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是一个月。我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里,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它久远漫长,长得让我看不到尽头。可与她一起的这一个月里,我头一次觉得时间不够用,我还想再带她四处游玩,哪怕是在这什么也没有的无月崖。
但我知道,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因为长老们出关了。
“殿下。”
“怎么了?”听了十年的声音,我不去看也知道是谁。
“长老们出关了,殿下不去长老殿看看么。”冷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平得没有丝毫起伏,淡得令我心生厌倦。
“不必。”
身后的冷月并未离去,依旧站在原地。
“还有事么?”
“长老们出关后,殿下不可再带她在殿外走动了。”
“呵。”我轻笑了一声,回头看向冷月,她果然还是那个模样,“三长老重伤未愈,七长老生死不明……这么久没他的消息,多半是死了。至于剩下的五位长老……他们也并非一心,不足为虑。”
“可她毕竟是……”
“我会护好她。”我知道冷月想说什么,不悦地挥了挥手,“你先下去罢。”
“……是。”
我看着冷月远去,她还是那般,脸是冷的,血也是冷的,唯一一点热度,全都用在了忠心上,可惜不是对我。
待冷月的身影完全消失,我才转过身,取出一枚玉石,霞光流转间泛着碧青光泽,隐隐勾勒出一个“清”字。
“太清门……”我摩挲着手里的玉石,低声呢喃:“你们可莫要让我失望。”
掐指捏住玉石,指尖一颤,玉石携着破风之势,冲破层层云翳,转眼便消失在那片终年不散的乌黑中。
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它会为无月崖招来什么,明明知道,可我还是做了,心里出奇的平静。
抬头望去,天上的云层不断地翻涌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剧烈到仿佛下一刻便要朝两边散开,可我清楚,它不会散,它只是在昭示今后的波澜。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尽可能地杀掉几位长老,让后面的人少流些血。
于是伤势未愈的三长老便成了我第一个目标。
一天后,三长老的死讯便在教内传开了。一剑封喉,连出声的机会都不曾有,死前的惶恐还停留在那张僵硬的脸上。三长老的死就像一块猛然投入水面的巨石,在幽静的魔教里荡起剧烈的浪花。剩下的几位长老互相猜忌,几位门主心神不定,下面的弟子提心吊胆……一时间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看着慌乱的他们,我忽然想起冷月曾与我说过的,她说要辅我登临教主之位,助我一统魔教,平定太始宗派。
我至今也忘不了她在说这番话时的神情,与平日的淡然有着细微的不同,那是期待与自豪。
但我却觉得她很蠢。没错,很蠢。
看看如今的魔教,只是一位长老的身亡,便让他们惊慌至此,所谓的平定太始也不过是个笑话。
我曾经与她说过一次,不过也就只有那么一次。我说我不想当所谓的教主,也不想统一天下。
我记不清那是我什么时候说的,一年前?两年前?还是三年前?
但我确实那么说过,而她的回答我也记得很清楚。
“那是教主的遗命,也是你的责任。我为此而活,你亦是如此。”
直到今日我也觉得她的回答很可笑,却也为自己感到可悲。
可笑她竟能说出这般荒谬之言,可悲自己从未被她放在心上。
我在那时便明白了,冷月信奉的始终只有爹爹的遗命,只有爹爹的救命之恩。
所以我没有回应她。
我并非憎恨魔教,只是不喜欢这里。我不喜这里的一成不变,不喜这里的尔虞我诈,不喜继娘亲之后弃我而去的爹爹,不喜将我当作完成爹爹遗命的道具的冷月,也不喜空虚得如同行尸走肉的自己。
我打心底不喜欢这里,但也说不上憎恨……或许也有些憎恨罢,毕竟他们害死了我的娘亲。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找了自己喜欢的。
我又想起那个女孩,甜糯的嗓音,清澈的眸子,暖入心底的笑脸。
“只要有你就够了。”
对,只要有她,便足够了。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四长老,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为最低,更因为只要他一死,剩下的几位长老便彻底散了。
可我还未来得及下手,冷月便找上了我。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我杀三长老的手法,她见过,爹爹教过她。
“若水。”冷月静静地看着我,她没再唤我殿下,眼里少了一丝淡然,多了一份悲伤。
“什么事?”
