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转眼过了半个月,凌晨时分,启明星孤悬在天边,李铎便被窗外“笃笃”轻敲声吵醒。与她同住一室的李鸢早已起身走了过去,回头见李铎醒了便一把推开窗户。
“是珈瑚。”
蓝灰色的小隼从窗户的空隙中穿梭进来,落到李铎的床榻上。
李铎揽起薄被在手上绕了一圈,轻吹口哨让小隼栖到她手臂上。
李铎一手轻柔抚弄着小隼的头羽,一手探到它爪上却摸不到载信的竹筒,心下惊慌之时,小隼神色淡定凑过来蹭了蹭李铎的手指,全然不似被人中途堵截过,转念想来,登时喜得抱着小隼跳下床去。
“祖母要来了。”
李铎带着小隼第一次踏入厨房,便看见徐锦正在灶台间忙碌。
“徐锦在厨房做什么?”
徐锦看李铎李鸢过来,赶紧擦了擦手就把两人往门外推。
“这里都是油烟气,殿下怎么能来这里。”
李铎笑着把徐锦也一起拉了出来。
“是怪呛人的,你也出来吧。”
徐锦便笑着说道。
“正在给殿下准备早饭呢,可是饿了?”
李铎摇了摇头,亮了亮臂上的小隼,嘴角的弧度又扬起几分。
“珈瑚来了,祖母快到了,我来拿些牛肉犒赏它报讯呢。”
徐锦喜得转身就回厨房,嘱咐厨娘切了几条生牛肉喂小隼。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殿下早些吃了饭下山去迎吧。”
李铎接过牛肉一条条喂给小隼。
“自然是要迎的,只是游隼飞得快,同日出发,只怕祖母銮驾还在半路上呢。”
徐锦蹲下身子,替李铎轻轻掸去身上的灰尘。
“远才好,太后挂念殿下,殿下也要让太后看到您的孝心。”
李铎垂头看着那人把自己衣服上的褶皱一个个细细抚平。
为她整理衣服,准备吃食这些小事,原本不是御医该做的。徐锦却事事亲力亲为,越发像她母亲了。
李铎敛下眉目。
“我知道了。吃完饭我便去,今天吃什么?”
“给您备了茯苓五味粥和蒸红枣糕团,五味子只放了一点点,不苦的。今日远行,厨房里还有新打的雁肉,昨日已经用酒腌好了,小人这就去吩咐厨房做来,还有路上的点心,牛肉也要备下。”
李铎见徐锦絮絮叨叨,东西越备越多,赶紧拉起她打住她的话头。
“你站门口吩咐就好了,不要再进去了,熏得脸都黑了。”
徐锦这才惊叫着双手掩面。
“小人失仪,殿下恕罪,小人这就去梳洗。”
走之前还不忘嘱咐李铎千万别进厨房,省得也熏得一脸乌黑。
笑嘻嘻目送徐锦离去后,李铎收敛了笑容,自顾自地说了句。
“徐锦也变了。”
李鸢奇怪道。
“变了何处?”
李铎轻叹了口气。
“我待祖母的孝心,岂需做来给祖母看,徐锦如此说,不过是让我做给天下人看看罢了。她以前从来不说这些的。”
李鸢想了想。
“可有不妥?”
李铎摇了摇头。
“并无不妥,只是我曾盼着大家有一颗赤子心过得潇洒自由,如今连徐锦也满怀心思为我披甲执锐,运筹谋划,日后这颗心可否还回得去。”
李鸢听不明白,只道她作无谓的感伤,便安慰她。
“若回不去,我们便回龙虎山去。”
李铎轻声笑了起来。
“是呢,我竟忘了还有这神仙地方。”
转念又想起崔玄桢来。
“不知阿桢走到哪了。”
李鸢听着‘阿桢’两字,耳朵动了动。
“一定会无事的。”
饭后,李铎便向江世程告假,为了不劳师动众,只让李鸢和喀齐兰随同。下到半山腰,便碰到王裕的飞翼营守卫设的拒马。
孙晖正当值,见李铎寥寥三骑,便下马向李铎请安。
“卑职昭武副尉孙晖给殿下请安,不知殿下可要我等护卫?”
李铎心情正好,见他恭敬便在马上笑吟吟地抬手虚托了下。
“不必了,有劳孙副尉当值。”
孙晖俯身拜了拜。
“卑职指责所在,这就给殿下让路。撤拒马!”
此刻王裕驰马过来,离李铎三丈外边跳下马来飞奔过来跪倒在地。
“不知道殿下轻骑简从是去何处?”
