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念大学离家那年，是母亲送我去车站的。
她细心的准备了很多东西，有一大部分行李已经提早寄给了那座城市里她的一个熟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拎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放了些自己喜欢的书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她很担心上车之后没有人帮我将箱子抬上行李架，正在和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攀谈着，请求他帮忙。
“没问题啊，正好是一个车厢。”男生取下一只耳机。
“谢谢，谢谢。”母亲很高兴，“陈扬你别光站在那边不说话，你们路上也可以聊聊的，就当是交个朋友嘛。”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我正玩着手机，眼皮也不抬的问道。
“机械，你呢？”
“我是体育生。”
“喔，酷啊。”他似乎很兴奋的样子，“你擅长什么运动？”
“喜欢打拳啊……哈哈哈开玩笑啦，我擅长长跑，打拳只是爱好。”
“真的不像诶，和我见过的体育系女生不太一样。”
“怎么，长发就不能做体育生了？”
“没有没有。”他摆摆手，“我以为你会是艺术生。”
体育或者游戏，无论挑哪一种和男生聊总不会冷场的，这是我的交友经验。他和我聊起了一些网球运动员，我也就不咸不淡的和他扯了几句。
“看管好自己的东西啊，到了给我打电话，和宿舍里的同学要好好相处，经常请大家出去玩，不要吝啬。”母亲嘱咐道。
“知道了知道了，回吧。”我冲她摆摆手，随着人流挤进了检票口。
“你老妈对你真好，不像我妈总是骂我。”他和我说道。
“是对我挺好的。”我笑了笑，“虽然是继母，但真的是个不错的人。”
“哦。”男生突然觉得有点儿尴尬，不敢再做声了。上车之后他帮我放好了行李就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了，我倒也难得清静，插上耳机开始听歌。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清晰的记得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懒懒地趴在床上看书，一个瘦瘦的女孩子坐在床边背对着我，我拍了拍她，她冲我微微一笑，举起自己手里刚削好的一个大苹果递给我。
“尝尝看，好不好吃？”她说，“这是毒苹果哦，有一半是有毒的，就要看你的运气好不好了，姐姐。”
【二】
“陈扬，陈扬，醒醒，你手机震动了。我的天你怎么睡得那么死啊，我都被震醒了诶。”对铺睡眼惺忪的走到我床边摇了我好几下，终于正在流口水的我摇醒了。
我揉揉眼睛，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毫不犹豫的挂掉了。
“是不是那个谁又找你啊？”上铺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我说陈扬你也是，直接拒绝就好了，别对人家这么冷漠啊，那么楚楚可怜的一个女孩子真的会哭的。”
“你以为我没拒绝过啊，软的硬的都来了，就差我给她老人家下跪了。”我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啊，有心上人了？但她也挺漂亮的啊，又温柔。”
我们宿舍里的同学都知道我的取向问题，平时谈起来这些事倒也轻松愉快，就像是女孩子之间谈论男朋友一样。
“也不算有心上人吧……”我裹紧被子，“我只是不想坑了她而已。”
“哎哟哟，可以啊，我们陈扬该评一个道德楷模。”
“去你的吧！”我把一个小玩偶扔了上去，“晚上出去玩儿啊？”
“就等你这句话呢，道德楷模。”上铺这次探出来的是她的大头，“老地方？”
“老地方。”我做出了一个手枪的手势，她吓得赶紧把头缩回去了。
我和室友成功的赶在门禁之前回到了宿舍区。这会儿宿舍楼下已经没什么人在了，再加上天冷，连情侣们都给冻跑了。我正琢磨着明天体测的事，室友突然拉了拉我的胳膊，“陈扬陈扬，找上门了，你看。”
我抬起头，远远的看见丁颖站在楼下，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了，冻得直跺脚。
“慢慢谈哈，千万别急，我这就上去搬救兵。”室友嗖的一下就跑了，比高峰期时分在食堂抢饭还着急。搬个屁救兵，我打赌半分钟之内这些损友都得跑下来看热闹。
我一脸尴尬的走过去，丁颖看得我，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来。
“出去玩了啊。”
“嗯，你是不是穿少了？”
“没事。”她搓了搓手，“中午那会儿在忙吗，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哦，在和几个学长商量明天体测的事。”
“明天是我们学院诶，说不定又能见到你啦。我跑步真的不行，到时候你可得给我放放水。”
“嗯，好。”我挠挠头，“那我……先上去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我等了你一晚上，你都不愿意多和我说几句话？”她终于忍不住了，用责难的语气向我发问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有了女朋友，那ok，我也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可是据我了解你没有啊，那……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到底哪一点不好呢？”
几个损友猥琐地躲在门厅的窗户边，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我喜欢你陈扬，真心的。”她拉着我的胳膊，“如果你能给我一个说服我的理由，那我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我无奈。
