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早晨,护花使者没有出现。
新生报到无需太多时间,雏咲深羽在踏出大学校门时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同时在心里第二十二遍默念“不来方夕莉那个笨蛋”。
脚上的扭伤还未痊愈,理论上说公司方面应该负担起这类工伤的责任。而如今只能一个人凄凉地走在路上,到底是自作孽。深羽开始怀疑,那个拒绝了早上让桑岛来接送的自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笨蛋,大笨蛋。
这回骂的是她自己。
脚上的酸痛使她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得缓慢。看了眼路边绿化带集体绽开的新芽,那抹蓬勃的绿意在她眼里只剩下脆弱。
想到最近刻意表现出来的任性终于被某人讨厌,她却是松了口气——这是深羽原本设想好的剧情,但她表现得一点也不像人们口中那位天赋异凛的演员,还被负责接待新生的学长学姐看出了端倪,询问脸色苍白的她是否需要去保健室。
听到汽车引擎接近的声音,深羽下意识往另一边拉开距离,一道陌生的嗓音叫住了她——
“不好意思,请问黑泽古董屋怎么走?”
降下的车窗里,有着干练短发的女人正将上半身撑在副驾驶位上,笑容得体地问道。
深羽轻轻皱眉,仔细端详起外来者的面孔。那是一副美丽的容貌,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透着一股不俗的端庄感,妆虽不浓,长期跟社会人士打交道的深羽也多少能认出这是工作女性中最常见的妆容。此人还有一个最引人注目、也是她最在意的地方——右眼下的那颗泪痣。
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深羽的回想没有成果,随之而来只是莫名涌起一股敌意。
在属于夜泉子的灵压下,看取的发动仅用了一瞬间。在黑白的画面中,深羽先是看见路上因紧急刹车而拖出的两条长长的轮胎痕,随着视线抬起,翻倒在路边的破损到不成形的小轿车,以及车里血流不止的男人依次映入眼帘……
看取被掐断的过程也只用了一瞬间。回到现实的深羽望见短发女人意味深长的神情,眉头皱得更紧了。
当初被夕莉从日上山带回来的那晚,深羽也是在意识到自己正被看取的时候活生生掐断了夕莉的看取。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眼前这个人跟她们一样,也是拥有巫女潜质的。深羽突然想起与其有着相似气质的黑泽逢世,额边落下了一滴冷汗。无论曾经听夕莉如何夸赞逢世,在经历过那位最强巫女不知出于何种意义上的威胁之后,心里的疙瘩始终是难以消除的。何况夕莉那家伙每次都逢世姐姐长逢世姐姐短的,让她对黑泽逢世的印象陷入了十分复杂的地步——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逃离。
女人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高跟鞋敲在水泥路面的 “哒哒”声有些急促,毫不费力追上还不能自如行动的深羽,“等等……雏咲深红是你的什么人?”
整整一年都没听到过的、母亲的全名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自一个陌生人之口,从早上离开家门后开始积攒的酸楚感终于一股脑涌了上来,将大滴大滴的眼泪逼出眼眶。
胸口仿佛被人用铁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雏咲深红和不来方夕莉的容貌在脑中不停来回切换,脚踝上的剧痛告诉她,她正用一种对伤势来说十分勉强的速度朝前跑去。
三岁以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也从来只有她一个人。无论是母亲短暂残留于世的魂魄,还是她自认为的来自不来方夕莉的好意,其实都跟梦境一般虚幻。
她不是会相信童话的那类天真小女生。能理解她的人根本不存在,深羽很早以前就明白的。
努力逃避着现实的她就如同一厢情愿等待着公主亲吻的青蛙王子。也许比这个故事更恶劣,能够窥探他人内心的夜泉子,其实比那种阴冷的生物更容易遭到厌恶,也更能轻易厌恶起心灵丑恶的平常人。
可无论是对母亲还是不来方,深羽都怨恨不起来。即便她们带来的是梦,那也是为数不多的好梦。
这一定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奢侈的东西。
“不来方桑,我是个很麻烦的家伙吧……”
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再去给她们添麻烦了。
黑泽怜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后,满足地叹了一声,再度打量起这间中规中矩的古董屋,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舒适感。
如此的想法只是稍微过了一遍脑,手上已情不自禁拿出照相机。
作为一名自由摄影家,怜对老物的兴趣远比众多年纪相近的同行要高,这也是她在听说了黑泽古董屋这个充满了老物的地方后便立马来取材的原因之一。许是受了十八年前因车祸死去的男友麻生优雨的影响也不一定。那位对民俗学有着狂热兴趣的年轻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放了不少古老的机械,那时候的怜并不知道优雨是从哪弄回来的那些玩意儿。原本只是出于对逝者的怀念而进行出处调查,没想到自己慢慢地也对古老的东西产生了兴趣,身上时不时就带了点老气横秋的味道。
虽然她也算不上年轻了,尤其跟那名正朝她走来的店主比起来。
是的,这同根同源的姓氏黑泽,是她来此的另一个原因。小时候听家里的长辈说过祖上便是来自这日上山的。而这间坐落于日上山附近的古董屋由于在经营的同时还接收着影见工作的委托,在民俗学的圈子里还是挺出名的,很轻易就能打听到联系方式。两天前怜跟密花通过电话说明取材意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她们俩其实是超远房的亲戚关系时还惊喜了一阵。
“我猜你们是认识的,还好把她带过来这边了。”
“是的,深羽经常来玩。”
“她怎么样了?”