李铎歪头看他,又看了看孙晖,知道是孙晖让人去报的信,原本含笑的唇线便落了下来。
“祖母要来了,我去迎她。”
王裕听闻是要迎接太后,连忙接口道。
“殿下护卫薄弱,恐有闪失,卑职愿带一队人为殿下开道。”
李铎摇了摇头。
“不劳烦你们了。”
王裕担忧李铎安全,但不敢不从命,只好给孙晖使眼色,让他偷偷跟在后面保护。
李铎见得两人私下动作,居高临下冷声喝问。
“为将者,令行禁止,士兵自作主张该当何罪?”
王裕俯身领罪。
“不遵将令,当斩。阵中妄动,当斩。请殿下治罪。”
李铎冷冷瞪了王裕一眼。
“明明是个男人,一肚子什么小心思。”
冷冷说罢,一扬鞭策马下山去了,全然不顾王裕跪在原地满脸羞愧。
李铎没罚他,却没有比这更刺骨更伤自尊了。
长安到孝陵必经凤翔城,凤翔城离孝陵有三十里,此刻城外枫叶正浓,李铎却无暇旁顾,轻骑快马转眼便到了凤翔城北门口,城门口三排城卫正在密密排查出入城门的人流。
原来凤翔县令早已得了太后驾临的诏命,提前七天便在城中戒严,出入城更是城卫严密盘问的对象。
城卫见这一行三人骑着罕见的好马,两个半大孩子,还跟着一个异族男性,甚是可疑,便扬起长枪喝停了他们的马。
“城中戒严,非本城人士不可进入,可有公验,拿来勘合。”
李铎摘了兜帽,露出幼小的面庞,在马上笑吟吟地问城卫。
“我不进城,只想打听打听,太后一行的銮驾,可进了城?”
城卫见她言及太后,顿时警觉地围了过来。
李铎摸了摸腰间,只摸到一个装私印的小荷包,才想起,直至如今,宗正寺也并未把册封的王印送来,只凭着自己的私印恐怕证明不了身份。
左右看看,讲武堂就在眼前,便摆起笑脸安抚城卫。
“如此,我便离去吧。”
城卫本来就警觉,听得李铎想走,便将三人团团围住,手中的长枪也斜斜收拢,要把李铎三人逼下马来。
李鸢策马上前,一双冰雪一般的眸子冷冷逼视着蠢蠢欲动的城卫,右手微微从袖口中露出,真力在袖口隐隐凝结而微微鼓荡。
李铎连忙去拉李鸢的衣摆。
“阿鸢莫冲动。”
好在城头有一名校尉装扮的军官认出了李铎,一边高喊“住手”,一边从城门飞奔下来。
“给殿下请安。”
李铎看他眼生,奇怪问道。
“你认识我?”
校尉抬起头来,笑嘻嘻的脸上挂着青年特有的活泼和玩世不恭。
“殿下不记得我了,卑职陈步乐,在讲武堂有幸见过殿下。”
李铎这才想起来,江启坤带他们引见过,是正五品定远将军陈允直之子,便笑着问他。
“如今穿了戎装,可是袭爵了?”
陈步乐应道。
“礼部月初便将有爵位的将军都聚集了来,好等候太后的銮驾。父亲身子不好,便让我袭了爵位,如今领了从五品宁远将军的闲阶。”
李铎便笑道。
“那我祖母如今銮驾在何处?”
“前马来报过,离这里只有四十里路,估摸着日落前能从东门入。”
李铎点点头,拨马要往西去。
“如此便好。”
“銮驾还早,殿下不如在城中等候。”
李铎笑道。
“不了,我此番来正是去迎祖母,岂能坐等。”
陈步乐连忙牵住马笼头,指了指不远处的讲武堂大门。
“殿下从皇陵来骑了几十里路,定然渴了,还是先去讲武堂喝杯茶再上路。”
李铎笑呵呵的说道。
“也好,你若是无事,也来吧。”
陈步乐为难地看了眼城楼,躬身答道。
“谢殿下厚爱,卑职还有职务在身,就不去了。殿下若有需要之处,来唤卑职便是。”
李铎点了点头。
“将军尽忠职守,是我考虑不周。”
此刻讲武堂也冒出个脑袋来,看到李铎几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铎马前哈哈大笑。
“昨夜定是吉星高照,这下可让小人逮着了。”
此人正是江启坤。
李铎见他兴高采烈的模样,也逗了逗他。
“正要去你处讨口水喝,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江启坤大喜,连忙从陈步乐手中接过马笼头,牵着马儿往讲武堂走去。
“走走走,殿下上次来便露了威风,我们兄弟都憋着劲儿练了几个月,就盼着在殿下面前一雪前耻。”
李铎嘴角翘了翘。
“那是巧了,如今我的老师也来了,让他再折折你们的威风。”
江启坤闻言,便去看其他人,李鸢上次来过,自然不是她,剩下一人,身材高大,脸隐在斗篷中,腰佩一把线条奇异的弯刀,后背巨大的雕角宝弓,赫赫然猛士也。
心中咯噔一下。
这弯刀,他在巴图鲁身上也见过。
脑海中突然闪过张士跃同他说的靺鞨军人之事。
装作不经意问道。
“曾听张将军说过,殿下身边也有靺鞨人,可是这位师傅?”
