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晨在旅馆醒来的时候，我吓了个半死。

屋子里面乱糟糟的，我的外套却被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了床头柜上，我敲一敲被酒精摧残的脑袋，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丁颖。

我的妈啊，这是哪一出啊？

我哆哆嗦嗦的拿起手机，看见室友给我发了一段消息过来：臭不要脸的，看到我的消息别多想，先冷静下来。昨天你喝多了，是丁颖一直陪着你照顾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可也真的拗不过她。她向我们保证她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想好好照顾一下喝醉的你而已。你别责怪人家，再说你们俩女孩子之间能发生啥。醒了就赶紧回学校来，别沉迷美色，切记切记。

我气得简直想摔手机。的确，我俩应该没有发生什么，都是和衣而眠，只是我很厌恶她用这样的方式接近我，还好我不是男生，不然还不得为这个人的终身大事负责任啊。

“原来她叫姚晓妍。”丁颖醒了，靠着我的后背喃喃自语道，“你一直在念叨她的名字。”

“你想要就这么赖上我吗？”我从不吸烟，但这个时候我很想抽一根烟，“还是说，这一晚过后，从此我要对你负责？”

“你这是什么话？”

“我喝多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做了什么我当然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对于你，我还能做什么呢？”她气极反笑，“我只是……我只是昨天晚上靠着你睡着了，仅此而已。”

“如果倒退十年，我会信了你，现在你我都是成年人了，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不是吗？”我无名火起，粗暴的把她摁在了床上，扼住她的脖颈。

“陈扬！”她拼命挣扎着。

我很想很想做一次坏人，也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我将所爱之人深深埋在内心，承受着无声的煎熬，这样的煎熬最后无一例外的转化成伤人的恶毒。

我可以和丁颖发生些什么，就算事后她要讨个公道，也没有谁可以站在她这边，而我反而可以卑鄙的活下去，对她这样的傻瓜弃之如敝履。

可是此时此刻，我下意识间的举动却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有一次在放学的时候，我走在回家路上无意间看到姚晓妍被几个女孩子堵在小胡同里，那几个女孩子我是认得的，都是出了名的小混混，以欺负他人为乐，换做现在的话叫做校园暴力。这些女孩也很不是东西，打耳光，揪头发，甚至是更过分的都干得出来。我对这样的人向来敬而远之，也并不具有打抱不平的美德。她们大概也是忌讳着我父亲的职业，所以从来没敢找过我的麻烦，不过像姚晓妍那种女孩经常是她们所欺负的目标。

为首的女孩打了姚晓妍一个耳光，掐着她的脖子要她交出零花钱。

其实我是胆怯的，我不是害怕这些女孩，虽然我曾经有想杀人的冲动，但是经过那一次愚蠢的事之后，我却再也不肯做什么多余的事了。

我背着书包装作不知情的走过，没走几步我听到了她在撕心裂肺的喊：“姐姐！”

我绕开，我走开，我避开。我也知道就在那一天，是我自己切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醒悟过来的时候才发觉为时已晚，覆水难收。

后来我做了一件很徒劳也很没用的事，和家人商议好之后我向老师申请了体育生名额，每天跟着体育队的同学进行魔鬼式训练。我总是故意把自己练到累趴下，躺在塑胶跑道上无神地望着渐渐下沉的夕阳。我以此来惩罚自己，也想要通过身体变得强壮，自己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尽管这个人可能并不是她。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松开了手，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丁颖被吓到了，小心翼翼的问我怎么了。

半晌，我擦了擦眼睛，冲丁颖勉强一笑，“饿了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原来就是她啊，她真的很好看。”丁颖故作轻松地说道，“其实我们也不是那么像的啊，和她相似的女孩子应该也不少的吧。”

“也许吧。”

“不过我很开心呢，这好像是第一次和你单独一起吃饭吧。”她笑笑，“其实说实话，陈扬你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不愿意表现出来而已。”

我没有做声，只是闷闷的吃着碗里的米线。

“我现在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如果我没有和她长相相似，说不定这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你就会选择我了吧。不过凡事没有如果，像现在这样朋友一样相处也很好。不要说我发疯了啊，其实我很想说我真的喜欢你，喜欢到不介意你把我当做替代品，只是我也很没自信的，不知道这样的想法能支撑自己多久，可能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讲这些天方夜谭的话，如果得到了你，当然想要全部的你，就不会满足于做谁的替代品了。”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只是心疼你。陈扬，你爱谁是你的自由，只是不要把自己逼得太苦了。你看，连我都已经看得开了，你也能做到的。”

我应该庆幸店里面很吵，我们的对话没有被其他人听了去。

“你来这个城市念大学就是为了能时不时见一见她吧？”

我点头默认。

“你这么痴情，她要是知道就好了。”

