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她的相遇,要从八年前的夏天说起。
那年我19岁,大学二年级,生活平静,自予自乐。印象中是个蓝天上镶着白云的好天气,上午十一点钟,在体育馆上瑜伽课。
维持着倒三角式的动作一分钟,已经是一脸热汗的狼狈相。
旁边隔着一道玻璃幕墙的是健美操课。
课间休息,拿着一瓶矿泉水站在窗口看对面的姑娘们跳操。人群之外的长凳上坐着一个黑色短发,身形瘦削的男孩子,穿一件棒球衫,牛仔裤白板鞋,托着下巴朝跳舞的姑娘那边张望,偶尔笑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唔,好久没见过这样眉目清秀的男孩子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幸运。
也许是我盯得太明显,他朝这边回过头,我背过身去假装喝水。
“诶,美棠,专心点,课间休息结束了。”兰天在旁边提醒我,努力维持着单腿站立的姿势不动。
“哦”,我悻悻然地朝她吐舌头。
半小时后下课,我们换好衣服收拾瑜伽垫。
“诶!你看见刚刚健美操那边坐着的帅姑娘了吗?”
“嗯,大一新人吧,师姐你就不要惦记了…“ 旁边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八卦着。
“原来是女孩子啊”,边想边咬手指甲,开始戒烟之后养成的坏习惯,右手拇指的甲油都脱落了一半。
兰天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你又来了”。
“好了好了,你赶紧去约会吧。”我勾勾她的脖颈说再见,沿着植满梧桐的石板路往餐厅去,阳光透过树荫在黑底红花的窄裙上留下一片斑驳。
吃过午饭我窝在床上画素描,咬着铅笔回忆上午的场景。看着纸上被涂黑的窗户、墙壁、衣角、鞋子,始终记不清她的面目轮廓……那么下个周五,又会见面了么?
然而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比想象中要来得早。周天选修课结束,抱着电脑跟咖啡往图书馆去。每个周末下午看两部电影做做镜头笔记已是习惯了,朋友淘来的匈牙利咖啡豆,知道我喜欢留给我好多,闲暇时抱着咖啡机能咯吱咯吱磨上大半天。
走到图书馆门口刚要找学生证,面前几米处的背影好熟悉,唔,那天的姑娘么……看来她不常来图书馆,凭证进门的制度实行了有段时间了,她还在问保安大叔忘记带学生证能不能进。居然,有点可爱。
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走吧,跟我来。”她愣了一下,还是跟了上来。虽然我来图书馆也是不务正业,但是这里有个能进去的偏门我是早就知道的。
“诶,”我偏着脑袋问她,“大学都上了快一年,还不知道图书馆的门禁制度?”
“啊?你怎么知道我大一?”她的表情有些吃惊,锁骨处的银链随着步伐一闪一隐。
“唔,你在看《时间简史》么,《未来的魅力》看过吗?”我看着她怀里的书问她。
“当然,霍金的书都看过一些,怎么,你也是理科?”她开始好奇了,而我也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我摇摇头,“我在戏文系,平时看的书很杂。霍金在物理界首屈一指,多少有些了解,你呢,理科生?”
“我在物理学院,主修应用物理。”
“物理啊,简直是我学生生涯的一道问斩令。”我开着玩笑,聊着聊着就到借书室了。
“那我去还书咯?”
“好,我去自修室,回头见!”正正经经地道了别,转身上楼,还好今天穿了一件合身的浅杏色衬衣裙,没有早起上课随便一件工字背心牛仔热裤的“衣冠不整”。
她还了书背着包进了自修室,四目相对远远点了一点头。她挑了远处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今天穿了纯色的白衬衣,袖口随意卷了两道。
六点,窗外夕阳美得不像话,收拾妥当刚要走,她在我背后拍拍肩膀,“晚上一起吃饭吗?算是你领我进来的答谢。”
“嗯?”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周末都不用陪女朋友吗?”
“哪里来的女朋友……”她哭笑不得,“不过,你怎么认定会是‘女朋友’呢?”
“我……瞎猜的,走吧,去吃饭。”
出了图书馆,我转头问她:“讲真的,没有女朋友么?”
“嗯……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现在真的没有。”
“啊,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什么嘛……那你呢?”
“我?我怎样?”
