诵这两个字,并不需要舌头。我只需要拿牙齿咬着唇,双唇紧阖并被开,扑拉扑拉地扇灭那朵小小的火苗。

我念诵渡南的名字,必有下文,譬如——“渡南,我喜欢你。”

在大学生活开始之前我已坦白一切,无需赘言,这不过是一个再错误不过的选择。而我总是回想这历史性的一幕:荧惑与渡江之苇一并偏离正轨,刀片扎入胸膛,野兽撕碎丛林,烈火烧痛飞萤,心口血点溅红襟上白花。

渡南如此坚硬地贯穿我的大学生活,给我以不用诉说我们是如何在大学之前相遇的理由——历史已足够沉重,何必剥开血肉拨开白骨追溯史前史。庞杂的旧事沉水无声,我只不过是在匠园二楼站了很久。如今夏天又到了,风和声音在时间里换了一轮又一轮,扑入眼睫之间的热度却一如既往。去年的整个夏天余下的热量都从人潮里挤出来扭曲我的视野。我在匠园二楼眺望,希望能第一眼认出渡南,她戴银框眼镜,背棋盘格书包,遵循往日习惯,是我们高中姐妹里最晚到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像她,所有人都不及她,我观察那些戴眼镜背纯色书包的姑娘,以复杂心情得出结论。那时候夏日的草木被毒日蛰出浓烈的气味,而我向来不太会闻香识人。

我不知道她已蓄起长发并将之绾起。

因此我终未等到渡南。后来我知道,匠园二楼有无数楼梯间,日后我和渡南会在下楼前便彼此告别。我想我总会错过渡南,而这一幕就是个谶纬。后来我试图将这顿饭——和渡南,以及其他姑娘一起吃下的香锅——当成我的燕大第一餐,但那天早一些时候的青菜包味道已更先一步地刻在脑海里,事后回想起来那遗憾仿佛无止境。

我只是想赋予渡南某种仪式感。但她的出现偏偏缺乏仪式感。我在那天下午的栏杆上扶了很久却没有在下面的人群中看到一点属于渡南的质地。在之后这样的事情总会发生,在中秋的老蜀人,在夏天的高中门口,渡南总是晚一步出现,而我总是出门去找她,试图迎接,横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却被她绕过。缘分的缺乏自这一刻起便初露端倪。

最凄惨无非“魂魄不曾来入梦”,而我大多数时候都能梦见渡南,这令我觉得无比宽慰。有时我会忘记梦的内容,有时我会忘记我是如何忘记梦。潮水从石滩上退去,雪从舌尖开始消融,夜被白日洞穿后以星辰为余烬,都是可感而惊心动魄的场面,可渡南是如何从梦中消失的?

我有预感我曾在梦中与她十指交握,但无法确认手上皮肤是否有另一人温度曾流经。这个时候我便想起一年前的夏日来,我曾牵过她的手——过一道马路。我的手并不美,手指短小,掌纹粗粝,难怪什么都攥不紧。

我未从床上惊坐起却仍能听到夜的苍茫:工地遥远地蛰伏嗡鸣,探照大灯晦暗地照不进眼珠,大车拉着钢材粼粼地驶入,如渔阳鼙鼓动地来。——嘻,渡南,我怎会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刻孱弱地想起你的名字,莫非真的要印证:今夜我不关心别人,今夜我只关心你?


[夺路 2016.4.16]

祝原跟周渡南去看电影,这一回要景仰大师作品。周渡南带了她的朋友,她们在一个社团,打辩论,存在并肩作战的可能。她们说到社团内的种种八卦,不禁吃吃笑起来,周渡南将手搭在她朋友的胳膊上,那样子真是亲昵极了。

祝原被夕晖时的日头逼得垂下眼,不禁也随她们笑起来。——她有种不知是好是坏的特质,是能和见到的人很快地熟络,至于渡南,她得承认是个特例。祝原对新朋友恬不知耻地笑:“那么,渡南这么好看,怎么就没点风声出来?”

“哪里哪里!”新朋友很是得意般拨弄着着周渡南垂在她肩上的手指,“有个留学生!”

