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安七年的冬天，是我生来意识里最冷的冬天，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尘封在皑皑白雪里，不得挣脱。

那是哥哥棺椁入土后的第十四天，我悄悄避开管家和仆从，顶着茫茫风雪，在瞅准时机后趁乱遛了出来。

大街上人影寥落，脚步声稀疏伶仃，与我先前预想的所谓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场景全然不同。我有些失望，可是抱着好不容易才溜出来不能就这么白白什么也不干就回去的心态，我还是决定再四处逛逛，也许会遇见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呢。要知道，以前哥哥总会……

哦，不对，我突然意识到——哥哥已经不在了。

眼眶突然有些发酸，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干净的天空，强迫自己心神安宁。相较于得知哥哥战死沙场的讯报之时，我的情绪已经好了许多，已经开始懂得展露出一个精致的笑容安抚亲人长辈们的担忧，不再无所顾忌地嘶吼和摔东西，令他们烦恼。我想，这是不是就是长大了的表现？

我有些得意，我是真真正正已经长大了呢，却又有些难过，那个一直骂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傻丫头的人，已经不在了。我想哭，又固执地觉得长大的我是不能再轻易流泪的，只得用力忍住，顽抗到底。

许是我太过于沉溺自我感伤，以至于在她一把将我捞上马背的时候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是那时她已带着我远离了印象中繁荣的临安街道，来到了一处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该叫什么名儿好的荒郊野外。

她的衣襟上尽是干涸的血污，我却并不觉得讨厌，直到后来我反复琢磨了一会儿，得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她身上一种特殊的好闻的甘草味削弱了我对于血污本能的厌恶。

“小妹妹，陛下下令今天皇城护卫军会在临安所有的街道实地演习，其他人跑都跑不及，你还在街上到处晃荡，要不是大哥哥我把你给救了，你不知道按照律令就活不成了吗？”她把我从马上抱下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我理了理自己的斗篷，一本正经:“第一，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小看我。你应该称呼我为姑娘，或者小姐。第二，你压根不是大哥哥，我又凭什么要叫你大哥哥。”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喉间却只轻轻蜿蜒出一个“哦？”字。

“你刚才说陛下下令这件事儿我着实不知道，所以我谢谢你救我。”我发自内心的诚恳:“但是你明明是个姑娘，却让我叫你大哥哥，我不要。”

“有趣的小姑娘。”这是她对我的第一次评价，虽然我对此明显有些不赞同。为什么不是聪明的小姑娘而是有趣的小姑娘？不过我并没有过多纠结于此。

“既然你已经愿意称呼我为姑娘了，那么我就对你欺骗我你是男人的事既往不咎了。”我表现得十分大度:“同时，也为了表示我对你救我这件事的感谢，现在我会称呼你为大姑娘。”我为自己想出这么一个妥帖的称呼得意不已，但隐隐觉得就这么不经过她的允许直接使用不太妥当，末了又加了一句，“你不介意吧？”。

她的嘴角好像不自觉抽了两下，我想应该是天太冷冻得她的脸可能有些抽筋了。正当我在犹豫要不要取下斗篷让她暖暖时，她又放声大笑了出来:“哈哈哈，看来你不仅是个有趣的小姑娘，还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我下意识想反驳些什么，后来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于是欣然接受了这个还算令人满意的第二次评价。

我轻轻咳嗽了两声，想清一清嗓子，可万万没想到，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呕吐起来。

“啊——”她惊叫一声，可是已经晚了。我的呕吐物不碰巧地全数沾染上了她的衣袍。对于一个闺阁小姐来说，当着生人的面干这种事儿确实不太好看，可我不是一般的闺阁小姐，我是个脸皮顶厚的闺阁小姐。所以现下这个情况莫名让我有些看笑话的心理，哪怕对面这个人是我所谓的“救命恩人”。

我尽数吐完后，顺了顺气，满脸无辜地看向她，“那个，我方才忘了说，我受不了剧烈的震荡，方才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额……所以，你能理解吧!”然后，还给她特无辜地笑了一笑。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凭着我超凡的解读能力，我从她的眼神里解读出了以服气为主震惊为辅的复杂情绪。

“咳咳……”正当我想再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这个略微有点奇怪的气氛时，她已经腾地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也许是以为我又要大干一场了。

“我去河边清理一下。”她有点嫌弃地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许跟过来。”于是我惯性之下迈出去的左脚又瑟瑟地缩了回去，只得对着她走远的背影喊道，“帮我也打点儿水来，我要漱口!”。

大家都是姑娘，凭什么我就要对着她认怂？这是在我等她回来的时候一直在琢磨的问题，而后得出的答案就是，她是大姑娘，我是小姑娘，小的通常要有“孔融让梨”的思想觉悟。

我本来是想数小草来打发时间，后来发现这果真是个了不起的“荒郊野外”，放眼望去压根看不见小草这种生物，于是只得放弃这个好不容易生出来的想法。

就在我努力思索另一种打发时间的想法时，她已经踏着月色缓缓而来。是的，距离我离家已经整整六个小时了，天色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唯一的明亮是披在她肩上的那一抹清晖。

她左手拎着清洗过的铠甲，右手捧着用大片树叶制成的简易水壶，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里发出轻微的悦耳的摩擦声，有些令人上瘾。

“不是要漱口么，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接着？”她将树叶水壶递给我，脸上写了一丝丝无可奈何。

“嘿嘿嘿，我突然想到，我们是在雪地里诶，其实你本来可以直接用雪来清洗衣裳的，我也可以直接用雪来漱口的!”我笑得没心没肺。

她顿了顿，忽然说道:“其实你不说话的时候，真的是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

所以，她这是在夸我好看呢还是在夸我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