“在客房躺着,有点发低烧,已经通知过家里人,姑且喂了些退烧药,现在还是让她休息一下比较好。”黑泽密花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后顿了会,思考该对怜用什么称呼,“多亏了怜姐,我代井山家向您道谢。”
怜对于这个年轻化的称呼表示满意,轻描淡写地摆摆手,无法忽略她话里的某个词,“井山家?”
“怎么了?”
“这件事虽然跟我来这里的目的没什么关系,但介意我问一下吗?”
“您请。”
“附近有没有一位名叫雏咲深红的女子?她曾是我的摄影助理,有身孕后便辞了职,之后再无联系。听说她在这一带定居了下来,但我一直没什么机会来此造访,也不敢肯定消息是否确切。”
雏咲是个很少见的姓氏。从密花脸上惊奇的表情看来,怜基本能确定这位亲戚与她所认识的雏咲家是脱不开干系的了。
“我虽不是在场的当事人,不过据我所知深红桑在一年前……不,应该是在更久之前就与一直思慕的对象完成了幽婚仪式。”
听着陌生的名词,怜没控制住力道,将陶瓷的杯子重重放回桌上,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古董屋内,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抱歉。”
“没、没关系。”
忆起十八年前在眠之家的经历,怜已经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幽婚仪式】这几个字带着只有被曾拖入过隐世的人才能明白的阴森感,而深红幽婚的对象,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这个重度兄控晚期还能跟谁结婚呢?
深红的亲哥哥雏咲真冬。怜没有见过他本人,只是借由男友优雨与他的亲友关系以及助理深红与他的兄妹关系才从他们口中有所了解,似乎是在她将深红雇为摄影助理之前,就为了寻找导师而消失于隐世的人,直白来说便是已经去世。怜曾在深红的书桌上见过真冬与深红的合影,那也是她唯一得知真冬长相的机会。
当时只是觉得兄妹感情很深厚,直到在眠之家眼睁睁看着深红朝真冬的亡魂头也不回地奔去,而且在刺青巫女仪式完成、一切都尘埃落定恢复如常后,与异性从来没有什么过深接触的深红被确诊有了身孕,她才隐约嗅到一丝异常的气氛。
现在看来,真相就在眼前了。
“原来如此。那孩子,并非姓井山,而是雏咲家的人对吧?”
“诶?额、嗯,是深红桑的女儿。”
密花脸上写着明显的困惑和钦佩。
“因为太像了,”怜转开目光望向远处,眼里流露出一丝怀念,“那孩子,跟深红和真冬一样漂亮,而且所拥有的那种力量,根本就是雏咲家特有的烙印。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成长至今,真是个幸运又坚强的孩子。”
原本听着还挺温暖的话,到最后一句突然诡异起来,密花犹豫了一会,想起深羽从未对她说过双亲的事,而当初将深羽找回来的夕莉也未在报告中提及真冬的事。
密花相信夕莉应该多多少少知情,毕竟夕莉是那孩子最信任的人。至于眼前的黑泽怜,想必也是知情者。
结果她还是抑制住了失礼的好奇心,继续保持聆听者的姿态。
这时店里的电话突然响起,密花露出抱歉的神色,前去接电话。
“您好,黑泽古董屋。”
“啊您好,我是之前预约古董鉴定的山田,贵店原本预计昨天来见面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来,请问是我记错日子了吗?”
密花愣了一下,翻找着柜台上的工作记录,“不,时间应该是没错的……请问您约好的地址是?”
“XX县XX街。”
“山田小姐,我们这记录上的地址XXX,跟您所说的地方距离相隔有点远啊。”
“诶?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从来没去过啊,何况那也不在我自己住处的附近,我不可能约在那种地方。”
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请问她之前有联系过您吗?”
答案分明是显而易见的。
挂了电话后,密花再度拨动转盘。前不久为了迎接夕莉第一次外出工作而给她配备了手机,号码已经烂熟于心,但却得到对方并不在服务区的语音提示。
突然传来杯子摔在地上后碎裂的声音,怜吃惊地抬起头,只见密花正狼狈地俯身收拾杯子残骸。
“怎么了?”
“……我唯一的员工,似乎在外工作期间失去了联系。”
未等怜有所反应,一个体格娇小的身影从里屋冲了出来。不知深羽听进去了多少,只见她气势汹汹地来到密花面前,“放生的射影机!”
密花明白她这前后不着调的话里什么意思,“累之前说过莲不在本地,而且是带上射影机离开的。”
古董屋的射影机肯定在夕莉身上,言下之意就是她们手头上没有任何可以进行影见的工具。
“会被带走的……她会被带走的……要快点、找到放生……”
听到由直觉灵敏的深羽下达的判断,密花也慌乱了起来,没来得及阻止深羽。
终于跟上了节奏的怜立马拉住准备一瘸一拐出门的人。
“干什么?”深羽完全丧失平日里常挂在嘴边的对长辈的敬语,理智也早已烟消云散。
“如果你们指的是我所理解的那个射影机。”怜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陈旧却精美的盒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正是一台射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