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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安静,我们偶尔一起吃晚饭,我端着水果沙拉在校门口等她。她喜欢吃牛肉煲或者卤肉饭,胃口极好,看得我也偶尔会跟她抢肉吃。碰见各自的同学便介绍这是朋友,偶尔遇见浅薄的人指指点点便大大方方挎着胳膊一起走。
她说:“你不怕别人误会?”
“我倒情愿误会呢,跟你在一起不知道比那些眼界三尺宽的小男孩好多少倍。”
“能直不要弯……这条路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这社会太苛刻了。”
她看起来有点失落,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笑嘻嘻的问:“喂,你站在什么立场说这话?”
“我……我没有立场啊。”
“那不就结了,你知道么,在感情里对我来说只有两种人。我爱的人跟其他人。”
“你找到你爱的人了吗?”
我笑着转身往前走,开始胡说八道:“她呀,还在五指山下压着呢,还没经历八十一难怎么能迎娶我!”
~4~
有天吃晚饭我只端了一只保温杯出现。“你要减肥连沙拉都省掉了?原本期末都这么辛苦了。”
“不是啦,生理期不敢贪凉了,这里边是红枣粥,还加了几味中药。”
“痛经很严重么,怎么还需要中药?”
“爷爷是中医,小时候跟着他学过辨识药材,这里边只是补气血的几味。”
“美棠同学,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她一本正经的问我。
“有手有脚,什么都还应付的来。”说着抢她碗里的排骨丢进嘴里。
“暑假有什么打算吗?”
“嗯……先去广州待两周看看爸妈,再回来帮梦姐姐照顾店面。”
“怎么你的父母不在北方?”
“嗯,我祖籍南京,爷爷奶奶还住在那边,父母亲在广州有生意。我呢,在北京长大的,小时候姑姑跟外公外婆照顾我,前两年姑姑认识了一个大提琴手,两个人欢欢喜喜跑去新西兰定居了。”
“那你自己生活?”
“嗯,爸爸在东三环给我置备了一套三居室,我养了一只猫陪我,已经这样生活两年了。在北京,我总还不至于无家可归。”
“你一个人会怕吗?”
我摇摇头,“习惯了,况且这里是北京,国泰民安好着呢。”我冲她笑笑,表示没有问题。
~5~
七月初放假,我从宿舍拖着行李回家。父亲曾经请过一位保姆跟司机照料我,高中毕业以后觉得可以自食其力就给辞退了。房子、车子、保姆,除了人不到,什么也都到了。好久没回来,套在家具上的白布都落了一层灰。开着音响放Jazz,把屋里屋外都擦一遍。荞麦在脚边转来转去,它饿了,我也好饿。换好衣服去楼下便利店买食物,毕竟还有一周才回广州去。
“回去?”脑海里一直在想这两个字,自小北京长大,广州这座城市对我来说好陌生。在北京起码还有两个一起长大的发小,宁宁跟冯铎。高中毕业之后,宁宁飞去巴黎学摄影,我们同一天出生在同一间产房里,一起长到15岁,她开始对摄影感兴趣之后,就休学去各地旅拍,我常常在学校暗无天日的时刻收到她来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而冯铎,我们两人的父亲年轻就相识,我们从小打闹着长大。曾经被两家视作金童玉女,期待着未来某天结婚生子,继承家业。可他实在是让人失望,公子哥的做派几近挥霍,初中开始女友不断,都是学校里最漂亮的。一年前他爱上了一个文艺气息极重的姑娘,国画世家,一见钟情。两人旅行去了丽江不愿再回来,作画卖唱维持生计。他爸爸一气之下停了他的信用卡,没收了车,他就背着一只包,左手抱着吉他、右手牵着姑娘去云南了。
我们三个各忙各的,只有春节才能见面,聚少离多。
越想越觉得孤单,就像面前货架上的啤酒一样冰凉寂静。
回家之后把冰箱塞得满满的,草莓、柚子、酸奶、汤圆、鸡尾酒,颜色好看得诱人。我开了一包妙鲜包给荞麦,自己蜷在地毯上睡着了。
朦胧中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经过一个早点摊的时候瓦斯爆炸,我浑身是血的仰卧在地上,所有亲近的人都在我身边,父亲母亲,姑姑,宁宁,冯铎......他们都在叫我的名字,摇晃我的身体,我却越来越意识模糊......
惊醒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客厅投影幕墙上还在放着《罗马假日》。将醒不醒的时候还以为梦境是真实的,满脸泪痕的想要告诉谁我还活得好好地,屋子里却寂静的只有荞麦的叫声。这么大的城市里,我只有我自己了。
手机屏幕闪了两下,楚晗发来微信消息,打开来是张她在夜跑的图片。我打去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刚刚回家。我说我做了噩梦,很怕,也很饿。她问了我家地址,说三十分钟就能到。
抱着荞麦在露台抽了半包万宝路,听到门铃声去开门的时候头痛欲裂。她穿了一身zara的灰色T恤跟黑色九分裤,提了两只保温桶,干净清素的样子那么想让人依赖着。我往前走了一步去拥抱她,依然是温暖的柠檬香气。
“好一点了么?”
