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初次代表古董屋外出进行与古董相关工作的经历来说,夕莉的成果算不上有所贡献。
她居然跑错了地方。
尽管再三确认过之前接到委托电话时留下的记录,在电车上紧张地聆听广播,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双手搭在并拢膝盖上的姿势甚至都算不上自然,就怕自己一不小心习惯性神游坐过站。直到站在一道厚重的木门前,再看了看门边的牌号,又一次确认手中的委托记录后,她依然难以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这个宅子与客户描述的样子完全不同。
令人疑惑的地方不止这个。从她敲门开始,这个地方溢出的诡异感就在不断冲刷着她的五官。
开门人是位身着和服的女人,空洞无神的表情像木头般纹丝不动,随后毕恭毕敬地朝她弯下身子。
“cosplay?”
这是在cos哪个年代的人?夕莉开始搜索脑海中先前被密花硬生生灌进来的历史知识,同时从背包里拿出崭新的手机,略略扫了一眼。
顶端显示“圈外”的字样。
再抬起头时,身后传来了关门声,尽管完全不记得腿有动过,她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门中。突然一片粉色的花瓣在眼前飘过。她警惕地环视着四周,发现院里有一棵正在花期肆意盛开的樱花树,树旁是一轮一人高的木制水车以及足以支撑其规模的水潭。一阵阵规律的声响让她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那是由设置在和式大宅旁的鹿威所发出的。
这个院落,加上中央的大宅,仿佛组成了什么古装影视剧拍摄地,几乎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
严肃到令人畏惧。
侍女模样的女人关好门后,走到了她的前方。在侍女贴着她路过的一瞬间,她浑身颤栗了一下,如同寒冷突然传遍四肢百骸的感觉爬上中枢神经。
这位不是活人——一般灵的样子相对于活人来说,色调会偏向灰白的单调感,可因为侍女好像原本穿的就是黑白的和服,头发也是纯正的亚洲黑,举止有礼,除了脸色苍白了点几乎难以从外表看出,所以她纯粹凭借直觉和经验而论。夕莉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液,一边暗示自己要冷静,一边不动声色从背包里抽出射影机。
所幸夕莉已不是当初那个在一缕庄被吓到瑟瑟发抖的新人了,手法熟练地为射影机装上一四式胶卷,再将镜头对准侍女的上半身,手指搭在快门上的触感让她安心不少。
正要按下的时候,画面的右上角突然出现一双穿着木屐的脚。她心下一惊,将镜头上移,却见大宅的廊下立着位服饰华丽的女子,身段纤细娇柔,脸上化的古时候艺伎那般的浓妆,乌黑空洞的眼珠子正盯着她,唇边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连思考的余裕都没有,手指条件反射自己开始动作。随着“咔嚓”的清脆声响落地,廊下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夕莉立刻装填胶卷,同时敏捷地躲到樱花树后。
“来了……来了……”
耳边毫无征兆传来低语,她只觉一股恶寒像电流般窜上背脊,四肢一下子变得沉重,眼皮合上之前,隐约看见女性灵抬手抹了抹右眼下方的妆容,显出一颗似曾相识的泪痣。
随着车身的一阵颠簸,副驾驶上睡着的人的脑袋被车玻璃磕了一下。
雏咲深羽睁开眼,看了看车里显示在电子屏上的时间,发现距离自己睡着前才过了二十分钟不到。
下意识摸向颈后,果然带回了满手的冷汗。一旁担任司机的黑泽怜似乎留意到了,朝她递来纸巾,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深羽动了动喉头,然而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提不上来,只能沉默着点头。一连串十分冗长的梦境被挤在这短暂的十来分钟里,前面的她已经记不清,可结尾的那段却尤其深刻——她站在一栋拥有两层楼的和式大宅前,看着不来方夕莉从二楼的窗户跳下。
笨蛋这么高的地方怎么能跳啊!
她喊不出声,人也完全动不了,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夕莉纵身跳下后消失在视野中。
虽然只是个梦,但光是回想起来都足以让她呼吸困难。内心各种各样的糟糕预感正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为了不让身边那位刚认识不久、自称是她母亲旧友的人看出端倪,她抬手捂住嘴和鼻子,努力抑制源自泪腺的酸楚。
“你果然是深红的孩子。”
怜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在注意路况的同时,用余光打量着副驾驶。
“看见你这样就情不自禁想起她了。她也是,比起软弱地向别人寻求安慰,更习惯自己默默承受下来……”
“您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嗯?”
怜被深羽那疏远的语气打断,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并不想变得像母亲。”
用逼真的演技饰演了一位年幼时就被母亲抛弃的怨童形象。前几年里她一直都是这种形象,也算是有过亲身经历,并将其活用到演技上了吧。
深羽看到怜有些愧疚地转头看回前方仍没有变绿的交通灯,便知道起了效果,但高兴不起来。被誉为“演戏如灵媒般受角色附体”的天才潜力股,其实对工作没有半点兴趣和热情。纸醉金迷的娱乐圈就像皇后手中的毒苹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能像她那样轻易看见被隐藏起来的丑恶后又怎会喜欢上那看起来很好吃的果肉呢?
