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一段时间的相处过后,林芊懿对喻楠之有一个较为基本的认知:成绩拔尖之余,画画功底厚,性格爽朗,待人谦和,是以班上乃至别的班的人没有什么人不喜欢她。
说不羡慕这样的人是假话。林芊懿也知道自己有些神往,但回头想想自己的情况,终究还是作罢。
在林芊懿那里,除了妈妈,钱和时间的地位并列第一,二者重要性不分轩轾。因此她没钱拿去和朋友消遣玩乐,也没时间费尽心思来伪装自己借以讨好或应对谁,才好似活在自己构造出的一方小小世界里,却并不是因为什么潇洒躲世的心思,纯粹是因为资源匮乏。
林芊懿与旁人少有深交,日常里便只能观察。像喻楠之,她虽然在人际关系和繁重的学习任务中游刃有余,在虚构的天平上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找出一个绝妙平衡点,但这些都是她异于常人的优点。虽然没有因此滋生什么优越感,但自有一身傲骨,骨子里是有些不喜欢旁人忤逆和置喙的。或说有些固执。
她统筹自己与他人对她的印象,再联系起自己置气那件事,得出一个小小结论:总而言之,喻楠之是绝无恶意的。但她林芊懿也不是把好心当驴肝肺,只是觉得喻楠之没来由地指点起她,实在是不怎么让人愉快的行为。她隐隐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了,并终于感到一些歉意,这会儿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几天都过去了。
而喻楠之竟也对此置若罔闻起来。
另一边,关松松睡了几天的安稳觉,觉得这几天身边安静得不像话,不/由得想起之前的聒噪热闹起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想起这茬,用手肘捅了捅身边坐着的喻楠之:“你和林芊懿糊了?”
喻楠之一反常态,冷冷淡淡地说:“不知道。”
她本来并没有很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但经过那一事之后林芊懿是真的不再开口搭理她了。
她自己本身将吵架前的几幕思来想去许久,觉得自己起初只是想点拨一下她,这下一番好意都被糟蹋,便有些勾出她心里的不喜和半分委屈来。
她破罐子破摔,便顺着林芊懿的意思,干脆相看两相厌起来。
关松松拐弯抹角地问出了缘由,比起惊讶于林芊懿会因为这个事而爆发,她更惊讶于喻楠之对这件事的反应。
据她所知,也众所周知,喻楠之绝非一个脾气不稳,情绪波动大的人。而那之下更深的,便是关松松这些年与喻楠之相处的点点滴滴中琢磨出来的。
喻楠之大多时候被人夸赞性子好,用关松松的话来说,不如说是不怎么把对方放在眼里。正因为觉得事不干己,便就不会花无用功做多余的事。因此,即便是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喻楠之也可以安之若素地很快消化完并随即就抛在脑后,并非是她宽宏大量,只因为这件事并未得到她自己的重视。
而会因为这种小事就置起气来的喻楠之,在她眼里跟中邪也差不了太多。
她吞吞吐吐地试着确认了一遍:“所以你因为这个事情生气了?”
“没生气,”喻楠之嘴上这么说,但觉得自己确实有点气得不轻,“遂她的意,不是正好?”
说来惭愧,关松松到现在还记不清班上几个人和一些人的名字,使劲地回忆着以前。所幸林芊懿虽跟同学不太合得来,但终究不是什么沉默寡言的人物,一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嘴更像是给其人加了一层刺,再加上长得好,在人群中亦算突出——
于是她也从自己少之又少的清醒片段里惊愕地发现,从入校以来,林芊懿的确是一直都形单影只的。
她深知自己和喻楠之自小就过惯了呼朋引伴的日子,就算想试图感同身受也只是捕风捉影,事实上林芊懿心中做何感想也都是主观臆测。
喻楠之也许说对了,也许没对,但那都不重要。令人不得不重视起来的是问题的本质,即,林芊懿的心病。
比起冷战和漠视,关松松其实更喜欢两人拌嘴。虽然有时候真的很吵,但两人一人比一人皱得还紧的眉头可比精神饱满心情愉悦的样子磕碜多了。
想到这里,她不免大起胆子来:“那不如,你让我也猜猜你?”
喻楠之不知道关松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点点头,示意她往下说。
“你年少失怙,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几乎不愿和人攀谈;总是和善对人,但在老王家的小孩儿不过提了一嘴你父母的事,你便将人家打得满地找牙……”
关松松掰着指头才数到第二件,便见喻楠之的脸色已经差到不能看了。
她也没好意思说下去,讷讷地看她一眼,低头继续扒饭了。
过了一会儿,喻楠之叹了口气:“谢谢了小松,知道了。”她也跟着挖了一勺子饭进嘴,味同嚼蜡地嚼了没几下就强吞下去,勉强地对她笑笑,挥了挥拳头:“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样踩我痛处。真想跟你打一架。”
关松松连忙给她作揖:“饶命饶命,不愧是社会我楠姐。”
喻楠之自己的心病是家庭,她经关松松提醒,这会儿即使终于想通了这茬,也还是苦于不知道该如何去打破这僵局。她鲜少与人来冷战这一套,林芊懿看上去也并非是会主动低头的人,若自己不开口,想必也没完没了了。
一方面,喻楠之一点儿也不愿意余下同桌的几个月里真的不吭一声;另一方面,她对林芊懿有所求,目前也没找到更加满意的脸蛋。兴许还有别的什么愿意,但喻楠之心里过了一遍,简单粗暴地将那些纷杂的情绪归为这两个方面,剩下的便一概不想了。
整个下午她没找着时机开口。她不会打扰林芊懿上课,再加上自己被画室的一些事务缠身,匆匆几个小时便也飞逝而过。
想是要等明天了。
喻楠之意识到这一点,连明天见也忘记跟别人说了,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气馁。
她在人际关系上没怎么感到过气馁,这种情绪一般会出现在她画不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时。她觉得这是一种极其挫人锐气的情绪,不同于痛苦到大喊大叫更不同于高兴地大笑出声,是完全内里的情绪,不声不响地,昔日那些想起便会心情好起来的经历所带来的喜悦就被逐渐蚕食,乃至达到最终小规模的自我坍塌。
对比难以避免会出现的悲伤,她需要更多时间去应对“气馁”这种情绪。
放学后她觉得有些口渴,走进校门口旁的独苗苗奶茶店,才一开门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喻楠之一愣,那个名字还压在舌尖,迟迟未说出口时,坐在高脚椅上的那个人便转过身来。她似乎并不是在什么奶茶店,而是在某个谈判现场,将身子坐得直直的,尖尖的小脸不是扬起一个稍稍向上的弧度,而是谨慎小心地微低着。
因着这种弧度,以往柔软的长发便倾泻而下,更有几小绺被她别在耳后。她望过来,脸上没挂着什么和蔼可亲的笑容,便显得格外郑重其事。见她来了,眼中苦恼之色一闪而过,但还是勉为其难,给她皱出一个笑容来:
“喻楠之,我等你有一会儿了。”
正是林芊懿。
她看了看手表,问还没回过神来的喻楠之:“奶茶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