我摇摇头,说还是很难过。
她把保温桶里的饭菜盛在景泰蓝盘子里,有粉蒸肉、玉米羹跟豆沙包,她说是晚上妈妈刚做的,热一下就能吃。她去温菜的时候,我闻着久违的饭菜香气又哭了起来。
“国泰民安与我一点干系都没有,我一个人过的不好......”我蹲在厨房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不再说话,楚晗蹲下来摸摸我的头发,跟我靠在一起。
窗外是一场不设防的暴雨,荞麦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
在客厅吃温好的饭菜,“好久没吃到过这样的家常菜了,替我谢谢阿姨。”
“叔叔阿姨不会来北京看你?”
“是,妈妈身体不好不爱出门,父亲出差来这里,也只是打个电话告知,我不常与他见面。”
“怎么至于?”
“既然只是工作之余才想起还有个女儿,那我宁愿不见。况且他也只会要我参加酒会派对,素不相识的叔叔阿姨来夸我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优点,实在没意思。”
我从CD架上取出电影碟片,问她想看什么。她挑了一部《瑞典女王》,“比起赫本,我更喜欢嘉宝,英气逼人。”
我们窝在沙发上吃巧克力,喝冰啤酒。电影演到女王跟使者相见的桥段,黑白片唯一的遗憾就是看不到嘉宝光彩无比的蓝眼睛。
“喜欢嘉宝,多半是因为她。爱屋及乌。”楚晗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缓缓地说。
“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们都是12岁。”
她叫孟北辉,与楚晗初中一年级开始便是同学。晗说,开学那天北辉背着红书包,穿着白裙子走进教室,坐在她身边的情景,她永远都会记得。北辉很瘦,手背上青筋突起,眼睛深邃,鼻梁高耸,唇线分明。马尾松松的扎着,穿一双红色converse,裙摆下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脚踝。笑起来神采奕奕。
“我看她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就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很有礼貌,一看就是家教很好的姑娘。后来排座位,她比我矮一点,就坐我前面,顺利成章的成为好朋友。每天早上我在学校车库等她放好车子一起去教室,下课一起吃饭,周末一起上补习班,放假就去逛街看电影......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对她的感情,自己也还是个中规中矩的女孩子打扮。初三那年,有天晚上回家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邻班一个男孩,高瘦开朗的体育生。那天以后她每天都会拉着我去那个男孩坐的位置附近吃饭,偷偷看他在操场训练。”
“那段时间我特别沮丧,看着北辉为了那个男生变得小心翼翼,说不出地心疼。暑假的时候他们在一起了。两个月里我们很少见面,偶尔打电话聊的也是她的感情事。那段时间我就像一个颓废的小傻瓜,夜里常常梦见她然后哭醒。我不明白自己怎么至于这样,可是就像失去了命里重要的一部分回不过神来。”
“开学的时候,我把头发剃得很短,再也没有穿过裙子,穿衣举止越来越男孩子气,居然有低年级的学妹对我示好。”
“而北辉再回学校却更瘦削了。那个男生劈腿分手,她一直情绪很差,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一直纵容她。晚上她不想上自习了,我就给她偷假条出去看电影,她会从电影广告开始哭到彩蛋结束。我握着她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谢天谢地半年之后她恢复如常,成绩也慢慢赶上来。我们说好就这样一起考到我们都想去的香港大学,然后去世界各地旅行。可是,有天一个学长对她表白,她又恋爱了。”
这次北辉的恋情一直很顺利,楚晗看着她的状态越来越好,不再说什么。高二冬至那天刚好是北辉16岁生日,楚晗在生日聚会上喝多了,抱着北辉不撒手。北辉送她回家,楚晗半醉半醒说了一句“如果我喜欢女孩子,那人不会是别人。”北辉愣了一下,没有说话。走到楚晗楼下的时候,北辉抚着楚晗的头发,吻了她。
“嗯,初吻。第二天大家照常上课,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只是感觉,北辉有时会刻意疏离我。后来上了高三,她的男朋友考去了香港,却没有遵守跟她的承诺,这一次她毫不犹豫的分了手,专心高考。后来我们谁都没有去香港,她去了哈尔滨,我留在了这里。她说还是喜欢北方四季分明,她不怕冷。开学的时候我去T3航站楼给她送行,她最后一个拥抱了我,留下一句“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好”。再后来,她换了电话号码,注销了微博,下决心重新开始。我辗转知道她恋爱又失恋,去西部支教,在CNKI发表论文,去英国交流。知道她过得不错,我就心安了。
故事讲完了,《瑞典女王》的背景音乐结了一个高亢的尾,嘉宝站在船头上目视远方,那儿有她心心念念的爱人。
“楚晗。”我倚靠着她的肩膀唤她。
“嗯?”
“这些年,你一直想着她?”
“嗯,不是忘不掉,是不想忘。”
“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人?”