李铎听他说张士跃,抿了抿唇装着没听见,自顾自跳下马来。
倒是喀齐兰下马后摘下斗篷,露出的脸庞果真和巴图鲁有些相似,是典型的北方游牧民族的脸庞。
“在下正是靺鞨人。”
江启坤替李铎系好马,羡慕不舍的摸了摸那大宛名驹银亮的鬃毛。
“殿下可记得之前卖马给我们的靺鞨人。”
也不管李铎是不是答应,便扬了扬手,让讲武堂的子弟把巴图鲁叫来。
一边侧目细看喀齐兰表情。
果真巴图鲁一进来,喀齐兰僵硬冷肃的面容上眉毛跳了跳。
江启坤心中便有了主意,笑嘻嘻说道。
“都是好汉,便比试比试吧。”
喀齐兰看向李铎,却见李铎也盯着他,心下一寒,连忙敛下眉目。
李铎轻声开口。
“既然来了,也无妨,比比吧。”
喀齐兰躬身领命。
“就比你们军中的远射。”
此话,说得喀齐兰心头一震,额头的汗水密密地落下来,扑通跪倒在地。
“小主子,阿济格来朝此事我确实不知啊。”
李鸢走上来,半个身子挡在李铎面前。
李铎轻轻拨开她的身子,摇了摇头。
“原来你叫阿济格。”
巴图鲁走过来拉了拉喀齐兰。
“起来。”
喀齐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是圣上亲子,孝陵王。”
巴图鲁恼怒说道。
“可我们是靺鞨人,怎能轻易跪他。”
喀齐兰低声喝他。
“大熙先皇与靺鞨有救命之恩,大熙朝与靺鞨也有如兄弟。不得无礼。”
阿济格被喀齐兰训斥,面色也涨得通红。
“谁说有如兄弟,熙朝皇帝连我们二王子都不见,还把我们赶出长安!”
喀齐兰猛地抬头问他。
“你说什么?!”
李铎也听得明白。
“你们二王子现在也在凤翔?”
阿济格自知失言,只是瞪着他,嘴唇紧紧的抿起来,不再多说一个字。
李铎探手拿过茶杯抿了口茶水。
“喀齐兰先起来吧。”
喀齐兰依言起身,仍是低着头。
“你叫阿济格是吗,先不管靺鞨来此的目的,有些话,我想让你知晓。”
李铎清了清嗓子,加重了声音中的威严。
“靺鞨与熙朝友好,我素来知道,喀齐兰一如我师,情谊深厚。只是我朝边疆战事刚歇,外虏虎视眈眈,国内民心惶惶,靺鞨此时来朝,难免皇上有所考量,以免动荡人心。”
阿济格紧皱着眉头。
“就是因为打仗,我们才会来找熙朝皇帝。”
李铎轻声喝了他一句。
“此事关乎国体。你非权人,慎言。”
阿济格几乎扯着脖子驳她。
“难道你又能做主?!”
喀齐兰猛地扯了他一下,把铁塔般的阿济格扯了个趔趄,撤了一步才勉强站直身子,好歹没跪下来。
“放肆!”
阿济格嘴唇张合几次,小声了嘟囔了句。
“阿浑…”
此乃靺鞨话的兄长之意,旁人听不明白,喀齐兰却知道,自己主子自幼跟他学过靺鞨语,自然清清楚楚入了耳,一颗心猛然悬了起来。
李铎饮尽了杯中的茶水,站起身来。
“你们旧识重逢,定然有许多话说,我先去迎祖母,事过后,再来说靺鞨之事吧。”
喀齐兰张嘴欲说什么,被李铎轻轻比了个“止”势,止住了话语。
“阿济格,熙朝非你所想的强蛮无礼,却也非懦弱可欺之辈,想想你们求什么,有能好好说话的机会,要珍惜。”
说罢,拂袖离去。
江启坤跟了出来,翻身上马之时,李铎轻声嘱咐他。
“好好注意他们言行,把后面的人找出来。”
江启坤慎重地躬身行礼。
“定不负殿下所托。”
但见李铎李鸢两人上马,仍是不放心。
“殿下两人在郊外荒野独行,万一有个不长眼的贼寇撞上,我把兄弟们叫上,也好给殿下探探路,震慑那些不长眼的歹人。”
李铎轻笑着扬起马鞭作势要打他。
“你莫唬我,太后銮驾要来,只怕现在路上早已围起锦帷了。”
说得江启坤不好意思,嘿嘿笑着放开马。
“殿下英明。”
“我走了。”
如此,只有李铎李鸢两人策马往东去迎萧宜的銮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