我禁不住苦笑，“她要是知道，那就坏了。”

我感觉我离她越来越远了。

初中时学习远远好过我的她，高中的时候可能因为课程紧，渐渐的有些落后了。我的成绩还是一直在中下晃，偶尔幸运便能考到中间位置。

我看得出她的急躁，曾经作为优等生的自尊心，女孩子的小小骄傲。她比以前更努力了，连体育课都要请假在教室自习。我总是打了半节课的球之后大汗淋漓的找借口离开，站在窗外远远的看着她读书的样子，比球赛要好看多了。

后来休息的时间里，她也一直在上各种补习班，累得整个人瘦了一圈。

我还是会偷偷看她，在上课的时候，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在街上偶尔遇见的时候。

一看就看过了整个高中三年，也没和她说超过五句话。

刚升入高三那年她病了一场，痊愈之后却再也不能讲话了。听她亲戚那边的意思是让她念完这个高中，拿了毕业证就算了，这个情况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念大学了。母亲因此和他们争执了很久，他们以母亲并未尽到责任，此刻就不要插手为由把她赶了出来。母亲为此偷偷的哭了好几个晚上，人都瘦了好几圈。

而她的学业也就此终结，本来她爱好画画，可以考一个差不多的大学，但只是高中毕业的学历是无法支撑她继续搞创作的，而且画纸颜料这些也是一大笔开支。一个好端端的人便这样没有了未来，她本来话就少，如今倒再也不用讲话了，更没有办法为自己去争取什么。

那时的我已经在省内的中学生体育圈子小有名气，拿了很多奖项，身边也总是围绕着很多朋友。可我知道夺走她幸福的人是我，我喜欢着她，却也没能为她带来幸福。

她高考考的很是一般，领完了毕业证之后她就一个人走了。我追出去，看见她撑着伞，一个人慢慢的在雨里走着，她过着和我不一样的生活，担负着我所无法同她一起分担的过去，而我也背负不起另一个人的人生。

追到校门口看她走远，我就回去了。

如今我依旧喜欢着她，这样的喜欢并不是出于愧疚。我喜欢她，喜欢她沉静如水的模样，喜欢她嘴角上扬的浅笑，喜欢她做考卷时咬着下唇的样子，喜欢她与生俱来的美所附带的一种连她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毁灭性气息。

毫无瑕疵的美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如果有美这种东西，注定是要破碎的。

不然她这般美好的人为何要遭遇这些悲剧，上天对于这样的人从不心慈手软，我无数次的祈祷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荣耀，成就与幸福来成就她的人生，然而上天根本不会理会我愚蠢的请求。

是啊，我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但她如果能爱上我，那该多好。

这就是我最想要的东西，可我始终都没有得到过。

【五】

我与丁颖的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大学期间我也不乏其他追求者，但是出于我可笑的执着，最后我还是拒绝了所有人。

这期间我经常关顾那家米线店，姚晓妍也从没有理会过我，日子就那样一天天的过去，毕业之后我被推荐去省队，训练节奏很紧张，我几乎是一个人生活着，也腾不出时间联系这些损友出来聚聚，渐渐地也就有些疏远了。

我并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些什么，后来从母亲口中得知姚晓妍去找过她，一个说话一个写字，两个人吃力的交流了一晚上，关系算是破冰了。姚晓妍还和母亲讲我很照顾她那家店里的生意，有时候还带着很多同学去吃，她也算是很感激我，以后有机会的话想要好好相处。

我松了口气，但是母亲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晓妍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个搞研究的小伙子，我见过的，文质彬彬的很有礼貌，对晓妍也体贴，我这个当妈的也算放心了。”

姚晓妍结婚那天母亲很开心的去了，我骗母亲自己队里有事，却在结婚典礼开始之后偷偷的去了。我没敢进去，一直在外面站着，傻傻地望着酒店对面一幢正在施工的大楼。

眼看着宴席结束我也就提早溜了，母亲回家的时候递给我一瓶红酒，说是姚晓妍要她转交的，还有一张纸条。母亲向来尊重我的隐私，她没有看，我看了下纸条上的字，短短的几句话令我心碎到不能自持。

“姐，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会再来了。有的时候我真想给你那碗米线里放上毒药，你知道吗？可是我从来没有怨恨你的理由，却平白无故的仇视了你那么多年，对不起。”

据丁颖回忆，那天过后我约她出来吃饭，一直在给自己灌酒，喝到不成人形，哭得像个傻子，一直在说关于姚晓妍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一直说自己还爱她，可是她嫁人了，可是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然后又开始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丁颖说这一段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定要把它载入我人生中的黑历史里面去。