“你没有女朋友吗?”
“哈哈,”我笑得直喘气,“你猜错方向了!”
“那叫什么总可以讲?”
“哦,还真是忘了说。”我停住脚步,面向她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林美棠,海棠的棠。”
她忍住笑,一本正经的握住我的手,“我叫楚晗,晗是‘天将明’的意思。”
两人说笑了一路,好像是熟识多年的朋友,碰巧都穿了浅色棉质衬衣,帆布鞋,双肩包。我168公分,她与我一般高,更清瘦一些。我偏过头望向她,逆着夕阳的侧脸锋芒毕露,中性打扮看上去英气逼人。
路过烘焙店,想起里面的柠檬派一直是招牌甜品,就让她稍微等一下进去买了一块儿。
自自然然地掰开分她一半,她迟疑了一下接过去。
“柠檬?”
“对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柠檬?”
“这么巧,看来我们很对胃口嘛。”
她诡秘的一笑,“你说的,是哪种对胃口?”
我错开她的脸,笑着往前走:“走啦,好饿。”
她挑了一间韩国料理,刚好也是我常去的一家。周末人有点多,隔桌几个男生肆无忌惮的抽烟吹牛,我听烦了,闻着细碎的红方印味道不耐烦地咬着筷子。
楚晗不解的看着我:“你是有多饿?”
我摇摇头,从背包夹层里翻出小半盒中华跟打火机,点了一支,想了想递给她说,“吸烟,有害健康。”
她没有拒绝,用右手夹烟,手肘支撑在玻璃台面上,姿势落拓又漂亮,浅棕色瞳仁里映出我的脸,我别过头去轻轻笑了。
吃完饭一起往宿舍走,想不到自己少言寡语独惯了,居然跟一面之缘的楚晗聊了这么多。互换了联系方式,在路灯下说话说到路灯刷的一下全黑了,十一点钟了。
决定各自转身回宿舍,我没有回头,听她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像是踏进了心里。
那一晚睡得格外安稳,意外地没有做恶梦。第二天又睡过头,随手套上一件黑色热裤,蓝白条纹背心就走,边下楼梯边擦唇彩跟香水。这两样是随身带的,跟香烟放在同个夹层。
跟兰天往教学楼一路小跑,突然被人一把拽住,转身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楚晗帮我托着课本朝我笑,她穿了一件青绿色衬衣,牛仔裤,马丁靴,高我几公分,于是就出现了她环抱我在怀里,我抬头仰望她的奇特画面。
“跑这么急做什么?”楚晗边说边低头帮我整理书。她身上有淡淡柠檬香气,干净又清冽。
“我们系规矩多,要提前十分钟落座的,不然记迟到。”我接过书,“不聊了,我们先撤了。”
我拉起旁边看愣了的兰天就跑, “呵,什么时候认识的人啊,看来一会儿得好好盘问你了。”我笑了,鲜衣怒马的少年啊。
之后几天都未见面,闲暇时窝在宿舍乱画,手边的蓝山添了一杯又一杯。
“四季轮回 苍山泱海”我在一幅画的角落写上这两句铅字。画的是那一天她拉我险些入怀。
~2~
周五大暴雨,体育课取消。
下午两点,心烦意乱的打着伞往图书馆走去。IELTS教材翻几页就没了兴趣。靠在玻璃回廊上一块儿接一块儿地吃巧克力。
巧克力,烟,酒,都是会让人上瘾的东西吧。
这样想着,看见从借书室里过来两个人,楚晗抱着一盆山茶花正开得浓烈,旁边一个姑娘帮她拿包,她个子不高,穿一件鹅黄色雪纺短裙,唇红齿白,像一块儿cheese cake,两人说着什么,正笑得开心。
下意识皱了皱眉,我故意低下头当做没看见,楚晗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我客客气气的跟小姑娘打招呼。“楚晗,你搬花做什么?”
“哦,同学在这边做管理员,老师让她把山茶搬到苗圃去,她力气太小我来帮她。”
“嗯,这花开得好漂亮,你们快去吧别耽搁了。”
她们往前走了几步,楚晗回头问我明天有没有空。
“抱歉,明天一整天都有兼职要做,怎么了吗?”