我轻轻抚着怀中女孩的黑发,她听说死了人,害怕得很,这些日子我一直陪着她,寸步不离。这会儿她吃下了夜熏丹,那是用夜熏叶制成的丹药,无毒,只会让人睡几个时辰,我不想让她听见这些。
“你为何要杀三长老?”
我没有回她。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再次追问,声音里添了些许往日没有的起伏。
“知道。”我能感觉自己的手抖了抖,片刻后,继续抚着女孩的柔软的发丝,“我以为你也知道。”
“我知道?我若是知道,便不会让你杀了三长老,更不会让你与那太清门有所勾结!”冷月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淡然,厉声对我喝道:“你这般可对得起教主?他教你一身本事,不是让你来颠覆魔教的!”
“如何对不起?爹爹让我为娘亲报仇,让我平定魔教的杀伐。可害死娘亲的,除了已经死尽的青云宗,还有教内的一些长老。至于平定杀伐……”我迎上冷月噙满愤怒的眸子,平静道:“魔教灭了,自然便止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冷月死死地盯着我,恨恨道:“我真后悔那天没跟着你,让你救了她。”
我一直以为冷月就如她的名字那般,脸是冷的,血是冷的,乃至心也是冷的,却不曾想她也会露出这般丰富的神情。
“我下定主意,你拦不了我。”
“你不就是想要走出这座山崖,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等你一统魔教,平定天下,你想去哪里都无人能阻,为何你非要执着于她?”
“平定天下?”我轻笑一声,“冷月,你何时变得这般愚蠢?”
“那你便要为了她舍弃所有么?”她似乎没放弃,还想劝我。
“除了她,我一无所有。”既然如此,那我彻底打散她的奢想便好。
“……你真可怜。”她冷冷地留下这句话,决然离去。
可怜么?是啊,确实可怜。
冷月可怜,为了爹爹的遗命,跟了我这么多年,却得知我要覆灭魔教。
而我,在这山崖里活了十八载,只剩下这幅空壳,唯一想要的,竟是一时心软救下的女孩。我……大概也算是可怜罢。
只是冷月说错了一点,我所渴望的,并不是外面的世界——虽然我曾经也那么以为。
我在无月崖待了十八年,迎着风吹雨打修炼,与长老们勾心斗角,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失去了一切,如今只剩下这幅空虚的躯壳。我厌了这里的一成不变,我倦了这里的尔虞我诈,我打心底厌恶这样的生活。
正如娘亲给我起的这个名字,若水,如水柔和,似水淡然。
我只想寻个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能填补我内心的空洞,让我能平平淡淡地过这一生。
至于魔教,迟早是要灭亡的。不是灭在我的手里,就是亡在太清门的剑下。早在爹爹死去的那一刻,甚或在娘亲死的那一刻起,这便是注定了的。
而现在,我只需考虑如何保住她的性命,带她离开无月崖。
自三长老死后已过了三日。长老们也从最初的慌乱恢复到了平日的镇定,但我知道,他们的心还未平静。
他们大抵也想到了是我干的,可他们没有依据,也没有把握,只是猜测而已。他们生性多疑,最善猜忌,他们不信任何人,除了自己。
我也没再对长老们下手,因为我知道冷月不会让我得手的。
所以我把目标放在了那些门主身上,我尽可能的让他们退出魔教,他们一直为我做事,我不愿看着他们为魔教陪葬,但除了与我熟识的花玥,其余四位门主都不愿离开,我这时才想起,他们以前是爹爹的属下,一心忠于魔教。
也罢,便随他们。
殿内的侍女们我也尽数遣退了,她们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修为都不具有,留下来也是白白送命。
做完这些,我只需静静等待,等太清门的人,包围这座山崖。
后面的日子极为平静,五位长老待在长老殿,四位门主则守在魔教祭坛。偌大的魔教,竟是静得听不见半点人声。
这是我所期待的,什么都不要变,什么都不要发生,只要等太清门来便好……可我心里却有些不安。
我也不清楚自己在不安什么,只能陪在她的身边,可就算这样,那份不安也没有消失。
日子一天天地过,伴着心里的不安,迎来了我所期待的那天。
冷月忽然来找了我,自那日谈话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可偏偏在这一天,她冷不防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有话与你说。”冷月淡淡说了一句,不等我多问便转身离去,而她的去向,是无月崖头。
“你在这里等我。”
我与房里的女孩叮嘱一句,便欲追上冷月,她却蓦地叫住了我。
“你还会回来么?”