“那你记得，如果我哪一天不在了，要把这一段刻在墓碑上。”我建议道。

“那多奇怪啊，逝者某年某月某日喝醉酒胡言乱语的故事，别人真的会看笑话的，又何况……不过我们两个都一样，是不走寻常路的人啊，这样的我们真的会被这个社会所接受吗？”丁颖若有所思，“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觉得自己成为了这样的人，就注定要背负着罪恶和不幸，也许真的是这样吧。可是我，也很想要幸福啊。”

是啊，如果姚晓妍知道了我是怎样的人，一定会嫌我恶心吧。

姚晓妍结婚后不久就有了小孩，母亲经常回去帮忙照看孩子，还总是和我说让我抽出空也去看一看，我无颜面对姚晓妍，便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

我没有想到的是没等我去拜访，姚晓妍的丈夫倒是亲自来了我这里一趟。

之前我听传闻说姚晓妍被这个男人家暴，忍受不了所以带着孩子逃走了。我有问过母亲去照顾孩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迹象，母亲说并没有，只是姚晓妍夏天的时候也会穿长袖衣服，说是产后落下了毛病，怕着凉。话已至此，我倒是能猜个七七八八出来了。

我知道姚晓妍的去向，她现在躲在丁颖那里。

“姐姐，冒昧前来真的不好意思，本来早就该拜访一下的。”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放下手里的礼物，鞠躬道歉道，“添麻烦了。”

“你和晓妍到底怎么了，说实话我和我这个妹妹并不熟，也不太清楚你们小两口之间的事情。”

“是这样的姐姐，这都是我的错。”他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我给他倒了水他也不敢喝，“我那天工作不顺利，心情不好，回来忍不住对她发了脾气说了她几句，她一生气就带着孩子走了，现在是真的很后悔。我平时工作压力很大，但是每次回家看到他们母子俩，我就觉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了。那天我真的是犯浑，对不起姐姐，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的话，还麻烦给我个消息，我去接她回来。”

“其实我们真的很少联系，我都不知道她的手机号。”我露出勉为其难的神色来。

“晓妍倒是经常和我提起姐姐你，她告诉我姐姐虽然看上去是个冷冰冰的人，但实际上人很好，她还给我讲过你们上中学时长跑比赛的故事。”

“她讲给你听的？”我冷笑，“用笔写下来的吗？”

“是的，如果姐姐你想看，我应该可以找到几张她写过的东西。”

“不用了不用了。”我摆摆手，“你也不用紧张，我认识的人不算少，会帮你打听的。说到底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夫妻和睦最重要，晓妍又不能说话，凡事还希望你多包容她。”

“那是那是，姐姐说的对。那我等姐姐的消息，谢谢谢谢，真的太感谢了。”他再三道谢得我都烦了，好不容易才把她送了出去。

他离开之后我翻找出来姚晓妍结婚的时候送我的那瓶红酒，那瓶酒我一直没动过，趁现在就喝个干净好了。

喝光了那瓶酒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说美的事物注定要衍生罪恶，那么事到如今，我可以来承担这种罪恶，自私的为自己换取一个心安理得。

【六】

过了几天我和姚晓妍的丈夫说我找到人在哪里了，并要求和他一起去，他没有理由不答应，反而还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他以为他骗得了我，其实我都知道。丁颖带着姚晓妍去了医院，她浑身上下都是伤，触目惊心。他之所以来求我，恰好是因为我表面上和姚晓妍不熟，可能比较好骗而已。

我会一直记得丁颖发给我的那几张照片，让我对这个男人心生无限恨意。

她是我年少时最美好的梦想，她是我愿意去付出一生守护的人。我曾在她为难时视而不见，为此背上了一生的愧疚。我喜欢她，喜欢到早已抛却我们之间存在的复杂关系，宁愿被指责为悖德也不愿放弃对她的喜欢。

如今这个男人这般折磨她，还企图掩盖自己的罪行，我怎么可能容忍。我已经无法容忍伤害过她的自己，又怎么会容忍他。

那就一起毁灭吧，我做好准备了。这注定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程，以我的身手，他逃不脱的。

我曾和丁颖开玩笑说要将黑历史刻在墓碑上，如今却不这样想了。我期盼我不在了之后，他们不要来试图寻找我，而我也会尽量找一个掩人耳目的地方解决这一切。

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

“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了啊，和我聊聊。”我的第二个妈妈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和蔼地问道。

她情商够高，也很通情达理，容忍我的叛逆期，对我关怀备至，不介意家里摆着我生母的遗像，就算我对她冷淡她也依旧热情。

我看着遗像上的那个母亲，如果没有这张照片，我可能早就忘记了她的模样。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母亲，她正一脸期待的看着我。

“妈。”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听见我叫她妈，她不禁露出惊喜的神色来。

“妈，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嘴唇发颤，有些紧张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追问我是谁，我从来都没有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