“唉,明天安吉丽娜•朱莉的新片上映,上回你说喜欢,想约你一起呢。”
“嗯……改日吧,不差这几天。”
周六早上八点搭车去磨房,刚上大一时偶然发现的一家甜品店,一对年轻的情侣经营的,我叫他们梦姐姐和迅哥。梦姐姐做甜品,迅哥做咖啡和简餐。
店面开在一道胡同深处,外面看着不起眼,内里装潢温暖质朴,原木桌椅都是迅哥自己打磨安装的,这个建筑系高材生的手艺确实不错。梦姐姐自己挑选布料来做软装和墙画,油画科班出身,用她的话讲,她在东面的墙上画满了“牛鬼蛇神”。
第一次来点的是摩卡配黑巧,以及百香果芝士。梦姐姐说这里的食材都是他们亲自挑选采买,外面的总也比不得。所以来的都是常客,或者慢慢变成了常客。
后来每天傍晚我都要来这里点东西吃,有次正默默地吃着黑森林,梦姐姐坐过来问我:“姑娘,最近怎么有空天天过来?”
我耸耸肩,“没办法,姐姐家的甜点味道太妙,氛围又安静,就冲着这匈牙利咖啡豆都舍不得不来。”
“看不出来,你对咖啡很有研究嘛?”
“假期在上海学过一段时间西点,但是手艺比起这里还差得很远。”
“是吗?不如这样,我这里周末缺人手,你要是喜欢可以过来帮忙,我们也可以教你,好不好?”
当场答应下来,从那以后每个周末在这里做甜品已经是习惯。手制的东西从来觉得珍贵用心,如果遇见喜欢它的客人心情就会更好。经常会遇见很多有意思的客人,一个乐队吉他手偶尔晚上来点一份牛排,闲暇时给我们唱民谣听;一对六十岁的老先生跟老太太,花白头发但是精神烁烁,每个周六下午来点两份冰激凌,边吃边聊天开心的像老小孩;还有一个姑娘,一头长发散在背后,穿棉麻质地的衣裙,面容瘦削雪白,安静地坐在角落桌子里写东西,一写就是一下午,天黑的时候会有另一个姑娘来接她,极短的头发,眼神清亮,常穿素色衣服。两人一同吃过晚饭然后牵手回家,右手腕处是同样的藏文纹身。
怎样都是幸福的。
不忙的时候,迅哥会开几瓶啤酒给我讲故事。我爱听他讲他和梦姐姐在同一间产房出生,青梅竹马的长大,16岁恋爱,高中毕业一个去了美国学建筑,一个留在北京学油画,四年没有联系,各自单身。四年后同学聚会上再遇见,天雷勾动地火,总算没有理由再分开。两人用了一年时间环游世界,最后在这里落脚。
第一次觉得,“相依为命”是这么让人感动的一个词语。
我燃起一支烟听他们讲着,不再说话。
“小棠,20岁了吧,是时候找个人来监督你戒烟了。”梦姐姐在一边怂恿我。
“就算戒不掉,有个人能陪你一起抽也不错嘛。”迅哥笑嘻嘻的附和着。
“哪儿那么容易,您二位这不也是八十一难才修成正果的?我倒是宁愿一个人自在了。”
五点一刻,雨停了,窗外天空上挂着大朵的火烧云,雨水顺着屋檐滴在青石板上。兴冲冲地拉着梦姐姐说,为着这一刻也想立刻拜师学油画了。
打去电话问楚晗有没有在忙。
“某人来不了看电影,只好闷在实验室做模型了。”
“这么辛苦,要不要来小店吃我做的点心?请你的。”
“我很挑的哦!”
“知道啦,浙江路21号,巷子最里的“磨房”,出校门搭31路公车就可以。”
钟刚刚敲了六下,她来了。店里放着《南方蝶道》,她穿着一件白T恤,外面搭一件黑色衬衣,右手的尼泊尔银镯上也是一件古拙的蝶。
端上一杯柠檬红茶跟杏仁芝士给她,坐在她对面。
“尝尝?”
“都是你做的?”
