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天晚上林芊懿做完额外的练习题以后,盖了被窝未能像以往一样入眠。
她翻来覆去许久,脑子里有时响彻着白天的英语听力,有时候恍惚听见数学老师的念经,有时候又变成喻楠之可怜巴巴的声音近在咫尺,正在求她当模特,或者换成更轻快的语调,大声对她说,林芊懿,明天见!
每这样一个循环,林芊懿就浑身一激灵,瞌睡全醒了。
后来,她虽然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几点钟睡的觉,但第二天因为固定生物钟醒来时,觉得身体比平日里疲累数倍,眼皮也好像有千万钧重。
她起身后甚至趔趄了一下,挪步去厕所刷牙洗脸后又进了厨房,开始给自己和妈妈做早饭。
她看一眼另外一个房间。
妈妈房间的房门紧紧掩着,昨晚她躺上床没很久就听见妈妈偷偷摸摸开家门的声音,虽然动作已经很谨慎小心,但她还是听到了钥匙开锁的声音,并因此而放下心来了。
林芊懿估摸着昨晚妈妈回来的时间,觉得有点过晚,于是在做早饭的同时在壶里泡好了速溶咖啡,等吃完后看看表已是比往常晚许多了,于是赶快给妈妈留了个纸条,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一个上午林芊懿过得昏昏沉沉,她不敢在上课睡觉,便只能偷着十分钟的空补觉,睡得昏天暗地的同时,恍惚里听见一人问,声音是陌生的,“楠姐,不是叫我们一起来求人,睡啦?”
接下来响起的似乎是喻楠之的声音,她急忙叫停,放轻了声音说:“睡觉呢,昨晚可能做题又做太晚了。”
那人咂舌:“学霸的生活就是不一样些。”
身旁有同班男生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喻楠之比她自己还心急,把他们支走了,才说完刚刚没说完的话,“你们先回去吧啊,下回再麻烦你们来,谢谢啦。”话音刚落,便渐渐感觉身边声音渐小,仿佛只剩下自己的一呼一吸了。
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作睡着了,但书上说,进入REM睡眠之前,所经历过的第一阶段便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并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幻觉幻听——
于是她总觉得自己也可以听见喻楠之的呼吸似的,和她自己的并不交叠,也更加沉稳舒长。她还听见喻楠之的指尖连续快速敲击手机屏幕的声音,轻极了,也许是在编辑短信。
喻楠之确实在发微信,老人家对她一个人在家的事提心吊胆,担心得紧,总不放心她一个人坐车回家自己住,说着还是要在新城市雇个司机去接,请个保姆来照顾。
喻楠之美其名曰锻炼自己,其实大部分原因还是意在跟林芊懿套近乎。实际上,她对人家的性子没有什么太大成见,但也说不上是有多喜欢她,只是不在意罢了。
苦于惯于捕捉美丽的眼睛一旦瞄准了猎物,便很难再挪得开眼。
她没有跟外婆细细阐述原因,只是跟她隔着屏幕软磨硬泡,她是深知奶奶的,老人家心肠软,一向经不起磨,才听喻楠之撒了几句娇便妥协了,只多交代些别的需要注意的。
喻楠之关了手机屏幕的时候,余光扫过伏在桌上睡觉的林芊懿,心里叹出一口气。
林芊懿有外婆一半好说话的话,想必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就在这时,窗户被骤然拉开,探进一个脑袋,大声地说:“林芊懿在吗?啊那里那里,醒一下!”
喻楠之:“……”感觉白费力气了。
林芊懿本来就没睡沉,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本来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看清来人后才发现是一个心理研讨小组的同学,想到也许是有什么重要事务委派她做,便连忙小跑到了窗边。
果不其然,那位同学交给她任务,说到,本学期所有小组成员都要进行一次短至几周长至数月的自然观察,旨在通过被观察者的言行举止有计划地观察,并通过其了解并探寻被观察者的心理活动。
她看过相关方法的介绍与文献,了解到:自然观察法虽然细致入微,但事情坏就在主观看法所带来的不确定性上。虽说如此,对于尚未对心理学涉猎许多的研讨小组,这已经是掌控范围内相当理想的练习机会。
回座位后,对比起研讨组同学的兴致勃勃,林芊懿却有点怏怏。
原因是,她思来想去许久,实在想不出该观察谁。若是她有如影随形的朋友便好了,可她偏偏没有。若是她有心感好奇并且对方也积极配合倒也凑合得过去,思及此,林芊懿发起愁来,可打哪儿才找得到这号人物?
