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不该是这样。
【你还好吗?】、【伤到了哪?】、【我来接你了。】……明明有这么多适合的话可以作为开头,她唯独选择了最蹩脚的【笨蛋】,还是用的最不客气的语调劈头盖脸地骂了三次。
不该是这样。雏咲深羽反复地在心里默念。
十分钟前她们跟随不来方夕莉的残影,果然来到了梦中见过的地方。宅子里的怨气明显到肉眼都能看出,刚进门就有四五个怨灵朝她们扑来。情急之下深羽跟手持射影机的黑泽怜走散,却因祸得福找到了躲在院子里的夕莉,马上明白过来,梦境怕是成了真。弯下腰,只能凭借没有扭伤的左腿支撑着,试图将那个比自己高了快半个头的人的右手揽在肩上。目光再度扫过她明显骨骼错位的红肿小腿,心口仿佛又被什么重物活生生地碾过,难受到了极点。
所幸夕莉由于工作原因,这一年下来一些杂七杂八的知识好歹都从黑泽密花那学了点,在深羽找到她之前已经想办法用木板和绳子固定住了骨折处,才没有被深羽慌乱之下的胡来而弄得更严重。
“雏咲桑,等等……”
“不等!”
身前的娇小身躯依然因用力而紧绷着,拉扯着她的手,仍在跟她的倦怠感作斗争。
“听我说……”
“出去再说!”
深羽难得在她的面前失了方寸。眼看着争论即将升级,夕莉闭了嘴,开始环顾四周。阴冷的气息明显一直在附近徘徊。
深羽的灵力比她强太多,她不相信深羽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先别管我,把这个拿去摆着棺材的地方。”夕莉从包里摸出一把老旧的梳子,看起来应该就是它被夕莉拿走才惊动了这个宅子的主人。
这是?
没有必要问出口,在接触到梳子的瞬间深羽便看见了。
歌舞升平的景象里,有一个最亮眼的存在,她的身段最为婀娜,舞姿最为优雅,尽管身处一众化着相同妆容的艺伎之中,仍能通过那双波光流转的丽眸,一眼就将其辨认出。下一幕突然转至室内,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榻榻米上,抬起柔弱的手臂接过男人给她的贵重梳子,满面愁容地目送男人一边系上直垂的腰带一边带着侍女离去。随之而来的,却是她上吊自尽的场景,面上已看不见昔日的风光靓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惨白和狰狞。最后一幕,男人请了很多僧人和法师来做法,硬生生地将她的灵体封在了家中,夜泉之门再也没有为她开启过。
庞大的信息量在短短几秒内便涌进大脑,纵是从小到大习惯了看取的深羽也有点吃不消,右脚的扭伤突然刺痛感加剧,迫使她微喘着跪了下来,顺势被一直坐在地上的夕莉抱入怀里。
“真是个差劲的人。”
“对。我拿走了封印她的媒介,情报无误的话,这个可以让她去往该去的地方。”夕莉想起刚刚被众多怨灵逼到从二楼跳下的场景,声音开始有些发抖,语调却还是一如往常的镇定,“趁他现在盯上了我,雏咲桑快拿着梳子过去,没记错的话应该在一楼进门左拐的地下室。还有射影机,你也拿上。”
递出了射影机。
“不来方桑怎么办?”
“我至少还能跳一跳……”
“看着我的眼睛,”她发现夕莉终于慌乱起来,不敢被她看取的视线正瞟向一边,“不来方桑,你不要我了吗?”