两人便笑——最后三人一齐笑。能说出来的捕风哪里叫捕风?可惜日光底下无新事。祝原往前迈出一步,调转身子退着走,能看见渡南微微弯起的眉眼,灿烂而通透地地透出日光影子,也灿烂地戏谑着旁人的嚼舌根之举。祝原试着和周渡南谈论她们的另一位共同好友,周渡南就很坦然地说:“哦,那姑娘也是八卦党之一。”祝原就说:“好呀好呀,那我得去和她打两场球,盘问盘问。”末了又赶紧说,“不不,打球太累了,为点八卦出一身臭汗,实在不值得。”周渡南便露着小小白白的两排牙,眉毛舒展开来附和:“是的是的,不值得不值得。”

三人便笑作一团。周渡南的手臂依然很亲昵地搭在那名朋友的肩上,同那姑娘的手指勾搭牵连。祝原往周渡南那个方向看了好几眼,满心都是腹诽,但终究没在目光里流露出来。

电影完了之后琵琶声还一直歇在耳朵里,像蛐蛐笼在龙椅下踞了数十年。周渡南仍不说话,祝原低头刷朋友圈,一会儿便见着周渡南的消息蹦出来,白底黑字地照在视网膜上。——“电影真棒啊,现在还说不出话来。”好吧,祝原心想,她当然不该同周渡南叽叽喳喳,周渡南不是那种能同她厮混的人。

可她有时也难过:你将前路留给书本,将心事留给知己,怎还不将当下、刹那、娱乐的瞬间留给我祝原?

后来新朋友搭车先走一步,祝原和周渡南落在天桥下。上天桥时祝原又站在周渡南后面,便有某种气息从周渡南发间出来撩她的鼻尖。似乎是茶树裹了薄荷,说不上是敦厚还是冷厉。走到桥中间时祝原已察觉到心脏鼓动,拼命地拽她的舌头和牙齿,不知是阻拦还是催促——总是像要被冻僵般打起颤来。但此时春已将残: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

周渡南——

迈一步下桥,桥下车流不断,尾灯如带如流,长夜静默如平湖,但桥头无雨无雪,极不浪漫,算不上什么凄美传说。

(祝原只是觉得,即使作为朋友,她们也太生疏了。)

她出了声,那声音也不好听,鲁莽里还打着颤,以为足够教人心酸。“周渡南。”祝原齐着齿咬着唇,最后又是上下唇轻轻一碰,送出她一点孤勇,换周渡南一个迷惑眼神(眼尾形状如墨笔轻扫),“我上次问你怎不跟我说话……我想起来是为什么了,哈哈。”

周渡南问,咋?简短得又有几分像纵容。祝原握了握双拳,张口时先吸两大口空气——无暇顾及这般停顿会否遭周渡南听出任何端倪。“我是怕……”她磕磕绊绊,吞吞吐吐,畏缩怯弱,矫揉造作,“你还是讨厌我。——你究竟怎么看我?”

她问这话是有原因的。而答案来得很妙,周渡南说,祝原,你这样很烦。削来的刀锋般的眉下藏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如刀丛里也藏着莫名其妙的诗。

周渡南的话和数个月前如出一辙,和她问这番话的由头如出一辙。问题循环而不可解,但这问题是有原因的。祝原迟疑沉默,喉咙里扎进一串金属的嗡鸣,令她无法再张口。临迈进南门前她像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嗫嚅:对不起,周渡南,对不起。仓皇间几乎怨怼自己怎么哭不出来,没法让周渡南心再软一点。而周渡南只是说:你好烦。她是这样喝止祝原的——

“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些?”


[妄语]

想提笔写一个言字却又收敛

我不计韵脚,姑且再次清算

多少符号被反复生产,无意义地

自白里啃食黑线数行,自地图上

剜下心宿二的独眼,抛向西山

剩下的星轨就坠落成羽衣——

授给九个月亮,偏不授给你

但我只知以谰语缝合破碎的苦吟

而你素知我的干瘪,干瘪也荒诞不经;

好在你从不好奇,从不屑于窥探:

蚁堆、蚕丛、欲壑纵横的脸

凌晨四点半密密麻麻咬住泪腺

于是我重获暴雨途经的沙漠

心安理得,提笔写一个言字却又收煞

你来的一瞬,久擎的旗便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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