“诚恳,干净,有着看不透的过去。”
我仰着头笑出泪来,“没什么看不透的。前几年的我凛然到不行,除去上课,就是瞎混,整晚整晚的看电影写影评,写不下去就去后海喝酒,玩儿德扑。旁人都觉得我是个手气好的小姑娘,根本猜不到我把把诈赌不动声色。那时候很少与人交往,烟抽的很凶,周末就在咖啡馆泡一整天。有一些男孩子对我示好,我都回绝,话说的狠极了。没有人来帮我辨别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也无心恋爱。都是眼界三尺宽的小男孩,嘴上说着珍惜,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
“你有遇到过眼界宽阔,棋逢对手的人么?”
“嗯,在一次去扬州旅行的时候。他大概三十岁,穿一身Lee的休闲装从巷子里走过来,一见钟情。后边有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跑过来牵着他的手,旁边是长发穿长裙的妻子。我们四目相对又错开,我认定他是我喜欢的人。可是看着他乖巧的女儿,温婉的妻子,我知道我的喜欢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茶馆再遇到,妻女在屋子里听《牡丹亭》,他在门口抽烟。我壮着胆子过去借火,他居然抚平了我的乱发,把打火机送给我做纪念。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说“再见”。那年我18岁,之后再也没有去过扬州。该是从那一年开始,面对命运我学会了温顺。
“再往前推,14岁之前的我娇声惯养,在家里同辈当中又是最小,很受宠爱,没有机会接触什么不仁不堪的世态,如果就那么长大…现在会是另一个样子。”
楚晗新开了一罐啤酒递给我,“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我褪下披肩给她看我左肩胛骨上的那块伤疤,硬币大小,深褐色的三角形皱痕。
14岁那年的秋天,父亲的新公司刚刚在广州成立,我们一家搬到那边生活。有一天我在外边玩到八点,刚好坐车坐到他公司附近,就买了排骨汤上楼去看他。推开门的瞬间我真希望自己是盲的:他正搂着一个年轻女人接吻。我的父亲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搂着一个女人,我从来没有这么震惊过。他慌了,走过来呵斥我。没想到第一次收到父亲责骂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她在远处抱着胳膊朝我一瞟,我冲过去用手里的热汤把她从头泼到脚,父亲一把推开了我,一个趔趄后背刚好撞在了茶几的桌角上,钻心的疼。我爬起来,后背上的血透过毛衣渗进地毯里,我就带着一片血肉模糊走了出去。十一月广州夜晚也吹起了凉风,我在路上哭到几乎断气,我最亲近的男人背弃了我跟母亲,这种打击我从来想像不到。
哭到十点多才冷静下来,自己打车去医院缝针,然后给母亲打电话说出了车祸。我无意替父亲隐瞒包庇什么,只是不忍心伤害这个为他付出全部青春的女人。
父亲母亲一起赶到了医院,母亲替我检查后背上的伤口,他站在病房外抽烟,我们都心知肚明。
一夜之间吧,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叫过他“爸爸”。两个月以后伤口愈合,我说我想回北京了,找了几个无关痛痒的理由执意要走。
走之前父亲把我托付给姑姑,替我打点好关系,找到最好的初中跟最安全的小区,他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可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抱歉。
我问过母亲,如果有一天发现男人有了外遇会怎样?母亲说,人越长大就越明白,原谅是一门必修课。可我始终不原谅他。
深色大理石地面上堆满了空易拉罐和包装袋,雨停了很久,重新带来闷热。我们各自冲完凉在卧室睡去。晗入睡很快,我侧身看她睡着的样子,好安静。早上天不亮就醒来,宿醉之后头痛无力,倒了一杯温的蜂蜜水解酒。喂过荞麦,然后去厨房准备食物。晗还在睡。我很久没有做过饭给谁吃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楚晗醒过来,我正倚靠着厨房的吧台削土豆,穿着单薄的棉质睡裙。她从背后轻轻触碰我肩上那块疤痕,曾经让我一度耻辱跟痛苦的伤疤,如今也已经云淡风轻了。
我回身递给她一杯蜂蜜水,她穿了我一件宽松的白衬衣跟藏青色短裤,头发乱乱的翘着。
“你知道吗,”我边削土豆边说话,“土豆炖牛腩好吃的秘诀,就是开锅之后再丢两颗小番茄进去。”我们面对面微笑,窗外是盛夏才有的蝉鸣和鸟叫。
吃饭的时候楚晗问我回广州之前这几天有什么计划。我摇摇头,如果不是她来陪我,我肯定作息混乱,常常宿醉。
“不如我们去旅行?五天足足够了。”
“好,我们去哪里?”
“以前学地理,提到中国东南西北四个端点,我们就抽签,去其中一个地方好不好?”
后来,我们去了漠河,听说能看见极光。
漠河城里随处可见俄国风格的建筑,森林里的树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野生的蘑菇和蓝莓比以往的好吃太多。站在漠河跟俄罗斯的国界线上,伸过手去像是能摸得到另一个国度的风土人情。
五天之后我们飞回北京,又在T3航站楼道别,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分吃机场免税店买的枫糖饼干。过安检之前她说,很久没在这儿送过谁了。我捏捏她的脸颊,说我还是会回来的。别忘记要带我去你爷爷家吃豌豆黄,还有7-11的脆皮雪糕。
我转身去过安检,没有回头。
4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白云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