回头看去,她正紧紧地凝睇我,眼里是浓浓的担忧,就像是怕我再也不回来了一般。
“说什么呢?我不是与你说好了么,要带你一起离开这里。你莫要离开房间,我去去就回。”
“嗯……”
她犹豫着,却还是像往常一样,乖巧地点了点头。我则对她笑了笑,随后转身往门外追去。
冷月走得不快,很快我便追上了她。她察觉到我跟上来,却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沉默着,向无月崖顶走去。
“你竟真的跟了过来。”
行至崖头,冷月停下脚步,倏然回头一叹,眼里带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你为什么不离开?”
“那你又为什么跟过来?”
“……”我一阵缄默,转口问道:“你还不死心吗?”
“若我说‘是’呢?”
“那我劝你还是放弃,你知道的,太清门不会留情。”
“太清门……”冷月愣住,却又笑着点了点头。“也对,我倒是忘了太清门的作风。” 我皱了皱眉,眼前的冷月与我印象中的那个冷月,相去甚远,远得好似我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
“若水。若是在三年前,你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我对你再多些关心,你说,你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不。”我没想到她竟还记得这件事,不由愣了愣,随后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三年前的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
“是么。”冷月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弯了弯嘴角,露出了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的表情,随后如同要把一直积攒在身体里的情绪全部给吐出来似的,重重地叹了口气,最后又回到了平日里的那个样子,用平静而漠然的目光望着脚下的冥渊,问我:“你知道这下边是什么吗?”
我想起爹爹的话,回道:“是墓。”
“是墓。”她又问我,“那你知道是谁的墓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隐隐猜到了。
“你明白的……你的娘亲,就埋在下边,你的父亲,也葬在这里。”冷月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缓慢且沉重地说道,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压迫着我的心脏。
“你想说什么?”我抿了抿唇,握紧了手里的剑。
冷月注意到我的变化,笑了笑,随后抽出剑,指向我:“若水,教主曾与我说,要我好好地辅佐你,让你成为魔教之主,乃至天下之主。”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没有拔剑,静默地站在原地。
“是啊,教主说你与夫人一般,性子太过柔和,我却不以为……若水,你太顽固了。”她看着手里的剑,喃道:“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接下了教主的遗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我不禁加重语气,再次问道。
“我想说什么?呵、哈哈,哈哈哈……若水啊若水,你说我愚蠢,可你也天真!天真得无可救药!”
冷月蓦地笑了起来,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毫不抑制的大笑,她分明笑着,我却从中听到了她的悲伤。
悲伤?冷月是在为谁而悲伤?
“可凡事总有个终了,你没有完成教主的遗命,便要接受惩罚。”她兀地将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凄然一笑:“而我,亦是如此。”
“冷月,你……”
我猛地睁大双眼,鲜血自她的脖颈喷薄而出,溅洒在我的脸上,而我只能愣在原地,看着她缓缓闭上双眼,落下冥渊。
我木然地摸了摸脸上的血,是热的。她的血……真的不是冷的。
她陪了我十年,我一直以为她不理解我,原来,我也未曾理解过她。
十年以来,我被内心的孤独所支配,她则被爹爹的遗命所束缚。
我没能在她身上寻到慰藉,而她也没能从我身上获得解脱。
冷月,冷月。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摸着我的头,对我亲昵地笑着。
冷月,那时是会笑的。
只是不知何时,我忘了笑,她也再没笑过。
而我遇见了她,她教会我笑,可冷月,却无人再教她笑。
冷月,冷月……