“……我要你活着。”夕莉还是没有跟她对视。
“骗人,”双额相贴,深羽的视线终于捕获到那双带了点血丝的深棕色丽眸,“不来方桑真正想说的明明是‘不要丢下我’。”
看取有时候真的不见得是坏事。
不知为什么,夕莉突然想起了黑泽逢世坠落之前,那凄美又坚毅的面孔。她拯救了逢世,逢世也拯救了她,从此阴阳相隔,却更让她明白生的意义。夕莉沉默几秒,揽在对方背上的手最终还是慢慢收紧。
她愿意相信深羽,就像逢世愿意相信她一样。看取的能力让她收获了许多重要的人和情,尽管看起来依然不详,她还是想带着它继续走下去。
忽然发现,她已经有资格去回应当初深羽在日上山上向她要求的承诺了,然后说出了让深羽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话:
“那跟我在一起吧,深羽。”
头脑风暴袭来得很彻底。
其实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这并非是深羽一直期望的那句话,然而她却无法控制自己沉溺在夕莉柔和的目光中。
满脑子都是那声突如其来的“深羽”,在此之前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着如此动听的两个音节。在那双赤诚无比的眸子里,她竟看不见丝毫的杂念。
要一起活下去。
这是一个比“要找到母亲”还要更强烈的愿望,身子一改之前的倦意,开始充满斗志。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肯定能带你回去,少在那小看人。”
完蛋。为什么她在夕莉面前总是没有办法表达出自己真正想要传达的东西!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对我来说一直是很厉害的存在。”
原本还能抢救一下的别扭语境瞬间被夕莉提高了难度。深羽只能自暴自弃地望了望天,粗鲁地拿走射影机后准备起身。
所以说不该是这样!
怒气顺势发泄到了一只刚发现她们并靠近过来的怨灵身上。
当黑泽怜一边揉着腰感叹岁月无情,一边气喘吁吁地赶来在不久前出现了相当大动静的里院时,看到的便是深羽对坐在地上的夕莉上下其手的怪异一幕。
一只怨气冲天的灵正以极快的速度朝她们而去,深羽好不容易才从夕莉身上摸出几张零式胶片,根本还来不及装上。夕莉突然用一股惊人的不该出现在骨折伤员身上的力道将深羽扯到了身后,条件反射闭上眼,却并没有迎来预料中的伤害。
夕莉心有余悸地缓缓放下挡在眼前的手,只见身着华丽服饰的男性灵已经转往另一个方向。在那,她仿佛看到将她带到这里请求她解救的艺伎终于现身了。
手腕上传来痛觉,夕莉反应过来,是因为刚刚按住深羽不让她出来的手被其抓出了五道红痕。
深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一瘸一拐地跑向灵。直到危机解除并将艺伎的灵解放后,夕莉才看清楚,救了她们的那位是大活人,跟深羽也认识的样子。仔细端详黑泽怜的容貌,发现其确实跟那位艺伎有几分相似,眼角下同样有一棵泪痣,也难怪宅子的主人会犹疑不定。
更让她好奇的是,怜手里那台看起来更为老式的射影机。深羽却维持着一副什么都不想解释的心累表情。
“你就是夕莉吧?初次见面,我是黑泽怜。”
“前辈您好,感谢救援。”
怜摆摆手,很快看出她腿上的伤势不妙,“我去把车开过来吧。”
门口应该不够宽才是,夕莉还没来得及劝阻,怜已经跑开了。过了一会便听见一声巨响,越野车带着狂躁的脾气冲破了三米高的栅栏,一道帅气的甩尾过后便停在了二人身旁。
怜和深羽合力将夕莉弄进后座后,一行人平稳离去。深羽一直沉默不语,瘫坐在夕莉旁边,面颊和嘴唇都失了些血色。在此之前都是凭借肾上腺素支撑的,放松下来后,深羽终于在回去的路上出现早该出现的虚脱症状。
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无法避免被送往医院,而夕莉还需要承受额外的悲剧——来自黑泽老板娘的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育。
再后来,深羽终于告知了她,当时在宅子里是想要张嘴说什么。夕莉有点怀疑,会不会是这句话在深羽心里憋得太难受,实在是不吐不快,才要专门光临她的病房对她说:
“零式藏得这么深,我才发现夕莉你其实是个隐性守财奴吧。”
说完就在护士催促的目光以及夕莉懵逼的注视下回了自己的病房,没有给夕莉任何回应的机会。
“只是因为怕弄丢了才好好地藏在身上而已……”
对着空气发出无谓的辩解,她的嘴角却开始不住地往上扬。