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书 2014.12]
我为何要在你面前缄默?兴许我已预感你将憎恶我。我有意捧心向你,但那场面实在骇人。胸膛里的血再热,也不该成你面上桃花唇畔胭脂。你隐身于尘沙和人群里。干旱令我口唇发干喉咙泛苦,以为是自己焚骨成灰,平添出帝都郁热。我蜷伏路口,目睹人群往来,携他们的快意人生来来往往。我徒劳地寻找你的影像——校园这么大,为何我总难遇见你?
但我或许不该责怪你,渡南,你何必待我周全?上一次你推开我是什么时候?我总是想起十月的酒。那时灯影和杯中一样昏黄,杯弓蛇影下的人心也惶惶。我们所熟悉的那些人与我们分享座位、记忆和现实中最隐秘的部分。他喝酒,说他要等她等下去;她干杯,说敬这伟大信义,祝情比金坚。他和她如此嚣张,而这群人中你在做什么?我记得你一贯安静地握着浅褐酒瓶,衣袖翻起,手腕线条流畅利落,腕上表链映出的灯光烙亮我眼底。渡南,你如此沉默,我却施施然出场,多不合时宜。
我童言无忌,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慷慨激昂:我说爱一个人,爱一人却求而不得,心灰欲死。语词迂回饶过你又缠向你——事实上它们和我所写成的文字并无太大分别,兴许更缺乏逻辑,徒劳地为“真情实感”所困扰。可是,渡南,那时你是什么反应?你是否看我,或将视线移向别处,眼珠里映出戏谑群众的捕风?我也不知你眼瞳有何特别之处,竟值得我一再记挂——如今它乌黑如煤,再度燃起逆风时候我所执的暗火。
如今想起你的反应,只令我觉得屈辱。我想起你说我之所爱与常人不同,但并非什么大事。你语气友善,劝诫旁人莫再旁窥他人生活和心迹。于是酒过三巡便散场——而你在一二九的日子里参加合唱:千巡有尽。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我大概要怪罪你:是你鼓励我将这颗心坦荡荡、血淋淋亮出来。
我记得我同你打同一辆车回去,但你怎能容忍怀罪又怀憎之人与你同乘?我仍说啊说,不知休止,不知羞耻。我说愿你不必记得今夜,只当我酒精中毒语无伦次,而你却温和地指出我明明认真,于是我看见一地鸡毛,满目狼藉,它们回应我的恶意。
我知道我不过是以友情之名掩盖我的无耻。你用极和缓语调审判我,那场面或与你十年后职业风姿无甚分别。我欲流泪而不得,想颤声却自知惺惺作态,只好提出无理要求:愿你——求你莫讨厌我,莫讨厌我。我恳求时也带不轨心思,你又为何答应?即使这应允出自耐心,我也被迫面对你真诚善意。可我将头靠向你,你却避开去。我遂扭头向车窗外,见校门孤峙,寒月惨白。
我在竹园楼下同你告别,力图让表情正常语气活泼,只是说不出明天见的话。那时我便想起高中的时候:你伤了脚,拄着拐,我和你走到寝室楼下,可我终究是走读生,终究要同你道别。那时我什么都未挑明,因此尚能在高考前四五十天里拿你的影子灼烧我的骨头。那时我也抱定必死之心,殊不知夏日尽后我们竟能一起从楚都走到这里的竹园,路的尽头又是岔口,不避忌地在这条路上画出分别的余音。
我将如何失去你?
[夺路 2015.10.5]
按道理祝原该回去了,可事实并非如此。祝原和周渡南站在宿舍楼下,等某人与某人取东西下来。在那之前周渡南已低声说了一回:祝原你好烦。这句话的对象不知道日后她还会听到无数次这句话,因而那一刻觉得惶惶然,觉得力竭将死。
她抬眼望宿舍楼下,不远处一面落地镜,奇怪的是其中并无人的身影,只照出楼梯向上蔓延的一角。那一角楼梯之上连接她们的同学,她们的共同好友,带来她们相处而不尴尬的时刻,带来她们言之有物的对话。而不是现在——“你怎么就不爱我?”“我为什么要爱你?”轻佻玩笑,看似同时包藏祸心和真心,却无趣到干瘪。
“你……你是真的讨厌我吗?”
是质问也是哀求,个中滋味却只有祝原清楚。周渡南并不知道,或是根本无心了解。周渡南甚至没回头看一眼祝原——是祝原看她的背脊肩颈。“你真的很烦,”周渡南对她说,或许不算对她说:直到这时祝原仍只能看见她后脑,所以祝原徒劳而慌忙地将视线移开,她去看窗玻璃,以为能映出点什么:周渡南刀锋般而用墨极重的眉目,祝原慌张哀戚的神色。可是一样也没有:她无法了解周渡南,而周渡南从未想过去了解她。
一种无可避免的丧恸将祝原缚住。
“……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你今天格外烦。”
“之前呢?”
“没什么感觉。”
“之后……呢?”
“不知道。”
好吧,祝原想,她应当哭,可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刺刀利刃抵到了喉管,仍挣扎着想问个究竟,因此宁愿展个丑陋笑容来,拿轻浮当体面?
她沉默了,尴尬和憎恶发酵着。她不知道这一夜过后还能如何面对周渡南。
后来她们共同的挚友下楼了,脚步声活泼轻巧,沉浸在白日里几人相处出的愉悦气氛里。她们下来时祝原已很自觉后退一点,同周渡南拉开距离,让那两个人横楔入她们当中。出门时女孩子们谈及假期的短暂,任务的繁重,周渡南已带着笑(也许一刻钟前这种放松的笑意已开始生长,在祝原还在说话的时候)跟挚友谈及她的未来:“之后就要考托福了呀。”
那边很无奈:“好呀好呀你加油。”
——她要出国?读研还是交换?她还会回来吗?一瞬间祝原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而社交礼仪不允许她问出这些。何况她尚为丧恸所困,开口时难免露出破绽:她已不被允许透露半点同周渡南有关的感情,哪怕那感情是带毒的谎言,比如诚挚的祝福。我为何要祝福你?祝原叩问自己,难道我要庆幸于我终将失去你,不是现在,便是未来?
很后来的时候,周渡南过生日,室友发了庆生的微信推送,那里有比祝原能做到的更真诚的祝福:“渡南大学霸!要出去交换啦,带个外国帅哥回来呀!”那时祝原正发烧,迷迷糊糊地刷着消息。只是她已经很平静地知晓人各有志,也能很诚恳地祝愿周渡南——“去你能去的最远处”。她不咬牙切齿,无非在梦醒时尚有些恍惚。
但那终究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三个月前,在国庆假期的末尾,在周渡南偕挚友离去后,祝原只能在道路上察觉到自己正在为既定事实哭泣这一事实。
而工地放大噪音,树影滤去灯光,悬在她头上的是个动荡而凄清的夜晚。
[妄语]
分一个吻来,因为天青已被烧成
因为雪已经下好 像前夜里舒展的眉
因为你所枕处终于一贫如洗
因为成化无大器
而发丝较呼吸而言 落得更平稳
所以山与海 随着车站摇晃
但种不进一株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