“轰!”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将我从失神中唤醒。看着遍布祭坛上空的人影,我知道,太清门来了。
我心里再也没了那份不安,因为它已化作恐惧,侵入我的四肢百骸,捏住了我的心脏。
恐惧,被我忘却了不知多少年的恐惧,再一次从我的心底浮起。
我调起自己体内的全部灵气,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圣女殿。
冷月说我天真得无可救药,她没说错。
即便到了今日,太清门即将攻入魔教,我竟还抱着千万分之一的希冀,期望冷月能撇下她信奉了十年的遗命,随我一起离开。
我只因与冷月相处了十年,便天真地以为自己了解她,只因她整天一脸淡漠,便天真地推测她的血与脸一般冷。
而在今日,我又因自己的天真将她一人留在殿内,跟冷月去了崖头。
我猜错了前者,所以冷月死了,如今只希望自己没有猜错第二次。
我在心底拼命地祈求,祈求这只是自己的胡想,祈求她一定还待在房里。
两脚落地,踹开殿门,穿过廊道,来到卧房,而里面……空无一人。
“涟漪……”
乌黑的云层盘旋在半空,蔽去日月,它们剧烈地翻腾着,久久不散。我站在长满荒草的无月崖头,眼前是看了十余载的光景,我却连厌烦也感觉不到。
回头望去,山路上,半空中,满是人影,有太清门的,也有万灵殿的,还有许多我认不出的,他们浑身鲜血,遍布整个崖头。
而在他们身后,是燃烧着的熊熊火炎,焚烧着议事殿,又缠上圣女殿,最后吞掉祭坛。烈火,将整个魔教吞噬殆尽。
魔教,灭了。
宛若梦境一般的现实,分明是我期待的,我却没有半分欢喜。
“妖女!魔教已亡,你也难逃一死!”
一人喝起,万人呼应。
呵,妖女么。
我助他们覆灭魔教,却只落得如此下场。
我是妖女,可杀了一个无辜女孩的他们,又算是什么呢?
或许我能砍断他们的手脚,从他们嘴里问出一个结果,或许我能杀光他们所有人,再自己去寻找答案,可这些,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
收回目光,看着闭上双眼,安详地躺在我怀里的女孩,我轻轻地笑了——应该是笑着的罢。
“对不起,我……好像不能带你离开了。”
她再也没有用那甜糯的声音回我,也没有用那双清澈的眸子看我,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与夜里的寒风一般冰冷,冷得能刺痛我的身骨,冻结我的血液。
丢下手中淋满鲜血的剑,我抱着怀中的女孩一步步地走到崖头,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冥渊。我从冷月口中确认了,我的爹爹与娘亲都葬在这里面。
而我,也将埋在这里。
一切,仿佛早已注定好了,所有我在意的人,所有在意我的人,全都身葬于此。
正如我背叛了冷月的信任,太清门也没有兑现与我的约定,这是冷月留给我的惩罚,还是上苍赐予我的报应?
如何也好,这一切,就此结束罢。
一步迈出,脚下突然失去实感,我抱紧怀中的女孩。
崖壁飞快地向上延伸,寒风不断地拍打着我的脸颊。
真冷。
但至少在这最后,她还是陪在我身边的。
脸颊滑下一抹冰凉,我知道,那是泪,是我的眼泪。
眼泪,我曾以为它们早已随着娘亲的死而干涸。而今,它们又从我心底冒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它们堆集在我的眼眶,很快被寒风凝结成霜,冰封了我的视界。
寒意袭来,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片段,全是与她一起的片段。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娘亲,爹爹……”初次遇见她时,她张着那双乌亮透底的眼眸,躲在自己双亲身后的模样。
“娘…娘亲说…不…不能告诉…告诉别人名字。”相处不久时,她缩在床角怯怯看我的模样。
“可你待我好,不管你杀了谁,你救了我,我只知道这个。”给我擦药时,她红着小脸与我争执的模样。
“娘亲……不要丢下涟漪……”夜里,她抱着我的胳膊不断颤抖的模样。
“那我们离开这里后,就一起去看月亮。”
“现今只有你一人对我这样好了,我也要对你好。”
“你不一样,我觉得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还有在无月崖头,她天真而乖巧地缩在我的怀里,用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着我,甜糯的语调在我的心底不断回荡,直到此刻。
我猛然转醒,眼泪依旧流淌,奔流不止。
两边还是崖壁,无止境地向上延伸,在淡弱的光芒中泛着灰黑。
光?
我抬头,向上看去。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充盈着微弱却刺眼的白芒。
微微睁了睁眼,我似乎看到,
乌云,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