但不可否认,摄影棚是她最理想的逃避所。一无所有的她,能在演绎另一个人的过程中拥有一切,听着就讽刺又可笑。说到底,金钱还是次要的。之前不愿接受经理那让不来方夕莉来做助理的提议,其实跟金钱就没有一丁点关系。她纯粹是不想让夕莉看见自己逃避的样子后,又生起毫无意义的同情(至于那个笨蛋是否真的敏锐到能看出她在逃避,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有深羽自己明白“不想变得像母亲”这句话并没有说服力,因为早在这趟坚持要去寻人的出行之前,她已经做好了遇上最坏情况的心理准备,以及最坏的打算。
她想知道,当父亲在那个世界见到依然追随着自己而来的母亲时,心里是高兴、悲伤、愧疚,还是怜惜呢?
总之,不要有同情才好。想到这里,深羽将双手交握在一起,在手背上留下深陷的指甲痕。
比起从小到大渴望母爱的执念,现在的她开始贪求更多越矩的事物,注定处于天平偏重的那一边。
“到了,深羽。”
不记得有允许过黑泽怜叫得这么亲密,但在下车后看见眼前的景象时,已经无暇发出抗议。
“确定是这里吗?”深羽望着前方,完全没有要走进去的意思。
怜在车顶上摊开地图,又看了看四周,“应该是的。”
“不对,不是这里。”
眼前分明是座只有一层楼的古风建筑,跟梦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尽管直觉强烈,说到底梦境还是不太可信的依据。深羽攥紧戴在脖子上的围巾——
那是夕莉以“天气还很冷”为由还未从她这拿回去的,用来当做寄香再合适不过。
寄香发挥效果的好坏,直接取决于其主人对其灌入感情的强烈与否,所以当深羽看见如此清晰、仿佛就是活生生走在面前的残影时,突然更加难过了。
原来夕莉对于她会不会着凉的关心,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深刻。
而她现在,却快要把这个人弄丢了。
古董屋的老板娘显然心不在焉。
镜宫累已经来到黑泽密花的面前,依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接待。她曲起手指,在柜台上敲了几下。
“……啊,累君。”
累的性别在她们这儿已经不是秘密了,而日上山事件后她似乎也不打算做什么改变,因此大家还是习惯性待她为男孩。密花曾鼓动她去跟放生莲告白,奈何后者软硬不吃,也不知脑回路钻到哪个角落去了。
“你怎么了?”
密花沉默着摇了摇头,视线终于离开柜台边的座式电话,打量起面前的人。
今天的累穿着一件蓝色外套,腿上是一如既往的格子长裤。乌黑的短发显然事先被打理过,加上总是擦得发亮的靴子,让人不止一次怀疑她不是洁癖就是强迫症。面容少了点以往的白皙,大概是因为最近放生莲又产生了什么复杂的想法,以致作为助手的她外出取材的次数有所增加。这一年里身高还窜了些,成了几个后辈中最高的,看着越来越像一位美少年。
“喝点什么吗?”
“奶茶吧,前段时间听夕莉说是新品,但是一直没空来,现在尝尝吧。”
“好。”
累环顾着四周,错过了密花刚刚一瞬的迟疑。
店里的客人并非只有她,靠近门的位置上还坐着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男生,看上去动作不太安分,经常抬头看向门口。
她转回来,对密花做了做嘴型。
“没见过的面孔,生客吗?”
“不算是,最近很常来,是深羽在高中的后辈。”
“大概是追着深羽来的。”累接过密花递来的杯子,了然地点点头。
“是夕莉。”完成工作后,密花又盯回了电话。
“哦,不管是看上谁眼光都很不错。”作家助手很会用语言讨人欢心,举起杯子正要喝一口,被老板娘生生按回去。
“夕莉那不擅长拒绝的性格你也知道的,老实说,店里被这种热血纯情的类型缠上也挺困扰。”
累好脾气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依稀看见自己顶着“御用男友”的头衔。认命放下奶茶站起身,拍了拍裤边的皱痕,迈着一双长腿便过去了。
“夕莉怎么还不回来?”走到窗边眺望街道,颇有主人之态的慵懒语调加上一个惬意的懒腰,成功引起男生的注意。
“你之前就该通知她一声,她要是知道你来肯定就不出门了啊。”老板娘煞有其事地说道。
“我好不容易忙完这一阵,想突然出现给她个惊喜……”
话还没说完,男生就推门跑了。累耸了耸肩,回到位置上,朝密花眨眨眼表示完成任务。却留意到,当唯一的无关人士离开后,密花的脸色比起刚才难看很多。
欲言又止,犹疑了一会终于还是说道:
“夕莉可能被带走了。”
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
“之前怎么不告诉我?我马上联系老师让他赶回来!”说着,已经抓起话筒拨号。
“深羽和另一位有射影机的前辈已经去找了,我没有射影机,不能去帮倒忙。而且保不准夕莉会不会找到机会联系这边或者自己回来,我只能留守。本来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的,但看到你以后,果然还是想做点什么。”
电话接通前,累递给密花一个“没关系”的眼神。三言两语给电话另一头的放生莲说明情况后,忧心地抓了抓精心打理过的头发。
“知道是什么来历吗?”
“不知道。”
头发被抓得更乱了。
“在老师赶回来之前整理一下现有的信息吧,能用你们的电脑吗?”
“麻烦你了。”
有了作家助手的帮助,密花的心稍微好受了点。只是怜和深羽在二十分钟前就没了消息,她实在不敢想象是什么状况。不想说出来让累动摇,只能独自遭受着凌迟般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