林芊懿是极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的,喻楠之手机玩到一半抬头看到,来了一点兴趣。
要知道,就算碰到她林芊懿不会解的题,她也不会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而是挂上仿佛已经将答案了然于心的表情,把算了一版纸也始终差临门一脚的算式用书遮起来,不让解完了题的喻楠之看到。
于是她便闲聊似地问了一嘴:“这眉头皱得,怎么了?”
林芊懿下意识接了话:“小组分了个任务。”
“嗯,”喻楠之猜到了,“怕完成不了?”
林芊懿不假思索道:“可以做到。”
这语气太笃定,喻楠之微讶,看了她一眼。
她见过太多人在面对任务和不得不履行义务时,最开始也最频繁地重复一句话:“我不行的。”这是一句看起来格外软弱与过度谦逊的话,某种程度上貌似彰显了说话者的无能。但时至今日,已经不会有人再去这样理解了,反过来,它更像一个保护罩。有“我不行的”加持,即使把事情办砸也不会有人大吃一惊并大失所望;办成功反倒会达到意外之喜的效果。
但这句话本身所带有的逃避性质,总会让喻楠之每次听到心中便微微一刺。
林芊懿的答案有些出人意料,喻楠之这回真的有些另眼相看,心中涌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潜意识似乎知晓那是什么,便兀自强压了下去。
因此,喻楠之还没思考出那是怎样一种心情,便听见自己故作冷静地问道:“唔,那就好。你们小组跟什么有关?”
“心理。”
“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喻楠之向她眨眨眼。
“不能。”林芊懿听到这个传播甚广的谣言,白了她一眼,“心理学不能与读心术等同起来。”
喻楠之闻言有点遗憾地点点头:“那便算了。”
但她的兴致并非是说来就来的,一时半会儿刹不住车:“不如让我来猜猜你?”
林芊懿一口否决:“不要。”
“重度厌男,不喜欢小群体抱团,嘴毒心善,处世交往的方式可以说是笨拙,觉得:与其在内心诟病人家,不如直率坦白地说出来……”喻楠之食指一点,游戏先挂了机,煞有介事地说到一半,才想以一句“我编不下去了”来做一个轻松的结尾,却听到林芊懿突兀地打断她。
“是吗?”她听到一半,暗暗觉得也许喻楠之猜准了不少点,但对方那种侃侃自谈的语气几乎让林芊懿心里一空,然后不知从哪里不依不挠地钻出一股子失望来。
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反问回去:“你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厉害吗?”
喻楠之愣了一愣,虽然不知道哪里触及了林芊懿的逆鳞,但喻楠之别的没有,在这种事上认错认得相当从善如流,草稿都没打地就说:“对不起。”
但她其实并不很能理解林芊懿的怒气从何而来,甚至隐隐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所说并不刻薄,林芊懿这样的做法,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短板而已。
林芊懿对她毫无诚意的道歉不置一言。
后来上课上到一半,老师讲废话的空当里,林芊懿少见地出了个神。
她的回忆回溯到没有多久以前,也许就在喻楠之转来的前几天,实在是记不很清楚日期了,却仍旧对那时感受到的莫大的失望感记忆犹新。
似乎同样是这节课。
林芊懿恍惚间环视了下教室。
那时下午的光也是这样泻进教室,飞尘摇弋,照在指尖上的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当时到了小组讨论的时间,她不幸落了单,即使她与分到同组的同学眼睛不小心对视到,也会被突然地避开。本来她对于老师提供的题有一条自认为不错的思路,看到这情形连最开始的伤心都没再体会一把,只剩下一句“又是如此”。
人们并不会轻易拿嫌恶的神态对人。但与之相比,很多时候事不关己的淡漠与回避却更像钝器,配以拖泥带水的动作,直把人心捅得没有一块好肉。
时至今日,林芊懿在心里说,我仍旧搞不明白:凭什么我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