我点点头,看着她坐在对面吃东西,安安静静的小女生模样。我摆弄着左手腕上的链子,说:“趁现在店里不忙,不如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楚晗放下手里的红茶,轻轻说好。
“有个女人,生在70年代的北方,父亲是建筑工人,教育优良,母亲是农家出身,性情泼辣,开一间小裁缝铺。她成长的年代国内形势慢慢转好,在那个北方城市生活还算富裕。父亲自己设计请人修盖了两层洋楼,母亲在房前屋后种了时令蔬菜。
她的样貌身形都随了父亲,长到16、7岁已经身材高挑,眉目清秀,也是少言寡语。读书读到初中毕业,那个年代对女子的期待,仍秉持着相夫教子这几个字。白天她在父亲的建筑公司做会计,偶尔也要穿工作服戴安全帽出入工地,或者给重型卡车押车去几百里外的地方送货。在高速路上走几天几宿,对方很惊讶跟车的居然是这么一个瘦弱的姑娘,痛痛快快的签了单子。她随母亲的泼辣大概在这儿,像庄稼地里的玉米杆儿一样坚韧。随父母亲参加聚会,也有过半斤茅台仍然屹立不倒的战绩。
她闲暇时候喜欢跟着母亲做衣服,从南方淘回来源源不断的丝绸,在夜里临窗缝制。她曾说现下女人将旗袍穿得粗糙,拉链开在身后,两侧的花纹都不完整。
她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煲汤,老火慢炖,注入了全部心力。
嗯对了,她还喜欢画画。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同龄姑娘不是戴着围裙抱着孩子在厨房里操劳着,就是穿着绿军装拎着自行车出入工厂,单单她不肯,每个周末去拜访城里的老画家,从基础的线条笔触学起,一学就是五年。她说老画家交给她的不光是作画,更是初中毕业的她从未接触过的待人处世,明辨是非的修养。我曾经看过一张照片,她穿了一件纯白色丝质衬衣,一条宽大的丹宁牛仔裤,腰间系着黑色皮带,盘腿坐在太师椅上,怀里抱了一块画板,咬着一只铅笔,黑发如瀑,唇齿分明。照片背后写着1992年春,她21岁。那个时候需要烦恼的,大概只有手中的画不够满意吧。”
时针指向九,窗外华灯初上,两人杯里的茶都见了底,那个手腕上有藏语纹身的短发姑娘刚好走进来陪女朋友吃饭了。
我去给两个姑娘端去两份意面,又为我们换了两杯温水上来。
“你说的这个女人,该是你的母亲?”
“好聪明。”
“那么后来呢,她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去恋爱了。爱的一腔孤勇,死去活来。”
“难怪你画画这样好,该是传自母亲。”
“你见过我的画?”
“喏。”她指指对面墙上一幅油画,画的是荒原里的一棵生机淋漓的绿树,右下角浅写着“Miti”,是我一贯的落款。
我与她走到画前,“那是西双版纳的一片荒漠,说也奇怪,版纳绿洲广袤,只这一片周围寸草不生,可它偏偏活得这样好,浑然天成。”
“你喜欢那里?”
“嗯。每年初春都会去一次,有亲人在那里。”
楚晗陪我收拾完吧台然后一起在站牌底下等车,下过雨的夜有些清凉,路上静的没有其他人。
楚晗塞了一只耳机给我,慵懒的后摇曲调相当熟悉。
“这是I love you……”
“but in the end I will distory you.我喜欢这只乐队的曲子。”
“还记得刚见面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你说现在没有……那就是说以前有过?”
“嗯,很久之前了,初恋呢……”她闭着眼睛,像是在回忆。
“美棠,你有没有恋爱过?”
“一次也没有过……”我像一只没有发言权的小狗,垂着眼睛倚靠在栏杆上,“我觉得,人一生的深爱只有一次,我没有遇见过,也不想勉强自己去磨合一个不爱的人。”
“你执拗得像个小孩子。”
“是啊是啊,我还在长身体呢!”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公车上零散的几个人,大都是刚下班的白领。我们坐在后排,楚晗很快睡着了,我挪挪位置让她靠着我的肩膀,临窗而起的风不离不散。
“你的肩膀真好睡。”过了很久她嘟哝了一句。
“你这话像是在耍流氓。”我压低声音故意呛她。
“对你耍流氓是件开心的事。”她说着,把手伸过来环抱住了我。我有些吃惊,但是放任她抱着。十指相扣,慢慢握紧。窗外风景不断变换,夜渐渐变红。低头看看身旁的姑娘,心想为什么没有早些相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