她抱着我，我本想推开她，却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忍心。我的确没有谈过女朋友，也没有和一个人这样亲近过，更何况……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想骗你。”我拍拍她的头，“你……你的眉眼和她长得很相似。”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会有真正对你好的人和你在一起的，但不是我，因为我一看到你就会想到她，因为……大概没有人想做别人的替代品吧，懂我的意思吗？”
“可她又不是你的前女友，你们又没在一起。你可以试着和我相处看看啊，说不定……”
“好了。”我打断她，“你听好，不要再提她了，你也别再犯傻了，就当是放我一马，好吗？”
“陈扬我……”
我推开她转身走进了宿舍楼，背后传来她的声音，“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哎哎，你可以啊，搞得跟偶像剧似的，抱人家的感觉怎么样？”室友用手肘捅了捅我。
“什么怎么样啊，你们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我摇摇头，“那个词怎么说，似曾相识？也不对，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怎么可能是似曾相识，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才将幻想与现实混为一谈了。
【三】
即使我刻意的去逃避，也总是会发生一些我无法掌控的意外。
陪着室友出门逛街，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她饿了，吵着要去一家很好吃的米线店。我向来对吃的东西不那么挑剔，但当她说出那家店的名字的时候，我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怎么啦，就当是陪我嘛，去吧去吧。”
“好吧。”其实如果我真心想拒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连我也没有办法藏得住自己的小心思。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一直在我内心生根发芽，如今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却是一棵病恹恹的，没有枝叶的树。
我知道姚晓妍就在那家店打工，我曾无数次的站在店外偷偷的观察她干活的样子，这些事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
中午时分店里生意很火爆，我和室友点了单子之后，由于过了好半天都没有人把食物端上来，室友有点儿着急了，喊着老板让他快一点。而我一直低头看着木桌子不说话，连头也不敢抬。我只希望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对她在这里做工毫不知情的人，蹩脚的上演一场巧遇的闹剧。
终于，她将两份热气腾腾的米线端了上来，微笑着向室友表示抱歉，然后转过头看我的时候，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诶，你怎么在这工作啊？”我装作很惊讶的样子，“近来还好吗？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老板在喊她，她没有回答我的话，急匆匆的去忙了。
“你朋友？”室友舀了好几勺辣椒在碗里。
“嗯，以前上中学时的校友。”我满不在乎的说道。
“长得挺好看的啊，没考虑发展一下？”
“她和我不是一路人。”我摇摇头，“你不怕辣啊？”
“不吃辣的人生多无趣啊，真难为你这么清心寡欲。”
我们一边聊着天，我一边看着姚晓妍忙来忙去的样子。旁边那桌客人刚刚走掉，她很利索的在那收拾着碗筷，可能是注意到我一直在盯着她看，我们对视了一下。她冷冰冰地看着我，就好似我这个位置根本没有坐人一样。
我习惯了，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的，此后也一直是如此。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对自己的新妈妈抱有一定敌意。每天放学她都会来学校门口接我，有几次我刻意想避开她，但是她的眼神很好，总是可以找得到我。
我不情愿的被她拉着手，路过学校外的小摊时，她看到有人在卖小鸡，很温柔的问我喜不喜欢，要不要买一只。其实我很喜欢的，但却故意装作不喜欢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四驱兄弟流行的年代，同龄的孩子们都以自己有一辆漂亮的四驱赛车为荣，我对四驱车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却很别扭的和母亲说，我要这个。
她给我买了下来，我和她一起站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我很不老实的四处张望，注意到了一个背着画板，站在小摊边上看着那些漂亮洋娃娃的小姑娘。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同时也注意到了我，可她却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看着我。我正感觉奇怪的时候，她的奶奶过来拉着她走开了。
转过头来，我竟然发现母亲也在看着她，我和她说红灯了，我们可以走了。她叹了口气，带着我离开了这里。
后来我才慢慢的知道，那个女孩子叫姚晓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姚晓妍的父亲在一次工程事故中丧生，母亲是外地人，没有娘家可以回去，葬礼过后面对着婆家人的诘难她不得已只能净身出户。她很想带着女儿一起离开，但是婆家人并不允许，她争不过也抢不过，即使偶尔回去看看女儿也会被甩脸色。后来她嫁给了我父亲，她很照顾我，我父亲也对此十分满意，家里的氛围还算和谐。
至于我的生母，连我也不记得她的样子，在我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因病去世了，如今想起来，在听过那么多继母虐待小孩子的故事之后，我应该庆幸我拥有了这样一位母亲，只是人得了便宜就会卖乖，小孩子也是一样的。我可以对着她做任何任性的事，而亲生的女儿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妈妈宠爱别人家的小孩。
那个年纪的姚晓妍是无法说出这些想法的，但是这些道理她比谁都懂。
“不行的话我去帮你谈，把晓妍接过来一起住也没关系啊，正好陈扬还有个伙伴，你也能好好照顾她。”父亲建议道。
“两个孩子在一起长大的话……说实话我没有自信平衡好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这样不管不顾，晓妍会记仇的。”
“能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被记恨了，那就一直记恨着吧，让我愧疚一辈子，就当是给我的惩罚了。”母亲无奈道。
至今我也不懂得他们的想法，只是记忆偏偏喜欢和我开玩笑，它往往不会给我留下我最想留下的东西，却将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东西深深地刻在了我心里面。
“你这么快就吃完啦？”室友惊讶道。
“哦。”
“怎么啦你，心不在焉的？”她用纸巾擦擦嘴巴，“在想你们家丁颖啊？”
“滚吧你，她才不是我们家的，要不你把她收了，正好给我排忧解难。”
“那我可不敢，人家可是一门心思冲着你来的。”她放下筷子，“这家真不错，下次约上他们一块儿来吧。”
“好啊。”我笑了笑，“说不定以后我会常来的。”
“哎哎哎，服务员。”一个客人叫住了姚晓妍，“我这碗没有给放鱼丸，怎么回事？”
姚晓妍有些窘迫，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说话啊，怎么回事？”
最终是一个打工的男孩子给她解了围，“不好意思啊，她是哑巴不会讲话。可能是后厨忘了放了，我这就让人给您重新做一碗。”
“啊？这家伙不会讲话啊？”室友压低了声音，“我说陈扬，她和你真的是校友？你该不会上的是什么特殊教育学校吧？”
“才不是，别乱说好不好，就是很普通的中学啊。”我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她是后来病了，所以……不过也许你没说错。”
“什么啊？”
“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装聋作哑。”
初中的时候我们俩在一个班，由于彼此的家人都不属于交游甚广的类型，所以我们俩的关系几乎没有人知晓，我们也心照不宣的装作不认识彼此。
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碍于害怕被嘲笑，被排挤，我从未和谁说过自己的秘密。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被人得知了秘密遭受众嘲也许并非那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我没由来的对一个仇视我的人产生好感。
她那会儿真的是个清秀的女孩子，又文静又画得一手好画，从来对任何人都是很温柔的。我不敢看她，她的存在只会扰乱我内心的节奏，而在那个目中无人自视过高的年纪里，我总是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将来会成大事的人。能成大事的人，就不应该被这样一个美的让人失去所有言语的女孩子而耽误了大好前程。
班里的墙上有很多同学或者学姐学长刻下的字，我经常在趴在书桌上发呆的时候盯着这些字看，后来我也偷偷的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刻上了一句话，这句话我至今还一字不落的记得。
“美的东西，会让人的内心产生罪恶。”
刻下这句话不是没缘由的，它来自于一次曾经差一点儿毁掉了我人生的举动。
有一天早上，我在家收拾书包的时候趁母亲不注意，偷偷的把水果刀揣进了包里。
整整一天我都惴惴不安，蠢蠢欲动。偷偷观察着坐在教室的另一侧的她，前两天把她欺负得直哭的后桌女生正在偷偷往她背后贴纸条。今天是教职工大会，老师不在，班级里的学生还算安静，没有噪音。
她发现了纸条的存在，皱了皱眉，伸手撕掉了，后桌那个女生在偷偷笑她。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从后面绕过去，径直站在她旁边。
周围的人开始一脸好奇的看着我。
“班长，去厕所。”最终，我对她邻座的班长说道。
我的手心全都是汗，心跳的很快。
“去吧。”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走出了教室，不知道我离开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回来之后大家都看着我笑，她也在笑，我也很不好意思的跟着笑，回到了座位上。
放学回家之后偷偷的把水果刀放了回去，母亲在厨房做着饭，似乎并不知道我的行径。
那个女生依旧一直欺负她，她也似乎习以为常了，最后那女孩觉得没趣，换了欺负的目标。
可是那天我看见她哭了，咬着嘴唇，痛苦地闭着眼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有泪水流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的恨一个人，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恨那个后桌女生，长大后才明白，我恨的是一个懦弱，鲁莽，可笑的自己。
那年我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